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敛故开口时,江月蝶正在走神。
闻二小姐的性格实在像极了她的堂姐,难免勾起了一丝思念之情。
在这样的状态中,温敛故忽然说起那句话时,江月蝶完全没反应过来。
“你刚才说了什么……?”
江月蝶迟疑着抬起头,眨巴了几下眼睛。
她好像听到了“成亲”两个字?
哈哈,一定是她这几日太累了,满脑子是和闻长霖假成亲的事,这才……
“我在想,我们两个什么时候成亲。”
温敛故坐在梨花木椅上,云淡风轻地抬眸,笑意盈盈地望着江月蝶。
他又穿回了白衣,芝兰玉树,满身风雅。
哪怕说着如此荒谬的话题,他依旧面容淡然,光风霁月的好似这一切再正常不过了。
但怎么会正常???
江月蝶刚要开口,又听温敛故道:“当日闻府成亲时有三拜,等你我二人成亲时,也必须要有父母在么?”
语调微微上扬,含着些许困惑。
他的口气过于淡然从容,江月蝶不由自主地跟着思考,下意识答道:“这倒不是,若是我的话,我也不想——”
话到一半时,江月蝶骤然反应过来。
她差点就被这人绕进去了!
“谁说要和你成亲了?!”江月蝶气得从床上直起身,连掉在地上的披帛都不想捡了。
她方才一直在床上找那枚九珑月的碎片。
从昨晚,江月蝶就计划要把九珑月的碎片送给温敛故,但是今日睁开眼就是一阵兵荒马乱,一桩接着一桩,江月蝶好悬没把这件事给忘了。
好不容易想起来,江月蝶赶忙去找袖子里的九珑月碎片,却没有摸到。
她猜测是掉在了床上,忙不迭地冲去了床边。
谁知,九珑月碎片还没摸到,反倒被温敛故的话吓了一跳。
江月蝶皱起脸,只当是温敛故心血来潮,没当回事儿,翻身跪坐在床上,继续摸索起了九珑月的碎片。
“所以你不想和我成亲?”
突然有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许冷意,把江月蝶吓了个够呛,浑身止不住地抖了一下。
“……我为什么要和你成亲?”
江月蝶从床上翻过身来,看着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温敛故,满脸莫名。
温敛故恍然地点了点头,有些苦恼地开口:“那你想和谁成亲?”
江月蝶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她想破天都想不明白,温敛故今天到底为何如此执着于这个话题。
“我为什么一定要成亲?”江月蝶东西也不找了,满眼困惑地看向温敛故,“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直在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
温敛故一顿。
奇怪么?
他觉得一点也不。
温敛故缓缓开口:“我先前出门时,听人说起说倘若成亲后,夫妻二人便是一体,从此以后相敬如宾,百年好合。”
他说完这些话后,忽然停下,静静地看着江月蝶。
江月蝶不明所以地回望,见温敛故不再继续,又觉得他似乎还有什么没说完,便对着他笑了一下。
嗓音清脆悦耳:“然后呢?”
她笑得很灿烂,像是那朵尚未枯败的蝴蝶兰。
温敛故凝神半晌,忽得俯下\身。
蒙的来这么一下,江月蝶被惊到,下意识想要后退。然而她正跪坐在床上,动作到底是慢了一拍。
就是慢了的一瞬中,脖颈被一只如玉般的手托住,再无退路。
她越是要躲,他愈发用力。
脸都要贴在他的腰带上了。
江月蝶气得仰起头,猛然间瞧见了那张清艳俊美的容颜,里面清楚地映着她焦急的模样。
他越是淡然,越发将江月蝶衬得不够从容。
江月蝶:“。”
奇怪的胜负欲忽然出现,脑中骤然冷静下来。
江月蝶思考了一秒,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必要躲。
反正无论怎么后仰,按照温敛故的执拗,她都是避无可避的。
那不如就躺平吧。
江月蝶索性将身体重心后压,把身后的手当成了靠枕,扭了扭脖子,在温敛故的掌心调整了一个最舒适的姿态。
“怎么不说了?”江月蝶说完后还带了个小小的哈欠,看起来悠闲松散。
仿佛这样的姿势天经地义,在正常不过了。
原本还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这句话,一下子消失殆尽。
似乎没想到她就这样简单的接受了,温敛故怔了怔,蒙在眸中的阴翳散去。
扣在侧颈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像是想要触碰,却又空空地落下。
想起那日周围人说的话,温敛故嗓音带着几分幽幽的冷意,“他们说,两人在成亲后,即便是死去,也要合于一坟。”
这话乍一听有些奇怪,但是联系起上文,江月蝶觉得自己明白了温敛故的意思。
不过在这之前,她要确认一件事。
“既然你说要和我成亲……”江月蝶双手撑在身后,摸到了一个圆珠似的东西。
心中好似陡然升起了没来由的勇气,江月蝶鼓足勇气抬起头:“那你喜欢我么?”
听见这个问题,温敛故轻笑了一声,嗓音温柔极了:“喜欢啊。”
他顺势坐在了江月蝶的身边,落在脖颈的手终于松开,转而绕起了她的发丝。
“我当然喜欢了。”为了证明这句话的真实,温敛故又说了一遍。
江月蝶却摇了摇头,紧紧地盯着他。
“不是你平时喜欢——喜欢那朵蝴蝶兰的那种喜欢。”江月蝶想了半天,也没找出例子,只能用蝴蝶兰来举例。
“温敛故,我和蝴蝶兰是不一样的。”
心跳的有些快,江月蝶攥紧了手中的珠子,认真道:“蝴蝶兰是死物,而我是活生生的人——我会思考,会犯傻,会和你吵架闹别扭。”
“我们两人若是成亲,恐怕是没法做到‘相敬如宾’的。”
江月蝶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她早就意识到温敛故在这方面的认知,与正常人的思维模式全然不同。
本以为这不管她的事,毕竟有些情感压在心中就好。
没想到,到底是把自己赔了进去。
江月蝶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揪住了他的衣袖,再一次问道:“所以……你喜欢我么?”
喜欢的。
这个词被唇齿反复碾磨,温敛故蹙起眉,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知道此刻只要他开口说一句“喜欢”,无论是真是假,江月蝶都会信。
无论是真是假,温敛故想。
但他不想骗她。
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一片寂静之中,他柔和的嗓音淡淡响起,带着笑意却极为凉薄。
“我不懂。”
温敛故望向了江月蝶,旋即垂下眼睫:“你口中的‘喜欢’,究竟指的是什么。”
嗓音轻柔极了,与先前那句回答“喜欢”时的从容相比,更多了几分脆弱与茫然。
像是在阴暗中缓缓生长的存在,第一次见到月亮。
迫不及待的靠近,却又在上前几步后,惶恐地想要远离。
哪怕他心知肚明,月亮离他是这样的遥远。
温敛故轻声开口,似是在呢喃:“喜欢你,和喜欢蝴蝶兰,到底该有什么不同呢?”
江月蝶等了片刻,没有听到温敛故的回复,先前因这个问题而剧烈跳动的心脏,已经逐渐平静下来。
她就知道是这样。
温敛故不知道该如何喜欢一个人。
这样是最好的结果,江月蝶想。
她要回家,而温敛故也会有属于他的漫长一生。
两人就像是两条不平行的直线,中途汇聚交于一点。
哪怕渲染得再浓墨重彩,也终会分离。
心中悬起的那块石头终于放下,然而同时,难以言喻的失落在心尖出现,随后蔓延到五脏六腑。
这样的疼说不清道不明,隐隐约约,不可言说。
眼下听他又问出了这个问题,江月蝶勉强自己忘记,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远的例子我想不到,近些的话,应该就像佛子和那只火狐吧?”江月蝶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若是喜欢一个人,应当也是纯粹的。”
提起佛子与火狐,江月蝶不由想起那次两人在茶楼里的对话,她伸手搭在了温敛故的手腕上,笑得眉眼弯弯:“所以我赢啦!”
“赢了什么?”
“世间的情爱就该是纯粹的呀。”江月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温敛故,“你那日说,情爱中皆是**与算计,显然是不对的!”
“是么。”温敛故敛眸。
他侧过脸,若有所思。
就在江月蝶以为自己终于说服了温敛故时,就听他突然冒出来了一句:“所以你并不喜欢我。”
江月蝶被这句话惊得手一抖,差点将手中珠子大小的九珑月碎片扔出去。
“不是,等一下,咱们慢慢捋。”
江月蝶长叹了口气,无奈扶额:“首先,温公子,您老又是从哪儿得出了这个结论?”
“你昨天抱我抱得很紧。”温敛故语气平静地陈述事实,“你对我有所求。”
昨夜的画面一下在脑中闪现,江月蝶脑袋一懵,握紧了手中的珠子,强行给自己找到了借口:“……那是受到了九珑月的影响!”
温敛故静静地看江月蝶。忽然道:“九珑月只会放大人心中的**,而不会凭空出现。”
“所以按照‘喜欢’的定义,我想,你也并不喜欢我。”
江月蝶脸皱成了一团,反驳道:“这怎么能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温敛故喉咙中忽得溢出了一丝笑容,顷刻间爬上了眼角眉梢。
他倾身靠了过去,以一种近乎拥抱的方式,将江月蝶拢入怀中。
“既然这样,那我们两个就都不要成亲好了。”温敛故看着江月蝶脸上呆住的神色,不禁莞尔。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注意。
“我们可以立下妖——”
“不要!”
江月蝶想也不想地出声反驳,话音刚落,就瞥见了温敛故倏地冷下来的脸色。
他轻哼了一声,语气带刺:“你果然还是想要和别人成亲。”
江月蝶哭笑不得:“你又想哪儿去了。”
她实在忍不住,抬手戳了下温敛故的眉心,无奈道:“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立下妖契,我在此方天地间,绝不会抛下你和别人成亲。”
“但你……你就不必啦。”
察觉到松开的禁锢,江月蝶拉下了温敛故的手。
修长如玉,骨节分明,苍白肌肤下微微凸起的青筋都显得那样性感。
江月蝶一时间没忍住,将他的手指搭在掌心,揉了揉指节上不知何年的伤疤。
“……为何?”
温敛故的嗓音低沉了许多,仿若山雨欲来前的宁静。
江月蝶正专注地看着温敛故的手,没分神给他,随心开口:“我先前听你说,说什么‘相敬如宾’‘百年合坟’,你是害怕失去我这个朋友?害怕我结婚了就不再理你么?”
在最开始听见温敛故的问题时,江月蝶就有了这个猜测。
温敛故并非是带着情爱的喜欢她,而是害怕失去她这个朋友。
大概是和那些觉得友人结婚后,便有了新的家庭,会淡了联系。
温敛故迟疑了一瞬,略微蹙起眉,慢慢地点了下头。
江月蝶一下子就笑了:“那你可以放心,只要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一天,我就不会和别人成亲,你也不会失去我这个朋友。”
原来是占有,而非情爱啊。
不过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
忽略心口处的酸涩,江月蝶看着仍在蹙眉的温敛故,抿起唇牵起了一个笑,故作洒脱。
“我都这样保证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若是要我立妖契,我现在立就是了。”
江月蝶避开了温敛故的注视,她猜自己此刻笑得并不好看。
胸口处微微的发胀,那碗水来回的摇动,怎么也不肯停歇。
温敛故缓慢地眨了下眼:“为什么不让我立下妖契?”
江月蝶顿了一下,复又抬起眼。
她伸手指了指温敛故:“你是妖。”又指了指自己:“我是人。”
温敛故绷紧了下颌:“你想说人妖殊途么?”
“我可没你那么封建。”江月蝶小声地冷哼,有些别扭的嘟囔道,“你能活得比我久太多啦。”
“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漂亮的景色,也会遇见很多漂亮的小姑娘,那时候……”江月蝶停了几秒,声音低了下去,“那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吧。”
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击打在脊背山,温敛故眼神一下变得幽沉:“我不会让你死的。”
江月蝶摇摇头:“可我是人族,我只能活百岁。”
语气平静,并没有什么不安或焦躁。
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分离。
温敛故恍神。
世间万物,难逃一死。
温敛故起初时,曾觉得死亡才是这乌乱人间中最清净的永恒。
能得到一个安详的死亡,带着满足离去,是人世间最美妙的结局。
而现在,温敛故意识到,他似乎不太能接受江月蝶步入这样的死亡中。
即便是平静,即便是安详,即便是所谓人世间既定的结局。
他无法接受。
“……所以你也别难过啦。”江月蝶想起自己人物小传上的结局,提前开始给温敛故打起预防针。
“有的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比如、比如我有个朋友。她随意抛一个绣球,呃,就她并不是为了抛绣球成亲,只是为了完成家里逼婚的任务。”
这话说得乱七八糟,又颠三倒四。
江月蝶觉得越说越不妙,生怕被温敛故发现什么端倪,她忙不迭地翻过温敛故的手,把刚握在手中的九珑月碎片胡乱放在了温敛故的掌心。
“这个给你!”
温热的珠子落在掌中,还带着她的体温。
江月蝶给出珠子后,规规矩矩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无比端正。
她做好被温敛故追问的准备了。
然而谁知温敛故这次并没有发问,五指收拢,将那枚珠子紧握掌中。
“多谢。”
昔年时日,温敛故觉得九珑月无用,更觉得那些人疯狂追逐的模样可笑极了。
但现在,温敛故微微勾起唇角。
他也找到自己的心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