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兀自走远, 裴慎心中不快。原想与她争辩一二, 转念一想,她这人牛心左性的, 便是争了也说服不了她, 保不齐又挨她一通排揎,便打算天长日久的耗下去,待孩子生了就好了。
元宵回府, 沈澜兀自去歇息, 裴慎也不曾再提起生子一事, 只是日日早出晚归,忙于整编士卒, 清缴倭寇。
暮春三月,桃花簇绽, 春江水暖, 沈澜一大早便收到了一封邀帖。
拱花着色白单帖,上书“谨詹三月十五日, 飞来峰下,柳洲亭畔,寄园竹桃,恭候蚤临。愚孙窈娘顿首拜。”
沈澜只拨弄着帖子,却默然不语。
待晚间日暮,裴慎回来,沈澜方开口问道:“你可知孙窈娘是哪一位?”
这名字一听便是个女子,裴慎哪里知道此人是谁,只将邀帖取来一看, 方笑道:“这寄园是杭州知府程典的园子, 想来孙窈娘当是他夫人。”
杭州知府的夫人三番四次邀请她做甚?沈澜思忖片刻, 问道:“不知她寻我有何事?”
裴慎笑道:“想来是上一回她来求见你,你不见,她心中惶恐,刚过完年便下了帖子邀你去寄园作耍。”语罢,瞥她一眼道:“你若想去便去罢。”
沈澜诧异:“倒是难得,你不是说初秋之前不让我出门吗?”
裴慎暗道自从元宵不欢而散后,她心思沉沉,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倒不如趁此机会放她出去松快一二。
裴慎夹了筷子蜜渍槐花给她,笑言:“我不让你出门只因你身子骨不好,好不容易养了一冬,稍有些起色,可不是蓄意关着你。”
沈澜心中冷笑,只听裴慎继续道:“你若要出去赴宴也好,只需答应我一个要求。”
沈澜瞥他一眼,暗道无非是什么不许甩脱丫鬟,不许起逃跑心思之类的,便点头道:“你且说来听听。”
裴慎正色道:“莫去什么寒凉之处,登高、行船,这些易受风的,一律不许做。可能应我?”
沈澜微怔,垂下眼睑不语。良久,兀自想着,他也不过是使些怀柔伎俩罢了,便点了点头,又道:“可还有旁的吩咐?”
裴慎一愣,纳闷道:“哪里还有什么吩咐?”
沈澜神色清淡:“无需我与那些个赴宴的夫人太太,结交一二吗?”
裴慎被她逗笑,点了点她的额头,朗声道:“这宴会不过是要叫那帮夫人太太来哄你高兴的,你只管撒漫做去,爱如何便如何。”
沈澜心道这便是权势了,她叹息一声,神色便有几分恹恹。
裴慎干脆撂了筷子,只将她抱在怀中,哄道:“你若想去便去,不想去便不去。”
难得有个机会能出门,沈澜不愿放过,便摇头道:“闷在屋子里许久了,出去透透气也好。”
两人又说了些话,方才沐浴更衣,上床歇息。
过了几日,到了三月十五,沈澜便收拾妥当,坐马车前往寄园赴宴。
寄园位于柳洲亭附近,园占二十余亩,负飞峰,临西湖,台榭遍布,亭阁棋罗,间杂有琪花瑶草,嘉木碧叶。
沈澜甫一下马车,便有仆婢引路。待她绕过影壁,沿着抄手游廊穿过数道月洞门,方觉眼前朗阔起来。
原来是寄园平整了数亩地,引了一泓西湖水,夹水遍栽桃花。
此时恰是暮春三月,绯桃、碧桃、绮蒂桃、人面桃、飞雨垂枝……林林总总十余种桃花,素白淡粉,浅红深红,婷婷袅袅,绽于春风。
“夫人若要赏桃,且去武陵亭中安坐便是。”引路的丫鬟约莫是孙窈娘的心腹婢女,口齿伶俐,温和可亲,引着沈澜往武陵亭中就坐。
那亭子原是在桃林中,沈澜沿着乱石小径穿行而入,便见前方立有一飞檐翘角的小亭,一泓清溪绕亭而过,亭旁立有一永溪石,削若峭壁,上书“武陵逸色”四字。
沈澜方一近亭,便见有一大红织金袄裙的妇人迎出来,笑盈盈道:“可是裴夫人来了?”
沈澜正欲回答,那妇人已亲亲热热攀着沈澜的胳膊,眉眼含笑道:“裴夫人,我便是邀你来的孙窈娘,你只管唤我窈娘便是。”说罢,将她引入亭中,指着亭中三两妇人一一介绍。
窈娘笑道:“这个泼辣的,是钱塘叶家长媳,叶盼娘。她夫婿去了湖州做知府,她虽性子泼辣却颇为孝顺,留在家中伺候公婆,照料子嗣。”
被指泼辣的叶盼娘即刻拿手中团扇指了指窈娘,斥骂道:“好你个孙窈娘,竟在裴夫人面前污蔑于我!”
亭中其余几个妇人便笑成一团。
沈澜望了望叶盼娘,见对方个子高挑,人也瘦削,颧骨又高,生得颇有些刻薄相。她心知这叶盼娘也是知府夫人,只是既留在家中,恐怕是公婆喜欢,丈夫不喜。
“这个性子贤淑的,是钱塘县县令夫人罗四娘,你只管唤她四娘便是。”
那罗四娘即刻起身行礼。
沈澜会意,三生不幸,知县附郭。钱塘县和仁和县俱是杭州城直辖所属,相当于罗四娘日日都需面对顶头上司孙窈娘,哪里能不贤淑呢?
同理,那仁和县的县令夫人孟六娘自然也是个贤惠性子。
窈娘又指了指最后一个穿金戴银的妇人,笑道:“这个便好认了,林宝珠,前头元宵的鳌山灯便是她夫家牵头弄的。”语罢,又凑到沈澜耳边,用一种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小声顽笑道:“她家专开金银铺子,好生有钱,你只管去她家打秋风便是。”
闻言,林宝珠即刻笑道:“日后裴夫人若来我家银楼买钗环首饰,自然可以折半。”这话说得颇为谄媚,只是民不与官斗,也是无奈。
沈澜极快便认清了这宴席中数人。孙窈娘、叶盼娘俱是知府夫人,罗四娘、孟六娘是知县夫人,而倒霉的林宝珠便是商户出身,专做些捧哏取乐的活计。
这样的宴席说来无趣,只是众人妙语频频,专说些家常有趣的事。
孙窈娘正说着家中顽童事:“有一回我夫君带着家里的铭哥儿作耍,路过一家骨董铺子,翻出一副不晓得是哪个士子的画叫铭哥儿看,那画大约是临摹了龙眠居士的《临韦偃牧放图》,你道铭哥儿见了那画说了什么?”
众人正好奇望向她,却见她正色摆手,仿着孩子的声调,奶里奶气,一脸严肃:“不行!不行!”
沈澜被她的蓄意模仿逗笑,众人也吃吃笑成一团,孙窈娘又道:“我夫君问他为何不行?他便说这画上的马倌说——”说罢,只管作出肃穆样子:“不如爹爹好看。”
众人霎时又笑成一团。
沈澜心知画中马倌多半衣着简朴,保不齐画卷还沾了灰,哪里比得上知府锦衣华服,看起来自然不如知府好看。
李宝珠见大家笑过了,恭维道:“铭哥儿虎头虎脑,兰姐儿玉雪可爱,窈娘真是好福气。”
一提起自家一双儿女,孙窈娘神色更柔,嗔怪道:“你提起兰姐儿我倒想起来了,她才六岁,丁点大的个子,哪里就要你送头面来!那头面上嵌的宝石珠子,比我们兰姐的头发都多!”
听她自嘲家中幼女,众人便又笑得打跌,纷纷说道,幸亏兰姐儿不在这里,不晓得你编排她。
余光瞥见沈澜也笑了,孙窈娘正要再自嘲一番好博她高兴,谁知那李宝珠笑了一阵,便捂着肚子道:“窈娘你一提头发头面,我倒想起一桩趣事来。”
见沈澜好奇望来,李宝珠即刻振奋精神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若要打扮起来,自有丫鬟婆子。可外头那些中不溜的人家便不同了。”
见她卖关子,泼辣的叶盼娘即刻夹了一连烤鹿肉给她,催促道:“又有什么好笑话,速速讲来。”
李宝珠不敢再卖关子,便说道:“上上回我赴宴,几个骤然发家的盐商妇人,竟满头珠翠的来了。这倒也没什么,咱们这样的人家,谁还缺几根金簪子?谁、谁知……”
她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笑起来,惹得众人纷纷催促道:“莫笑了,莫笑了,快快讲来。”
李宝珠忍着笑:“那几个妇人高髻金钗,满头珠翠,脖子僵得不能动了。她们怕头上的钗环掉下来,只好跟个木头人似的,直挺挺坐着,”
众人吃吃笑成一团,叶盼娘笑得去捂肚子,李宝珠还要道:“周围两三个仆婢扶着她们,还得盯着地砖,好把跌下来的钗环捡起来!”
众人肚皮都要笑破,沈澜不爱嘲笑旁人,又不好脱离这些人,便顺势笑了两声。
孙窈娘笑的肚皮都痛了,问道:“这是怎么打扮的?怎得弄成这样?”
李宝珠忍着笑解释道:“我后来也去问了,她们说是杭州新起来的风气,只说是寻插带婆打扮的。”说罢,又道:“我今日也寻了两个插带婆来,非要叫你们看看当日我为何笑破肚皮。”
李宝珠说着,便招徕两个丫鬟坐着不动,专贡献出头发当模特,又使唤人将候在园子外的两个插带婆带进来。
沈澜百无聊赖地吃了会儿丫鬟烤的鹿肉,又赏了会儿景色,便望见有丫鬟引着一个鹦哥绿比甲、一个深青袄子的妇人齐齐入亭拜见,躬身行礼,口称夫人太太。
“你二人只消将二月十六,赵夫人宴上,你们装扮钱、王两位盐商之妇那般,在这两个丫鬟身上复刻出来便是。”
那两个插带婆得了李宝珠吩咐,便齐齐抬起头,直起身子,欲要动作。
沈澜一时愕然,拈着半块玫瑰搽穣卷儿发愣。
那鹦哥绿比甲,包头盘髻,斜插着鎏金一点油簪子的妇人分明是玉容。当年四太太捉奸,沈澜亲手从四老爷别院中带走的外室玉容。
她怎会在此?还做了什么插带婆?
作者有话说:
1.寄园是明代西湖南路柳洲亭附近的一所园子,我这里用了这个。出自张岱《西湖梦寻》
2. 龙眠居士是宋代李公麟。
3. 插带婆是明代杭州旧俗,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书中提到:插戴的首饰太大太多,人就不能动弹。
原文:“等到上轿时,几乎不能入帘轿。到了别人家里,入席,又需俊仆四五人在左右服侍,仰观俯察,但恐遗失一件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