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三更, 各院寂静无声。
有个黑影借着夜色,趁护卫交班的空隙潜入了南宫尚文所被幽禁的院子。从西边窗户跳进书房里的时候,屋内烛火俱灭, 临窗的书桌前趴着一个人影。桌上摆着一盏烧了一半的烛台,已经叫外头漏进来的风吹灭多时;地上一个摔碎的茶盏, 裂成了几瓣, 白瓷盏里盛着一点早已凉透了的茶汤, 等明早仵作进屋, 便能从里头验出毒药。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翻窗进屋的黑影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了那具趴在桌上的尸体旁, 又拿出半包毒药, 故意弄洒在桌上。这样一来, 任谁进了这个屋子, 都会觉得这书房的主人是留下遗书之后,服毒自尽。
做完这一切后, 那黑影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书桌后男子的鞋面上。那是一双黑色皂靴,谁会在入睡前仍在书房穿着一双外出的皂靴?
来人瞳孔一缩, 已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他站在书房里,屏息凝神地细细听了听这屋子四周发出来的声音。太安静了——这样暖和的春夜里, 四周竟是几乎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早已设计好的陷阱里, 当下无论哪条路只怕都已经叫人封住,唯一的突破口只剩下一处——
那黑影忽然朝着书桌后那具尸体扑去, 几乎同一时间, 房梁上有个人影猛扑下来, 一剑朝他刺出。那黑影就地一滚, 避开了这从天而降的一剑, 四面窗户应声而破, 埋伏在屋外的人齐齐冲了进来,而来人已经钻到了书桌下,随即一脚踢翻了面前那张巨大的木桌。几道长剑寒光闪过,一剑将那桌子劈成几段,而趁着这个空隙,黑影一把提起椅子上的那具尸体,将剑架上了他的脖子。
“铮”的一声,那尸体袖袍下右手一动,一柄短剑贴着喉咙架住了脖子上的长剑,随即左手伸出两指夹住了剑锋,那剑锋在他指间便再不能动上分毫。黑影一惊,显然没有料到自己竟是踢到了这屋里最大的一块铁板,还来不及反应,对方左手手腕轻轻一扭,那柄贴面长剑,便瞬间在他手上断成了两截。取而代之的是对方右手的短剑反倒架在了来人的脖子上。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几乎是烛火被点亮的时间,书桌后的局面已是颠倒了天地。
穿着南宫尚文衣袍的南宫雅懿将左手方才震断的半截剑片扔在了地上,待看清身旁人是谁,露出一副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神色:“是你。”
“我也没想到能有这个本事,叫庄主亲自做饵诱我动手。”来人讥讽道。
跟着严兴一同冲进屋里的南宫仰,看着屋内持剑相立的两个人,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纪大哥——怎么会是你?”
烛火之下,一身南宫家服,叫南宫雅懿一柄短剑制住的不是别人,正是纪城。
听见南宫仰这话,纪城微微地沉默了片刻,这一屋子人中唯一叫他有所愧怍的便是这个如同他弟弟一般曾这样信赖过他的少年。可是片刻之后,纪城仍是开口回答道:“因为纪瑛是我妹妹。”
这天底下确实没有比哥哥为妹妹报仇更天经地义的了。
南宫仰失神地放下了手里的剑,见左右两个百丈院弟子上前抓住了纪城的手。大约是知道今夜脱身无望,纪城并不挣扎,他看向严兴反过来问道:“严大人白天是特意为了引我出来演了一场戏?”
说起这个,严兴面皮微微抽动,今晚之事他也是方才知道,如今神色也不好看。倒是一旁的南宫雅懿开口道:“今晚这出安排是卫公子的意思。”
纪城听见这话,目光越过这屋内重重叠叠将他围起来的人群,才注意到人群后那个一身白月长衫的男子。卫嘉玉头戴玉冠,书生打扮,身上并未佩戴兵器,与这一屋子手持刀剑之人都显得格格不入;可这书房之地,他身后满架的书橱,又显得他才像是此间的主人,旁人都是误闯进来那样突兀。
严兴也转过半个身子,半吊起眼尾瞧着他:“不错,是该听卫公子好好说说,我也想知道他既早已经猜到这一切,为何白天在议事堂却一言未发。”
他这番话里多有怨怼,卫嘉玉闻言莞尔而笑:“若非白天严大人在议事堂那番慷慨陈词,恐怕纪大侠今晚也不会轻易现身。”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今晚这出是早与严兴商量好的,又将功劳推给了百丈院,严兴发出一声冷哼,不过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
纪城问道:“你怎知我今晚一定会来?”
卫嘉玉不疾不徐道:“纪大侠既然要替瑛姑娘报仇,那么你的目标自然是南宫尚文,而非南宫伸。你也知道白天严大人那番推论还不足以定南宫伸的罪。只怕用不了几天,南宫伸就会被安然无恙的放出来,这样一来,你先前做的所有事情都会功亏一篑。所以,你只能用这种铤而走险的法子。只要南宫尚文今夜畏罪自杀,留下一封谢罪书,那么南宫伸杀人的罪名就能盖棺定论,瑛姑娘之仇也算一并了结了。”
南宫雅懿听了这话不禁拾起地上那份纪城带来的书信拆开一看,果然里头放着一封谢罪书。
纪城也不否认,继续问道:“卫公子如何知道是我杀了方掠与朱小小?”
卫嘉玉道:“那日画舫沉船,你第一个跳下水中赶去救人时,我已对你起了疑心。”
纪城闻言眉头一皱,显然并不相信自己这么早就露了破绽。
“那画舫确实叫人动了手脚,不过那尸体出现在水中并非是为了叫河水将其冲走抛尸,而是为了故意叫船上的人发现。”卫嘉玉道,“水底树枝要想勾破麻袋容易,在短时间内要勾破这样大的一个口子却不容易,可见也是提前叫人动过手脚。那日不少落水的白羽门弟子都说在水下见到了浮尸,可见袋子刚一落水就已经破了。当时的船上除了刚到扬州的白羽门弟子,便是南宫伸和船夫,可他们都没有这样做的理由。这样一来,第一个跳入水中游去救人的便有了很大嫌疑。我猜你当时第一个下水救人,为的也是能在第一时间赶到,免得叫那尸体当真被水流冲出去太远,未被船上的人发现。”
严兴听到此处,不禁插嘴道:“可他为何要这么做?而且那朱小小身上的伤口与绿腰吻合又是怎么说?”
“为了嫁祸给南宫伸,也为了之后好对方掠下手。”卫嘉玉回答道,“严大人认为绿腰是杀害朱小小的凶器,是因为仵作验尸时通过伤口估摸出凶器大概的模样,恰好与绿腰吻合。而绿腰既要参加试剑大会,山庄必然早已将这把剑的长短厚薄记录在案。要杀朱小小不一定非要用到绿腰,若是能找一把与绿腰相似的剑当做凶器,再加上其他线索稍加暗示,也足以将这条人命嫁祸给他。
“而且此人既能够查到绿腰的事情,又能在无尘剑上动手脚,将其与绿腰放在一处,可见也是个山庄得力之人。这件事情不单单南宫尚文可以办到,对纪大侠来说,也并非难事。”
严兴像是叫他这番话说服,一想到自己竟跟着跳进了对方早已布置好的陷阱里,果真查到了南宫伸的头上,心中不禁大为恼火,于是闭紧唇瓣再不说一个字。
一旁的南宫雅懿又问:“方掠之死又是如何做到的?”
“先是朱小小被害,又是纪瑛的无尘出现在开刃日上,方掠不难想到纪瑛之死,只怕早已如同惊弓之鸟。此时,再有人以纪瑛的身份邀他去平湖的船上相见,他心中有愧,不敢轻易将事情告知旁人,又怕当年之事再被翻出来,必会孤身赴约,这便给了凶手可趁之机。”卫嘉玉道,“按着那船夫的说法,船上女子头戴帷帽,便是为了迷惑所有人,事实上帷帽下的不一定非要是个女子。方掠上船之后便中了毒,如此一来取他性命也并非难事。夜里天色昏暗,湖心离岸边又远,悄悄离开不是难事。接下去只需故布疑阵,传出纪瑛上门寻仇的传言,就可静待众人的反应,找出与纪瑛之死有关的其他人。”
严兴听见这话一惊,不由眯着眼道:“你的意思是,若不是我们今夜擒住了他,之后他恐怕还要对其他人下手?”
卫嘉玉对此不置可否,只转过头去看着叫人擒住的纪城,见他虽已叫人捆住双手,但依旧将背脊挺得笔直。一脸冷漠地听他说完这些,抬头看了过来:“卫公子好心计,不过这里许多事情虽说得通,却也不能就说必定是我做的。”
卫嘉玉淡淡道:“的确如此,这两桩命案纪大侠都没有留下太多的证据,不过今夜你既然已经出现在此地,那就已是最好的证据了。”
纪城哑然,低声笑道:“卫公子聪慧过人,我无话可说。”
严兴听他招认,立即吩咐手下将他带了出去。南宫尚文在一群侍卫掩护下刚从隔壁赶来,正好看见纪城叫人带走。在严兴离开前,他忙上前拦住对方:“严大人,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百丈院准备何时放了小儿?”
严兴听了这话,似笑非笑道:“二庄主放心,等事情一查清楚,百丈院自会放人。”
“这……这事情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南宫尚文急红了眼,“凶手已经落网,和小儿有什么关系!”
严兴敷衍道:“如今只知道纪城是杀方掠与朱小小的凶手,二庄主可不要忘了,错金山庄近来遇害的可不止他们两个。唐守义、郭显这些人究竟是为何而死,尚还不知,区区一个纪城如何能杀了这些人。”
“你……你也知道区区一个纪城不可能杀得了这些人,难不成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就有这个本事了吗!”南宫尚文气急,“我看你分明是想公报私仇,拿我儿顶罪!”
可严兴并不在意他如何反应,只等百丈院的人将纪城带走,便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南宫尚文站在夜风中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转头朝着四周张望,怒气冲冲地朝着南宫雅懿走去,可惜没走几步,半途中却有一道身影挡在了中央。
“二庄主可否借一步说话?”夜色下,卫嘉玉客客气气地拦下了他。
南宫尚文狐疑地看着他,显然不明白卫嘉玉和自己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念在今晚全是他的功劳,也不好摆出脸色,只得略一点头,口气僵硬道:“卫公子请。”
卫嘉玉将他带去了书房,其他人都只候在门外,等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南宫尚文按捺着焦急,勉力应对道:“今夜多亏了卫公子,不知公子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想问二庄主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份名单。”
他说得语焉不详,南宫尚文如今哪有心思和他打这样的哑谜,正要不耐烦,一抬头正对上他晦暗不明的目光,心中突的一下,像是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南宫尚文蓦然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卫嘉玉垂下眼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规劝道:“我知道二庄主心中犹豫,但请二庄主听我一句,我未将此事当众说破,全是为了二庄主的安危着想,等明日纪城的事情一传出去,二庄主手里的这份东西,只怕霎时间就会成了一道催命符。”
南宫尚文怔怔看着眼前男子嘴唇一张一合,心中升起一股凉意,只觉得眼前这相貌清俊的男子犹如鬼魅妖邪所幻化,能够直探人心,否则、否则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卫嘉玉说完这些,见跟前男子神色惊惧,便知道自己这话他多半是并未听进去,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不过夜色已晚,他原本也不寄希望于对方会因为他的三言两语而立即相信他的话,只好轻轻叹了口气:“二庄主眼下或许尚不能做出决定,但是不如回去好好想一想,我说这些的的确确绝无半点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