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安是很伶俐的孩子,她只是打了一个照面,瞧见男人气度不凡、衣着华美,心中有数,知晓方才那些一言不吭送饭的全是奴才,这才是幕后主使。
见他久久不言,又走近一步,小姑娘瘪着嘴,委屈得好像快要哭了,又催促一遍:“叔叔?”
崔净空只是被冯玉贞叨念得不耐,来确定冯喜安的安危罢了,这个寡嫂同野男人所生的孩子不过是个碍眼的眼中钉,指望他爱屋及乌是全然不可能的。
然而,他欲离开的脚步却为她停下了。对崔净空这种少时于虎狼血盆大口下谋生,青年时数次刀尖舔血的人来说,幼童拙劣的伪装压根无所遁形,逃不过他的眼。
可是这点僵硬的伪装,和女孩脸上无辜的神情,一种莫名的玄妙之感凭空击中了他。
他头一次对即将袭来的伤痛抱有期待,不躲不闪,只是立在喜安身前。
崔净空蹲下身,和女孩面对面,目光在她脸上左右逡巡,试图找出一点佐证来。
他出言,刻意激怒她:“你叫安安?你果真不知晓你娘在我手上吗?我想要她如何,她就要如……嘶——”
不等他说完,本就担心阿娘的喜安神情摇动,自打出生以来,冯玉贞虽无万贯家财,却竭尽全力将一切好物件堆在她身前,从未和阿娘分离这样长的时候,冯喜安总算耐不住了。
她从身后掏出什么物件,亮光于眼前一晃,崔净空反应极快,迅速捂住侧颈,那柄斑斑锈迹的花剪顺势扎入他手背,割开血肉,霎时间血流如注。
好在喜安年幼,又一日未曾进食,哪怕心性狠绝,看准时机,力道却小,也不算快,所幸花剪刃口发钝,因而并未洞穿手掌。
冯喜安失了手,知晓彻底处于劣势,她本能后退数步,后背紧贴墙壁,以防被逮到。
方才刻意装出一派天真总算卸了下来,父女二人尽管相貌各异,冰冷、漠然的神韵却刻在眉梢,冯喜安幼嫩的脸蛋上溅着血,同崔净空平日的神情十成十的相似。
血沿着刀口一路奔涌,袖子滑落在手肘处,血淌下右腕,浸湿了逐年黯淡的长命锁,字迹和花纹都描上了暗红的血色。
崔净空抬起另一只手,将仍然竖在手背的花剪拔下,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将花剪捏在掌心,饶有兴致地瞧着,冯喜安警惕地盯着他,却见这个高大的年轻男人不仅不怒极来捉她,反倒魔怔似的低声笑了起来。
越笑越畅意,不急着止血,任由血滴落于地,无止境地淌,汇集成脚旁的浅洼。
田泰端着膳食,身前另有一奴仆提灯照路,走至院中,便听见男人的笑声。
这几年伺候下来,崔净空面若冰霜的时候田泰看惯了,哪怕年初擢至刑部尚书,都未曾如此。现下这几声笑,已是近些年最为快意的时刻了。
两人走进,田泰的喜悦和好奇顿时被吓退了,乍一看到崔净空因失血而苍白的脸,愕然一惊,往下一瞧,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正在不自然地发抖。
他急着上前,忽然发觉手上沉甸甸的,赶忙把膳食塞给一旁的奴仆,慌乱道:“主子,奴才先拿衣服压一下罢。”
崔净空却置之不理,他收住笑声,眼睛淡淡瞥过鲜血淋漓的刀口,浑不在意伤势。长腿往里一跨,将欲图窜逃的小姑娘一把拎起来。
冯喜安人小力微,被轻而易举抱起,她在他怀里胡乱扭动,抗拒之意溢于言表,大声喊道:“放我下来,把我阿娘还给我!”
崔净空将她的恶意全数扫入眼中,兀自暗笑:方才真是被寡嫂气傻了,一眼未洞察出来,现在细细一看,这双薄情寡义的丹凤眼,正巧随了他,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寡嫂为他生了个孩子,跟旁的男人半点关系也无。
好歹也是血脉相连的女儿,他虽还觉不出什么父女之间奇妙的联系,却肯将对她娘亲的耐心分出一点到她身上。
崔净空心情颇佳地将对方小脸上的血迹抹去,冯喜安却不认账,抓住他送上门的伤手,一口狠狠咬下去,一圈小牙狠厉咬在手背的伤处。
崔净空任由她咬,唇角的弧度忽而扩大,瞳孔颇为兴奋地紧缩起来,好似夜间觅食的蛇,泛着幽深的暗光。
他伸手揪住女儿的后领,往后一扯,动作算不上轻柔,喜安只得松开嘴,这下可好,嘴上、脸上全沾着她爹乱七八糟的血迹,连乌黑的眼珠也好似透着一丝红意。
崔净空低下头,并不欲图给她再擦了,气定神闲道:“你是我的种,该叫我爹。”
喜安瞪着他:“我只有阿娘。”
冯喜安仅仅五岁,动手刺人时却半点慌乱与惊惧也无,血喷到身上,司空见惯,她天生知道人体要害处,动手时只剩可怖、缺乏人性的冷静。
概因流着崔净空一半血的缘故,她骨子里每每叫冯玉贞担忧的疯劲儿恰与生父同根同源,冯玉贞这两三年来,已经很是努力地领她走上正途了。
然而冯喜安同她爹见面的功夫,一下就暴露了本性。
就像崔净空五岁那年同崔三郎前往灵抚寺,半夜滚落山崖,父亲紧紧抱着他,自己摔破脑袋,血腥味引来了山间野兽啃噬。
他嗓中干渴,父亲的尸首渐凉,又冻得他整晚睡不着,那时灵智未开,浑浑噩噩,竟然含了一口父亲头顶流下的血。
饮下之后,原本在他眼中死板的万物纷纷活了过来,崔净空从一团蒙昧中挣脱,香客救起他的第二日,便得以开口说话。
法玄之言并非全无道理——确是父亲献祭了自己,才换来他的神智初开。继承了血脉的冯喜安也并无不同,都是喝生父的血的怪物。
冯玉贞这种良善本分的女人,命宫中偏偏带着一大一小两个煞星,上一世无辜惨死,此生也不得安宁。
父女两人俱一手一脸的血,狼狈不堪,崔净空将挣扎的孩子放下,命田泰寻个舒坦住处,给好生伺候着。
把和主子天生不对付的小主子安置好,田泰才寻来医师,急急为崔净空包扎伤处。
那郎中额上冒汗,这位大人手背的伤处堪堪止住血,却在控制不住地抖动。伤处不容乐观,虽没有洞穿,却不知割断了哪根筋,日后怕是拿不起重物,写多了字都费劲。
医治伤处整整用了两个多时辰,崔净空等的有些烦躁。
他将郎中的医嘱抛在脑后,只田泰给惦记着,这时候他没空去想可能会废的右手。
崔净空近乎甜蜜地想:冯玉贞嘴上同那个严烨情比石坚,她这样心软的女人,却肯一人辛辛苦苦生下两人的骨肉,心里自然也不会把他抛了个干净。
自从奉旨出巡,他夜间便极少踏实入睡,离开京城西郊的府邸,其它地界儿令他睡意全无。
然而今日,或许是失血过多,他在郎中敷药时脑袋一沉,昏睡过去,甚至做起了同冯玉贞一共回京的美梦。
冯玉贞整晚没睡好。忧心如焚,她和女儿相依为命这么些年,分离半日的功夫都少见,一下整一日一夜瞧不见喜安,可不是要了半条命吗?
碾转反复,又安抚自己,好歹朝夕相伴过,她多少明白,倘若崔净空在她身上尚有利可图,必不会斩断后路,真和她成了仇人。
果不其然,她强迫自己闭眼歇了些时辰,再睁开时,屋室内便不再如昨晚一般,昏黑不可视物。
可还是只有她一人。女人的发髻散乱在肩头,没心思去打理,她起身拍了拍紧封的门,昨晚奴仆送来过饭菜,门外有人候着,她假装平静道:“我饿了。”
很快传来应答声:“夫人稍等,奴才这就去。”
半晌,门终于从外推开了。来者却不是昨日送饭的田泰,而是一晚不见的崔净空,手上正牵着冯玉贞心心念念的女儿!
冯喜安挣开他的手,两条短腿往前奔去:“阿娘!”
“安安!”
虚惊一场,母女俩紧紧抱在一块,冯玉贞捧住她的小脸,细致探看,又紧张地上下摸了摸她的胳膊和腿,才稍稍放下满腹的慈母心肠,道:“可吓着了?”
喜安摇摇头:“我没事,阿娘怎么样了?”
她在冯玉贞面前惯是乖巧懂事的,和昨夜剑拔弩张的乖戾架势全然是两个极端。
崔净空瞧着这番母慈女孝的场景,等了等,这才端着膳食走过来,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唇角勾着浅笑:“安安同样是我的骨肉,我又怎么舍得亏待她?”
冯玉贞心头一紧,万没想到崔净空如此机敏,短短一晚便知悉了这件事。
她下意识搂紧了喜安,女孩趴在她怀里,细声细气告密道:“他是坏人,安安只有阿娘,没有这种坏爹爹。”
女儿还指望着自己,冯玉贞蓦地生出主心骨,她温声叫女儿先出去,安安不愿意,也只得听她的话,乖乖随着奴仆在外面等。
屋室中只剩两个人,崔净空道先吃饭,两个人久久没有在一张桌上进食,男人的眼睛粘在她身上,冯玉贞有些恼怒,抿两口粥都不安生。
她也没有闲心,直截了当道:“喜安的确是你的骨肉不假,可同你没有关联,她随我姓,你什么也不必管,权当我一人的女儿。”
对面的男人却慢条斯理放下碗,笑道:“嫂嫂又糊涂了,都为我生了孩子,血缘相连,又哪里会没有关联?”
他略微感叹道:“嫂嫂总想瞒着我,虎毒尚不食子,我昨日只是气话,怎么会真对自己女儿下手?”
崔净空起身,绕到冯玉贞身后,见粉颈低垂,心下微动,将手搭在她肩头:“只是麻烦了你那位丈夫这么久,该赔礼道歉,好聚好散才是。嫂嫂与我择日返京,虽有了子嗣,却至今未拜堂成亲,到时补上即可。”
同她拜堂成亲?
冯玉贞猛地转过头,实在不懂崔净空的意思:“可是我们已经结束了。”
她心思澄澈,现下一点一点拆解开,念给他听:“空哥儿,倘若我对你还有什么用,大可以当面说出来,你之前助我良多,我理应报答,可如今念珠也已摘下,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就此两清。”
她又周全补上一句:“我之前住在你府上,的确欠着东西,那时吃穿的消耗便以银钱折还给你,如此可好?”
冯玉贞的眼睛太清透,他推测的怒气、不甘、委屈全没有,也没有半点要与他走的念头。寡嫂是当真要和他散开,并非什么气话。
这些问话,崔净空一句也答不上来。
是呢,念珠自个儿散了,这是天大的好事,自此再不必受桎梏,前两年的不寐之症好了大概,头疼也在寻到她的衣物后渐渐缓解。
只是……崔净空神色莫名,寡嫂的连番逼问下,枉费他聪颖的脑子,汲汲六年后,总算朦朦胧胧意识到了根源所在。
为何非要睡在那个仿制的府邸才能安眠,为何枕在她的衣物之上,闻到熟悉的香气才得以安眠?
又为什么昨日心知冯玉贞就在他不远处,便不知不觉,于陌生之地安心睡了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