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蓝色的无垠星穹之下, 沿着武神山连绵起伏的峰脊,天上高悬千万盏明灯,连成一条横亘长空的银河。
这一道璀璨光河绵延而下, 自西向东,勾勒出九州第一仙山的雄伟轮廓, 也如同一条登天之路。
在那道路的尽头, 就是第五日的第一场比试。
武神山东部群峰林立,一座险峻高山鹤立鸡群,其间漫地黑岩,几乎寸草不生,荒芜凄凉, 在夜里越发显得萧索。
那高耸的崖壁之下, 便是一道奔流狂涌的长江, 激流源源不断冲向东方的海域。
会海峰上方,千百灯盏光芒闪耀,将夜幕都映得亮如白昼。
以山巅为中心, 方圆十数里地,悉数被结界环绕,结界又是层层叠叠加固。
唯有几位长老能进得最里层,其余几大门派的评判者都在结界中层, 观众们则是在最外层。
亥时将终。
苏陆和穆蕲是前后脚抵达的, 原本喧闹的人群越发吵嚷, 各种混乱的呼声交织在一处, 大多反倒是下注的。
玄仙宗修士们为前者鼓劲, 虽说他们只来了数百人, 数量有限, 此时却也是声势浩大, 许多人还用了法术扩音。
——不久前段鸿才输给邹星煌,还伤得不轻,如今已经回青州修养了,虞锦书等人还护着他一同回去,准备过几日再返回的。
纵然大家都知道邹星煌的本事,明白换成谁大概都得输,心里却仍是有些憋屈,因此这时喊声更大,都盼望着能赢一回。
万剑宗倒是人多,然而穆蕲的性格,也让人提不起劲为他呐喊助威,而且他们都觉得他肯定会赢。
毕竟两人大境界相同,实际上修行时间差得太多,仅是对元神力量的使用,就必然有天壤之别。
更何况其他。
万剑宗的长老们立在结界入口处,等着检视两人身上的衣物,又在他们的芥石首饰上烙下封印。
比试过程里不能随便拿出东西,若要破坏封印则视为失败。
苏陆早知规矩如此,自然也无所谓,任由他们在手镯上留了封印。
孔长老目光一扫,含笑道:“仙君的镯子好生别致。”
“先前从卫老板那里淘来的玩意儿。”
苏陆也笑了起来,“大长老若是喜欢,便当是见面礼又如何?反正里面也没放什么东西,不过戴着图个方便罢了。”
她一边说一边就要作势褪下手镯。
孔长老怎么可能会收,一听卫饶就心里有数,知道这是万年钱庄卖出来的东西。
才想着旧年里沐寒星曾戴过一只相似的,此时便猜测多半是他死后,又被姓卫的手下扒了尸体。
反正他们做的生意,许多货物来源皆是如此。
“仙君太客气了。”
孔长老连连拒绝,“仙君远来是客,我们尚未招待仙君,怎的能收仙君的礼物,我与贵派的欧阳堂主乃是旧识……”
苏陆根本没见过炼石堂堂主,然而还是和她客套了半天。
穆蕲站在稍远处,冷冷地斜睨着她们,眼中神色越发鄙薄。
显然他已经确定姓苏的和邹星煌是一丘之貉,皆是假仁假义的虚伪之辈。
两人同时进入最内层的结界里。
这入口位于山腰处,下方是滚滚奔流的江河,上方则是险峻崖壁,粗粝黑岩凹凸不平,隐隐有热意熏蒸而出。
“这一局规则尤为简单,比试开始前,我们将放出九只光蝶——”
孔长老伸出手,掌心里升起一团白色光球,球中又射出九道流光,化作一只只灵力凝成的白色蝴蝶。
光蝶蹁跹飞起,尾间拖曳出细细的光丝,在夜色里烁光流萤,煞是好看。
“捕捉数量多者获胜,以剑气、法术触碰皆算有效——”
“钟声响起之后,两位方可动身。”
九只光蝶扑闪着翅膀,消失在会海峰的莽莽黑岩之中。
“怎么回事?”
观众们也开始震惊了。
那光蝶原本极为显眼,又是在晚上,普通人恐怕能都能隐隐瞧见一点光亮,谁知这会子倏地全都没了。
悠远沉重的钟声回荡在山河之间。
内层结界里,两人都安安稳稳地没动。
论理说,他们应该各自打开神识,去搜寻那些光蝶的去向位置,然而他们谁都没有动。
两个元婴境修士伫立在空中,下方是汩汩奔涌的激流,水声喧哗而上,挟着湿气,浸入山间弥漫的热意。
白雾隐隐飘散开来,渐渐遮蔽了两道纤瘦的身影。
下一秒,空中猛地爆发出一片赤红色光辉,千万光点当空浮现,骇人的剑势随即扩散开来。
穆蕲手中掣出一柄长剑,剑刃是娇艳瑰丽的水红,好似落花浸血,又仿佛秋水映霞。
他手腕一晃,洒出无数团火似的红芒,火属剑气烈烈燃烧,偏偏又散出一种锋利凛冽之气。
众人纷纷惊呼,甚至有人忍不住后退。
明明相隔甚远,在这一刻,人们几乎都生出一种恐怖的感觉,就仿佛甘棠剑尖指向了自己。
哪怕只是观瞧一眼,都会从观众变成陷身战局的对手。
仅是观众都已经如此——
苏陆倍感难受。
她完全被笼罩在这恐怖的剑势里,心中生出一种避无可避的慌乱感。
那并非是经过分析得出的结论,而是一种纯粹的、诞生于直觉的意识。
——甘棠的剑锋已近在眼前。
躲不过。
在对方的剑势内,她的思维情绪悉数被影响,恐惧和慌乱漫上心头,很难提起战意。
观众们连连惊呼。
那一剑快得无法想象,人们眼中只留下惊雷似的光痕残像。
然后。
这看上去无可抵挡的一剑,被人徒手相截!
苏陆的右手直接按在了剑锋上。
在一片震惊的哗然声中,有眼尖的修士已然看出,她的左右手间,赫然覆盖着一层冰冷的银灰色硬甲。
那一对手甲,造型精致华丽,又纤巧轻薄,半露着一片手背和掌心,细腻的雕纹里嵌着咒文,十指末端皆是弯曲的利爪。
它们的质地极为奇特,像是某种光滑的晶体,内里交错着丝状的白色纤维,细丝间闪耀着星点火彩。
看上去比织物更坚硬,却比甲胄柔软,能够贴合着十指,毫不影响双手的动作。
“……化灵玉髓!”
有人惊呼道:“那才是她的本命法宝?!”
“不是剑吗?我听说她在玄仙宗的九脉会试里……”
“靠,她师父究竟藏了多少宝贝?!”
穆蕲面沉似水。
万剑宗弟子,尤其是他们这些修行有成的,其战斗方式,唯有当剑修是对手时,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对于剑修来说,若是精神气势的比拼输了,其剑招剑诀剑势的威力,皆会大打折扣。
他们的出招速度,可能更快于同境界的法修体修,前提是能保持稳定的精神状态。
苏陆毫无疑问受到了影响。
她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摆脱这种影响,然而对比当年的沐寒星来说,一是对手水平差得太多,二是她并非剑修。
无论是万剑宗标准,还是修真界标准,她都不是。
无法专注,无法燃起战意,心生恐惧沮丧慌乱——
那又如何?
在短短几日时间内,她无法学会抗拒穆蕲的剑势,但她却有办法对付。
按住甘棠剑刃的手爪紧紧抓牢,阴灵力源源不断涌出,在空中凝成锁链,将仙剑牢牢绞在原处。
仅是灵力的比拼,她绝对逊于对方,毕竟差了三百年的修行。
如果这样持续下去,情况其实对她不利。
因此穆蕲眼露讽刺,也不急着将剑撤回去,反倒是乐于消耗她的灵力——
直至苏陆另一手捏了法诀。
阴风乍起。
森寒的阴力如同决堤洪水般流泻而出!
饶是穆蕲与她境界相同,都因为这特殊属性而感到不适,以及莫名其妙。
这才开场就放出这么多灵力,是要开灵界?
等等。
穆蕲忽然意识到奇怪之处。
那独特的阴森寒意,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伴随着阵阵尖锐怪异的呼啸和哀嚎声——
会海峰的山体隐隐震动起来,黑岩龟裂开来,石块噼里啪啦滚落,撞击着崖壁,又摔入下方的激流中。
一道道灰白色的半透明的身影,从浑浊奔腾的水流里、从山石开裂的缝隙里,一个接一个腾飞而出。
十数道身影在空中徘徊打转,仿佛在搜寻什么目标一般。
他们或是面目伤毁,或是肢体残缺,亦或仅剩下森森白骨,一个个皆是丑陋狰狞的形貌。
“那是会海峰里的鬼魂!”
……
武神山以西。
几道人影自高空中掠过,他们衣着华美,面容有几分相似,个个气质不俗,手边的法宝皆是仙器与上品灵器。
这群人尚未进入武神山范围,只在空中疾驰。
“大哥。”
其中一人低声道:“采薇方才发了消息来,二哥他们竟然还没到,阿蕲的比试可是已经开始了。”
为首的男人也皱起眉,“还没到?”
穆蕲与那位玄仙宗的阴灵根比试,而且手里还拿了他们族内新铸的神器,论理说,他的亲生父亲应该早早赶去等着了。
“难道和我们一样遇到了魔物?”
“但他们从南边过来,比我们近,就算是遇见魔物也该到了……”
那男人忽然停住,面色沉凝地望向前方。
“浊气。”
他沉声道,“不知是哪位星君在此?”
如今是仙盟大会的高峰时期,大多数人都聚集在武神山东边,或是万剑宗仙府附近。
冀州本来就毗邻北域,隙点也不少,那位剑仙不太管事,若是这些魔修没有在附近肆意屠戮,只悄悄混到这里并不奇怪。
这里还不在武神山的仙府范围内。
“穆仙君。”
空中响起一道冷淡悦耳的嗓音。
一席黑甲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前方,半张脸被面铠遮挡,只露出苍白的下颌。
她身后又浮现出另外几道人影,每个人都有元婴境实力,此刻皆垂首肃立。
穆家家主轻轻吸了口气,“原来是七杀星阁下。”
虽然说十四星君大多是化神境级别,然而魔修的境界实力和正道修士的分级并不完全等同。
在修真界化神境高手当中,穆家的两位化神境,都不算是出类拔萃的那一拨。
因此他可以肯定自己不是这人的对手。
虽然对方的年龄比他的孩子们都小得多。
穆家家主脸色不变,“敢问诸位所求何事?”
他打不过七杀星,穆家的其他人,更打不过剩下那些魔修,所以只能好言相商。
“没什么。”
七杀星淡淡道,“诸位穆仙君需要去别处待一会子,省得给人添乱。”
穆家家主连带周围的弟妹子侄都愣了。
他们本来就是要去看穆蕲的比试,大家都想不明白自己能添什么乱。
穆家家主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皱眉,“且慢。”
七杀星已经抬起了手。
“我要见贵教主!”
穆家家主怒喝道,“我曾与熙华仙尊谈过一笔交易,我——”
夜幕里猛地绽放出一道璀璨炽芒,他的身形和声音都被吞没。
穆家诸人也一同消失得干干净净。
七杀星怀里还抱着一只光泽碧润的青玉葫芦。
她似乎是第一回 用这东西,用完还低头看了几眼,周边的属下们也都好奇伸头。
“虽然早知道那姓穆的不是君上的对手……”
其中一人不由感慨道,“但这也太快了些。”
若是单打独斗,七杀星想解决穆家家主,还是要花一点时间的,至少不可能眨眼间结束。
“所以这东西是真好用啊。”
另一个人也叹道。
方才七杀星其实没正经出手,只是输入灵力激化怀里的法宝,使它将穆家诸人收了进去,然后传送到魔域里面了。
“那是。”
七杀星似乎有些无奈,薄唇微微一扯,“尊上给的东西,能不好用么。”
诸人大惊失色,接着纷纷茫然。
“教主给大人的?”
“就为了……?”
其中一人伸手比划了一下,“方才那种人?”
他们虽然知道这一次出来要做什么,但其实不太清楚前因后果。
“对。”
七杀星淡淡道:“他给别人帮忙,人家怕他伤着,他就说他自己不做,只让师妹去做,那孩子也怕师妹伤着,他就说他有师门传承的宝物在手里,师妹伤不着。”
旁边的诸位手下们纷纷沉默了。
这事听上去非常的离谱,因为不清楚来龙去脉,而上司似乎也不想多说,于是大家思索片刻,都开始往同一个方向琢磨。
“这是在帮朋友么?怕教主伤着?怎的如此奇怪?”
其中一人恶寒地摸摸手臂,“我真是肌犹粟栗了。”
“这不是普通朋友吧。”
另一人转了转眼珠,“而且君上说是孩子,那岂不是比君上还要小——”
众所周知,七杀星是十四星君里最年轻的,祭星教的长老们也没有比她更小的,她至今还不到二百岁呢。
诸人面面相觑。
“是朋友吧。”
另一个人道。
旁边的人想了想,“其实就算不是朋友也,呃,算了,希望是朋友吧。”
“不管如何。”
七杀星默然片刻,“……你们别在他面前想这个。”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