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湖边多游廊,纵横相连,以便观赏景致,再往深里去,又有一座二层小阁,朱墙青瓦,十分漂亮,窗边布置了一张花梨木云纹案几,旁边放着一个红泥小陶炉,正煮了水,热气袅袅。
身着宫装的美貌妇人倚窗而坐,她望着窗下不远处,道:“阿央在和谁说话?”
碧衫宫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连廊旁站了两个少女,一个穿着凤信紫的衣裳,正是她们的七公主殿下,另一个穿着浅鹅黄色上袄,穹青色百迭裙,两人正在说什么,萧如乐笑得很开心,拉着少女的手摇一摇,仿佛是在撒娇。
宫女仔细辨认,迟疑道:“奴婢看着,有些面善,像是前阵子在明园救了七公主的那一位。”
“哦,”妇人面露恍然,道:“是阿央常念叨的那个枝枝姐姐。”
这美貌妇人正是当今的永宁长公主,她含笑道:“阿央跟我说起过很多次,听说是黎侍郎家收养的孩子,瞧着模样像是生得不错。”
婢女轻罗拿着铜签子拨弄熏炉中的香灰,笑着提议道:“七公主似乎很喜欢她,主子要不要招她上来说说话?”
……
游廊上,黎枝枝正抱着黑猫,在听萧如乐说话,少女还是和之前一样活泼,笑起来时眉眼生动,和这春日里的阳光正相配,平心而论,黎枝枝确实是很喜欢她的。
尽管萧如乐有些傻气,但正是这种单纯的傻气,让黎枝枝获得了片刻的喘息,她不必再伪装,也不用说一些矫揉造作的话,去作戏,或者谋取什么。
因为萧如乐根本听不懂。
重活了这么久的时日,黎枝枝总是带着那假作柔弱无害的面具,她几乎要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模样,面具戴久了,会有取不下来的那一天吗?
她看着满面天真笑意的萧如乐,心里隐隐生出几分羡慕来。
“湖上会有那——么大的画舫,”萧如乐张开双臂比划,开心道:“听说上面还挂了好多好多灯笼,每一盏都不一样,特别漂亮,姐姐想不想去看?”咿哗
黎枝枝的笑容微凝,摇头道:“我不去。”
顿了顿,她又缓和了语气解释道:“我有些怕水,所以不去水边。”
“哎呀,”萧如乐懊恼道:“差点忘了,我也很怕水,原来姐姐也怕,我们真是天生一对!”
黎枝枝听得忍俊不禁,纠正道:“天生一对可不是这么用的。”
萧如乐张着天真的眼睛看她:“那要怎么用?”
黎枝枝正准备给她解释一下,却见一个身着碧衫的女子过来,身形纤细高挑,笑意盈盈,黎枝枝见过她,是柳鹤身边那个名叫轻罗的婢女,曾经领她去过明德堂。
“小主子,您怎么跑这里来了?”
萧如乐高兴地道:“我来找阿喵,轻罗你瞧,我碰见了谁?”
轻罗看向黎枝枝,微笑道:“黎姑娘,真巧。”
她的姿态并不高,相反,恭而有礼,但黎枝枝敏锐地察觉到了距离,这让她想起来一个人,柳鹤。
这就是仆效主人么?黎枝枝面上不显,只微微颔首:“确实很巧。”
她把怀中那团黑猫还给萧如乐,笑道:“你家人来寻你了,咱们下次有机会再一起玩。”
萧如乐追问:“下次是哪一次?”
黎枝枝:……
谁知那名叫轻罗的婢女笑吟吟道:“黎姑娘且慢,我家主人久仰姑娘大名,想请姑娘喝一盏茶。”
黎枝枝正欲拒绝,萧如乐却开心道:“要请枝枝姐姐喝茶吗?”
她献宝一般对黎枝枝道:“我们家的点心可好吃了,姐姐去吧,去吧?”
任是黎枝枝再如何,也抵挡不了萧如乐的撒娇劲儿,扭股糖似地缠着她,就差坐在地上抱她的腿了,黎枝枝怕她真的一屁股坐下去,连忙拉住她,哭笑不得地道:“我去便是,你起来。”
萧如乐得了逞,咧嘴得意地笑起来,傻乎乎地道:“姐姐真好。”
黎枝枝对轻罗道:“烦请带路。”
轻罗微笑着欠了欠身:“姑娘请。”
萧如乐抱着黑猫蹿到前头,振振有词道:“我来给姐姐带路!”
黎枝枝跟着她到了一处小朱楼前,门口候着几名护卫,颇具气势,见了人来,忙垂首行礼,萧如乐摆了摆手,那架势一看就是同她家大人学的,像模像样,却又透着一股子好笑的感觉。
入了小楼,顺着楼梯上去,一股暖香扑面而来,是很淡的玉兰香气,十分好闻,萧如乐熟门熟路地掀起珠帘,欢快叫道:“姑姑!”
黎枝枝一怔,抬眼望去,原以为请她的人会是阿央的兄长,没想到竟是一位妇人,她穿了一袭石竹紫的衣裳,金色披帛,发髻高挽,别了数枝金钗步摇,五官生得颇美,额心点着朱色花钿,气度雍容华贵,一看便知身份不寻常,再结合轻罗之前的话,黎枝枝心里隐约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
方才萧如乐叫她什么?姑姑?
“姑姑,你看,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枝枝姐姐!她可厉害了,还会爬树!”
黎枝枝的眼皮子跳了跳,她感觉到那妇人朝这边看过来,和气地笑道:“早就听阿央念叨枝枝姐姐,如今可算是见着正主了,黎姑娘,快请坐。”
黎枝枝小心地坐了,很意外的,对方竟没什么架子,态度温蔼亲和,轻声细语地和她说话,问她今年多大,喜欢做什么,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
相比起柳鹤与轻罗的距离感,她就像一个真正的长辈,亲亲切切,关怀备至,黎枝枝平日里对人虚与委蛇,舌灿莲花,这会儿却显得颇为拘谨了。
那美貌妇人笑盈盈地问道:“你认得我是谁?”
黎枝枝犹豫片刻,摇首道:“从未见过您,只是依小女子猜测,您是……永宁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又笑了,道:“怎么看出来的?”
黎枝枝便看了旁边的轻罗一眼,长公主啊呀一声,打趣婢女道:“方才就不该让你去,倒叫你露出马脚,教人揭了底去。”
轻罗也笑:“是是是,都是奴婢的错,给您赔个不是了。”
短短几句话,气氛开始变得轻松,黎枝枝也没有之前那般不铱誮自在了,萧如乐凑过来,递了一块桃酥,献宝似地道:“姐姐,这个最好吃。”
她大概是抓了什么点心,手上油乎乎的,沾着许多碎屑,黎枝枝接过桃酥后,就看见她要把手往自个衣裳上擦,她眉心一跳,忙下意识拉住,道:“别动。”
黎枝枝取出随身的帕子,道:“擦擦。”
萧如乐很乖巧地接过去,仔仔细细地擦手,长公主在旁边看着,取笑她道:“倒是很听你枝枝姐姐的话,平日里轻罗要给你擦都不肯。”
萧如乐嘻嘻一笑:“因为我喜欢枝枝姐姐呀。”
童言稚语,直来直去,黎枝枝下意识望了轻罗一眼,长公主似是看出来她的顾忌,笑吟吟道:“轻罗可要伤心了。”
轻罗正弯着腰,在看红泥小炉上煮着的茶壶,头也不抬地道:“奴婢不伤心,奴婢在小主子心里的位置,可不算垫底呢。”
长公主好奇问道:“那现在垫底的是谁?”
萧如乐举起一根手指,大声道:“倒数第一是徐听风,第二是哥哥!”
众人皆是笑起来,饮过一盏茶后,黎枝枝才想起来什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长公主顿时了然:“游春宴要开始了么?倒是耽搁你了。”
“没有,这日头有些晒,”黎枝枝笑笑,道:“还要多谢长公主殿下请小女子喝茶。”
说着便起身告了辞,萧如乐急忙忙地抓起一块点心,叫道:“姐姐,我也要一起去!”
黎枝枝为难地看向长公主,长公主便摇摇头,面带笑意地道:“恐怕不行,你哥在小佛堂那边,算算时候,该回来了。”
闻言,萧如乐就仿佛霜打了的茄子,一下就蔫巴巴了。
黎枝枝这才终于得以脱身,离开了小朱楼,永宁长公主低头往窗下看去,少女正缓步而行,往画阁的方向而去,明媚的阳光落在她的发梢,衬得她整个人会发光一般。
一旁的轻罗道:“主子觉得她如何?”
长公主抬眸看她,伸手在她额心敲了一记,失笑道:“年纪不大,心眼倒是越来越多了。”
轻罗摸着额头,小声解释道:“七公主是小孩子心性,对人全无防备,从前又不是没出过事,就连太子殿下也担心——”
“我知道小五在担心什么,他不过是怕当年的事情重演,”长公主放下茶盏,道:“但有人如此,不代表人人会如此,倒也不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黎姑娘瞧着是个好孩子,我派人去明园问过了,她是被黎家收养的,那天第一次去上学,在这之前,她来京师的时间也很短,根本不认识阿央,倘若她愿意舍身去救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那么她一定有一颗善心。”
她含笑看着自己的婢女,道:“阿央虽然痴,却不是全然无知,你们也不用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闻言,轻罗涨红了脸,呐呐道:“是,奴婢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