颜韶手里仍然拿着传音玉简, 但方才那一番对话,也没让第三人听见。
从他的神情来看,巨门星大约能猜到另一边是什么人。
只是——
方才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喜欢今天这一身衣服?
巨门星倒是没想过苏陆说了什么, 既然后者不知道颜韶的身份,他俩谈话就不太可能提到他。
他心里翻江倒海, 脑补了许多种情况, 包括颜韶以前的那些仇人,是否有哪位穿过和自己相似的衣服。
他低着头,没发现颜韶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师侄可以走了。”
巨门星逃命一般地消失了。
颜韶又在原地坐着思忖片刻,忽然抬起头, 看着前方的空地, “有件事要劳烦小师妹。”
这句话说完, 书房中同时多了一道人影。
那人先俯身行礼,“尊上请说。”
颜韶将玉简放到案上,“你去一趟扬州栄阳, 给尹家那些人传个话,只说我不喜欢自作主张之辈。”
那人闻言稍愣了一下。
她显然没想到,这种事居然还能引起上司的关注。
但还是第一时间垂首应声,“是。”
颜韶看了她一眼, “等一下。”
那人本来要动身, 闻言又站住了, “尊上还有吩咐?”
颜韶摆了摆手, 轻飘飘地道:“晚去一会子无妨, 让他们多死几个又如何。”
说完将手里的卷轴丢给她。
那人认真接过来, 一手拿着卷轴, 另一手抬起, 掌心的皮肤向两侧裂开,露出一只硕大的滚动的眼球。
她将眼球对着卷轴,迅速阅读了一遍,“……属下明白了。”
“师妹又进境了些。”
颜韶一手撑在脸侧,“怎么总觉得你有些拘谨,你既是三师叔的徒弟,纵然入门没几年他就去了,但好歹你也与我同辈,是不是啊,七杀星大人?”
七杀星:“……”
她默默收起卷轴恭敬地放回面前长案上,掌心里的眼球也消失了。
开玩笑。
先前死的天机星,入门时间比现任教主本人还早些,其师在世时也是前任教主的副手,可谓是数一数二的重要人物。
如今论起资历没几个人比得上。
结果呢?
还不是被他一手将元神都捏碎了?
她并不惧死,但若只是因为一着不慎,触怒这位喜怒不定的上司,这样死掉也太冤屈了。
……
扬州。
栄阳城东郊,在连绵起伏的青山之间,藏匿着一汪澄澈的碧湖,偌大的湖面上云雾缭绕,遮掩了湖中央的锦绣华院。
簇云湖本是扬州的福地之一,湖底藏着丰厚灵脉,因而远近闻名。
栄阳周边的大小门派,无不垂涎此处,偏偏捞不到半点好处,因为簇云湖早被尹家占有私有地盘。
对于他们而言,有着化神境族长的尹家,是高高在上到只能仰望的存在——
更何况还有数位金丹境的高手,其余门派再如何不愿意,也不敢去触碰湖中灵脉。
簇云湖中心有一片极大的岛屿,岛上屹立着尹家府邸。
围绕着正中的主院,前前后后数十所五进大院,规模弘整,树木苍苍,华堂翠幕相应,绮楼金屏生辉。
在雾气掩映中,宅院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恍惚间,几道彩色流光划过天际,降落在北面的一处庭院里。
院中竹木青翠,花圃幽香,竟种了许多罕见的灵植,皆是极为珍贵的丹药材料。
有几个人匆匆忙忙穿过庭院,对院中的奇花异草不曾多看一眼。
穿过垂花门,为首的人走进内院正厅里,“……大哥仍然没有消息吗。”
里面坐了十多个人,此时有一半都站起身来行礼。
有个年轻人脆生生地道:“回大姑姑的话,每个时辰都联络三回,那边玉简皆不曾有回应。”
门口的人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慕容冽既然那么说了,显见是要我们依着他的意思,不如我去吧。”
诸人大惊。
有个辈分高的劝阻道:“朔儿不可,府中大小事务一贯是你主持的,你若是亲自去了——”
“方才显出我们的诚意。”
尹朔摇头道:“我们这辈唯有大哥与我是金丹境,慕容冽定然知道他手中的人质极为重要。”
她思忖片刻,“他要什么我们给什么就好了。”
“但他抓了大伯!如此行事,我们还要与他和谈,家族颜面何存,那姓苏的杂——”
“他为何要给我们面子?”
尹朔淡淡打断了他,“他身为元婴境高手,凭什么要将我们放在眼中?更何况在他看来,我们咒了他的徒弟,还害死他徒弟的父亲。”
“不过是元婴境,若是族长——”
“族长早已不过问族中事务。”
尹朔皱眉道,“不过是元婴境?你一个筑基境也有脸说出这种话?我不过是金丹境,你能在我剑下走过一招?”
那人顿时哑然。
其实还有一句话她没说。
慕容冽作为散修是带艺入门的,几百年前就是元婴境了,现在是不是元婴境还真不好说。
若是早就晋入化神境,人家不主动向外说,那外人也不知道。
当然若是境界相仿乃至更强的人,自然是能够看出来的。
可是慕容冽深居简出,也没几个人与他接触过。
尹朔叹了口气,“长命锁呢。”
旁边一位长老站起身,将手中的盒子递给她,“周家的人已经用过显往之术。”
尹朔接过盒子,“故此叔叔杀了他们。”
“以他们的修为,纵然用了显往之术,恐怕连十年前发生的事都看不到,更遑论一百年。”
那长老捋着胡须,“我杀他们却是因为,区区末流世族,竟敢与我们提条件,只仗着自家有人当了林家的女婿——”
而且还是旁支中的旁支。
尹朔没有说话。
纵然是旁系,那也是林家。
因此这边在收到那周少爷的死讯之后,才敢动手。
当然,林家其实只是将他严惩了一番,关入刑牢之中。
——他们家招娶入门的人,除非得到许可,否则不允许将族中之事随意泄露出去,那周少爷违背了规矩,自然要受罚。
然而他惊惧过度,走火入魔而暴毙,就属于他自己心性不行了。
当然,他并未想到这种后果,因为他以为自己泄露的只是尹家的事。
他偷听到林家的人谈论尹家,期间提到青州、长命锁和半妖等字眼,就将此事告知了周家,想以此讹诈些钱财罢了,谁知林家惩罚了他,他自己身亡,尹家又将胆大包天敢和自己谈条件的周家灭门。
尹朔微微摇头。
尹家这些年一直在找寻尹朦的孩子,下面的人办事拖沓,但十几年了,也慢慢锁定了范围。
林家那边显然也在监视着他们,因此才会在聚会时提起这些。
那姓周的巧合之间听了去,他的姐妹派出的管事又幸运地找到了长命锁。
然而想到林家那边,尹朔不禁有些头痛。
他们兄妹俩先前曾被尹家族长召见了一次。
祖父说尹朦生前掌握了林家的一个秘密,因此他纵然身死,林家仍然对他颇为忌惮。
然而究竟是什么——
她一言不发打开盒子,从中取出那白铜镀银的长命锁,并蒂莲精致清雅,灵气稀薄得难以察觉。
当然,若是开启神识,就算是筑基境修士,也能察觉异常。
尹朔捏着长命锁,“这东西是周家小姐遣管事买回来的,那管事是什么人?”
“他们夫妻俩皆是散修,资质平平,寿数要到了,仍然进境无门,旧年里还得罪了人,乃是将周家当个庇护之处。”
旁边有人冷笑,“不过是送了一个儿子给林家旁支,周家哪有实力庇护什么人?”
“哈哈,筑基境罢了,又能得罪谁?周家有林家这块招牌确实是够用了。”
他们闲扯了几句,皆没人将周家放在眼里。
尹朔刚刚也给长命锁施了显往之术,此时方才回过神来。
旁边有两位堂妹凑近,“姐姐可看出了什么?”
她摇摇头,“此物原先拿在兰舟手里,他大抵也做了手脚,我也只能看到这十几年,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
无非就是那小孩平素的生活,以及最终四处流浪,因为贫穷饥饿而将其卖掉。
旁边的人面面相觑。
兰舟便是从尹家逃走的家仆,之前的主子是与妖族私通的那位嫡系少爷。
“我也想看看。”
一个堂妹伸手道。
尹朔随手递给她。
后者接过来细细观瞧,小声道:“听说这是朦哥亲手雕的?为了送给那蛇妖?怎么不选些金贵些的料子。”
“可不是?本是从他遗物里翻出的花样图案,方才喊人去寻的。”
另一人从她手里抢过去,伸手摸了摸,“这是金晶铜石,镀了玉星银粉,并非凡矿,否则怎的一百多年都毫无变化。”
那人又仔细端详着长命锁,将其翻了过来,“这字都刻到下面的铃铛上了,你们可瞧得出来不?”
“哪里哪里?”
“就是这里,刻字就在这一圈。”
那字符真的极小,若是没有修士的眼力,绝对看不出来。
“恩爱不移,永结同心。”
旁边的人轻声读了出来,“哎,朦哥也是可惜了。”
……
大坤山秘境。
苏陆回来之后先和两个师兄联络,询问他们知不知道这次群玉宫和林家都来了些什么人。
“我记得他们并没有派化神境的高手进来?”
无论是林家还是群玉宫,最出名的那几位,她也有所耳闻,这些人也不会随随便便进秘境。
若是来了哪位化神境,初来琅嬛的那日就该看到了。
就算没亲眼得见,也会听说的。
“没有。”
崔槬说道,“他们来的那几个金丹境元婴境的我倒是都认识,有几个姓林的,也有些不是林家的……”
林家家主紫青仙尊暂代了宫主之位,而且他们本来与群玉宫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宫中也有很多林家子弟。
林家家主的子女们,据说皆是他的侄甥,只是唤他为父亲,这些人既是林家子弟,也是群玉宫的长老或者门主。
崔槬将群玉宫那边金丹境以上的点了一遍,只是他虽认识他们,却都不算熟悉。
萧天炀倒是在曾经的仙盟大会里与他们交手,评价也是没什么意思,并非是他喜欢的那一类对手。
当然与强弱没关系,纯粹只是魅修更擅长精神控制,比起畅快打一架定输赢,他们更乐意让对手无法出招而失败。
“六六若是得罪了他们,也一定要小心,不要有任何轻视之心——但若是和你境界差不多的,那倒是不用在意,筑基境魅修的本事不值一提,他们那功法在境界低的时候,对同境界修士几乎不起效。”
他俩也不多问,只是分别嘱咐了一番。
说完之后,苏陆径直去了间门的位置,掏出羽毛开始联络某个红毛鸟妖。
金羽融入掌中,她在脑海里呼唤了两句,得到一声低低的应和。
苏陆观察着间门的运转情况,确定没什么问题,就准备跳进去了。
动身前又顺便问了一句:“你身边还有那些魔物吗?不会仍然是一大群吧。”
黎:“怕了就别来。”
苏陆:“……早知道你能解决那些东西,我上回就不该挡在你前面。”
他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是吓得腿软了。”
“?”
苏陆直接冲进间门。
“你给我等着,我要在你面前把所有东西都吃完,偏偏不让你碰到。”
她再次化作灰雾在悬崖冰窟间穿梭。
人面瘤的嚎叫不断回荡在深谷里,高等魔物从四面八方涌来,在空中黑压压地织成一片阴云。
黑刃落雨般倾射而下,污泥腐蚀着洞穴和崖壁。
她维持着灵化,在狂风骤雨般的袭击中疾驰躲避,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横冲直闯,连着搞塌了几座洞窟。
或许是高压环境所迫,苏陆觉得自己灵化时的感官又敏锐了许多。
抵达终点时,身上也只有些不碍事的轻伤。
她还沉浸在兴奋中,连滚带爬地现身,钻入了竖着方尖碑的底层冰窟之内。
背后的人面瘤蜂拥而至,只飞到门口,就悉数被燃起的火海淹没。
金与红的炽光璀璨盛放,绚烂的烈焰如同坟冢般将其埋葬。
那些魔物连挣扎都做不到,顷刻间就烟消云散。
哪怕在这极寒极阴的地穴之中,苏陆仍能感到热浪扑面而来。
转过脑袋,依然只看到那熟悉的场面。
红发鸟妖被捆在原处,但姿态好像有些不同了。
原先是紧紧被束缚在方尖碑状的晶石上,从肩膀到脊梁再到双腿,几乎都严丝合缝地贴着石头。
现在,他的肩背和晶石间,已经有了一道缝隙,并非是严严实实地紧密贴合着。
苏陆绕着他转了一圈,“其实上回我就想问了,你既然已经能动用灵力,怎么还出不去?”
黎仍然低着头,散乱红发遮掩着俊美的侧颜,“你感觉到灵压了?”
苏陆:“……没有,但我很菜,所以可能你用了,但是我感觉不到?”
他哼了一声,“那你自己猜去吧。”
苏陆白了他一眼,“你横什么横,你不是还在这里捆着吗。”
然后才想起自己的报复计划,立刻掏出食盒,拿出用竹签串好的炸蝎子,咔咔咔地啃了起来。
苏陆:“想不想吃?不给你吃。”
黎:“……”
他倒是没有生气,只是微微抬起头,侧过脸“看”向她。
虽然仍不曾睁眼,但苏陆又感觉到那种如有实质的视线,扫过自己身上。
红发鸟妖又“盯”了她片刻,声音低沉地道:“你过来。”
这次他没用声音影响她,但苏陆只想气他,就往前走了两步,只和他保持了一臂距离。
苏陆:“就不过去。”
他轻嗤一声。
鸟妖悬在头顶的被钉穿的利爪猛地用力,五指向内一抓,掌心里的冰锥顿时四分五裂。
两人上方倏地爆发出一阵破碎声。
冰片纷飞崩裂,向四处溅射。
苏陆:“?”
——什么东西?
苏陆还未来得及抬头或者躲避,眼前已经闪过一片黑影。
远远超过她的反应速度。
等回过神来,筋骨狰狞的巨大利爪,已经扣在自己的腰间,透过单薄的衣料,热意如同火焰般燎烧起来。
锋锐的指爪如同利刃般,抵住了身后的要穴。
苏陆:“……”
这家伙的双手本是一前一后被钉住,现在他不知怎么竟将左手挣出来了,唯有右手还被冰锥插着。
两人此时近在咫尺。
她本来就是纤细瘦削的体型,对方的爪子又大得惊人,轻轻松松就能扼攥住大半边的腰肢。
几乎将她圈在怀里。
苏陆视线一动,掠过鸟妖宽阔的肩膀,胛骨和虎头肌撑起山梁似的曲线,手臂鼓胀的肌肉上蜿蜒着浅淡的红色脉络。
如同立在熔炉之中,能焚化骨血的热意熏蒸而来,又仿佛置身火海。
苏陆微微歪过头。
她拿着竹签的手放到了一边,唇瓣却几乎触碰到对方的肩颈,正是动脉蜿蜒之处。
毒蛇的吐息森冷阴寒,弯曲如镰的獠牙毕露,毒液悬在齿尖上,只差一点就要刺破鸟妖苍白的皮肤。
“没人告诉你,不能和毒蛇挨得这么近吗?”
苏陆叹了口气,“你本就被阴封印制约,信不信这一口下去,你会真的体验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黎微微侧过头,那略微凌乱的暗红色鬈发,就从她的脸颊上扫过。
“我虽然不介意和你比一比速度——”
鸟妖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然后他在她腰后重重一捏,猛地松开了胳膊。
苏陆顺势踏空向后退出数步。
黎仍然闭着眼睛,只将左臂抬起来,手中拿着一团纠缠的黑色光丝。
“有人死前将怨力附着在你身上,你若是带着这个东西,此人的亲族能寻踪找到你。”
他随手搓了一下,那光球里顿时透出点点红芒,然后在暴涨的焰光里,迅速烧灼成黑烟。
苏陆:“…………你能不能早点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