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安静下来。

两只拟态被消灭后，附近暂时回归了平静。那些触须枝蔓都肉眼可见的萎缩起来，再也发不出攻击。

麦穗和乔红砂互相凝视着，陷入战后短暂的祥和。

惊悸未平，喘息犹在。乔红砂很没形象地瘫坐在地上。

麦穗也坐下来，几秒钟后，决定表达信心：“我还能长高的。至少还能长五公分，我觉得能。”毕竟她老婆和科利尔医生都在想方设法给她拔高。

乔红砂愣了一会儿，意识到她在意的是哪件事后，突然大声笑起来。

“能能能！当然能！会长很高，顶天立地。我说的是那拟态呢，你和它不一样。”

“但我们一样高。”

乔红砂：“呃……”

又静寂一会儿，红发少女渐渐不喘了，看着自己的手：“你比我想象的更厉害。我是说，作为单兵的身手。我本来以为这届大赛能和我对打的只有李序，没想到你战斗能力不输给他。菲尼克斯——能有你们两个，我替康陶感到嫉妒。”

“我曾经输给过他。”麦穗实诚，“单论战斗素养，我不如他。但出奇制胜，他不如我。”

乔红砂笑了笑，放下手。麦穗递给她一管生命凝胶：“肩膀。”

乔红砂低头接过，扫一眼自己炸开的创口：“刚才要不是……”

她声音忽而低了下去，沉默片刻，抬起头：“你不问我吗？”

“想问。”麦穗说，“你会回答吗？”

乔红砂便又笑起来：“你的话，没问题。康陶相信菲尼克斯，我也相信你。”

她规规矩矩坐直身子，深深地吸了口气。

“传言你应该听过，我靠手撕虫兽进了康陶。但我之前也说过，我不是徒手劈的虫兽。实际上，我就是靠的我这个……呃，天赋？”

“能力。”麦穗说。

“能力。”乔红砂跟着她学。

末了，瞥向身边虫兽尸骸，将手悬放上方，海水中光亮闪烁，有东西从虫兽身上拔起，丝丝缕缕在她手上集合，化作刚刚麦穗见过的那柄长枪。

“我能从虫兽身上提取武器。”

“这种武器十分强大，胜过世间所有武器。只要运用得当，就能无往不利。”

麦穗听得很认真。

“等级越高的虫兽，提取出来的武器就越厉害，但能维持的时间也越短。”

乔红砂手一松，那柄长枪又化作黑烟消失不见。

她有些遗憾：“可惜的是，这些武器虽然很强，但我始终没法发挥出它们的全部效力。”

麦穗看向尸骸：“那能给别人用吗？”

“不能。脱离我掌控就会消失。”

“怎么提取的？”

“你想试试？”

乔红砂真诚地招呼麦穗坐到她身边，开始教授。

“昨天上官净告诉你的精神感知力，虽然我不确定是不是，但听起来很像，你试试把它融合到这具尸体里。”

麦穗照做。

“进去的时候可能会有点不舒服。但它只是让你情绪难受起来，不会对你身体造成实质性的伤害，等一会儿就能恢复。”乔红砂顿了一会儿，“好了，看到了吗，你面前有一片扭曲，那中间有把武器，把它抓出来。”

红发大姐头非但没有等到麦穗抓出武器，反而看见对方忽然弯腰猛咳起来。

“你没事吧？”乔红砂被吓了一跳，伸手要扶。

麦穗却抬手示意自己没事。

她本来就受了重伤，虽然已经用生命凝胶初步处理过了，但这一下还是有点承受不住，她感觉不仅喉咙里在滚血，鼻腔也一阵温热。抬手一擦，果然流血了。熟悉的晕眩感在眼前汇聚，她咬牙让自己保持清醒。

“就是情绪冲击太强了。”

她仰头给鼻子塞了团纸。

“是吧？”乔红砂不意外，“我第一次的反应也和你一样。你刚才看见武器了吗？”

“没有。”麦穗说，“但我觉得……”

她斟酌一下，想了一个更准确的用词：“我看见了它的内心。”

或者说灵魂、本我，怎样都行。色彩斑斓、古怪诡异，就像油画《金衣女人》里那不可名状的图形色块。

乔红砂微微点头：“的确。我一直觉得，它们和人类一样拥有高级情感和智慧，用虫兽这种简单粗暴的命名并不合适，但也许只有这种命名，才能让人更没心理负担地去宰杀它们，毕竟无论如何，它们都是敌对的异种。”

说话的时候，麦穗又一次尝试将感知与虫兽融合。

头越来越昏了，她注意力都集中在感知上，没有看见黑暗在一点点吞噬她视野。

里面依然是斑驳光景，然后在那片扭曲之中，有黑雾丝丝缕缕拔起汇聚在一起，看起来托举着什么东西，细而长，像极了乔红砂提取出的长枪。

可惜被黑雾笼罩着，什么也看不清。

她想用感知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

麦穗是被一瞬间的失去意识拉回现实的。

幸好，也许潜意识还处于警戒状态中，只是两秒钟她就清醒了过来，板正身体。

这下不止受伤的创口在痛，脑袋也近乎尖锐的疼，心脏还因为第二次情感冲击而怦怦狂跳。

不行，不能再乱来了，还有别的任务要执行。

她掏出受体阻滞剂，给自己来了一针，很快，黑色的情绪从精神中驱散，所有憎恶悲愤都被阻隔在外，只剩下平稳的心跳。

乔红砂一眼就明白她刚才做了什么，拍拍她：“怎么样？看见了吗？”

麦穗依然摇头。

“那大概就像上官净说的那样，能力独一无二，无法复制。”乔红砂叹了口气。

麦穗有些可惜。她还在想，能不能将这种武器运用到机甲上。

两个人休息一会儿，各自简单处理好伤口，恢复好体力，准备继续前进。

就在站起来时，一道光忽然打来，两人齐齐抬起头，看见上方密不透风的藤蔓树冠不知何时都退去了，高塔巍峨耸立。

她们运气好，和拟态交手的时候奔跑冲刺，居然阴差阳错接近了荒坂副据点。

之前被麦穗销毁的维修机器人还瘫坐在窗边。不过异常的是，它正亮着。

那目灯有节奏的闪烁。

三短三长三短。

“这是什么情况？”乔红砂不太懂。

麦穗却忽然变了脸色，一瞬间加速跑出去。

“走！是求救！荒坂副据点还有人活着！”

“荒坂副据点还有人活着！”

赛场外，麦穗和乔红砂的视角镜头恢复了一瞬，众人只来得及听见这一句，画面再次变成雪花。

但就这一句，已经足够引起轩然大波，让所有人哗然不止了。

“荒坂还有幸存者！”阿斯帕西娅激动地站了起来，手掌细碎而急促地拍着桌面，“快安排创伤小组做好准备！”

路易也迅速和指挥部沟通：“让创伤小组直接坐潜艇到4号副据点上方待命，一有情况就立刻下潜支援。争取让每一个幸存者都能在最短时间内得到救助。”

然而，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路易的笑容一点一点收敛。

最后变为了凝重，一双长眉紧紧拧着。

“怎么了？”阿斯帕西娅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路易结束通讯，闭了闭眼。似乎不太愿意说这个：“虫兽已经快蔓延到出口了。”

阿斯帕西娅一愣。

路易接着道：“不知道是受到了闯入者的刺激，还是又有了新的伤亡人员，它们正以惊人的速度增殖着。再过一小段时间，它们可能就会刺穿这栋大楼。”

这只虫兽是从地表下方攻击移动的，实在过于特殊，对于人类来说，那里就是坚硬的岩石和厚实的泥土，连凿开都需要花费一定时间，更别提追踪和防御。封锁设施虽然包括了力场稳定器，能阻止虫兽跃迁逃跑，却同样对地表下方的物理穿梭束手无策。

军人们牺牲无所畏惧，但这栋楼还有无数平民。

一旦虫兽冲出赛场，损失难以想象。

阿斯帕西娅慢慢坐了下去：“什么意思？”

路易道：“从目前观察到的信息来看，破坏分身虽然不能消灭它，但能有效暂停它的活动，大幅度削弱活跃性。所以当它蔓延到出口时，指挥部会下达歼灭指令。”

到时候整个赛场将化作炼狱。

荒坂军校这些好不容易挣扎存活下来的幸存者，还没见到天亮就将再次迎来黑夜。

……

赛场内，麦穗和乔红砂已经冲出了拟态森林，奔跑在废墟之中，即将抵达巨塔。

就在这时，她们脚下响起了轰鸣声。

“啥玩意儿？！”乔红砂已经顾不得思考了，连翠绿星口音都带了出来。

麦穗沉声：“是巨刺。”

显然，离开森林后，这些杀物找到了进攻机会，迫不及待想要展示自己的威力。

麦穗听着越来越恐怖的响动，下意识想说“躲到前方机器后”。然而话到了嘴边，咬牙变成一句：“别管它，直线跑！”

乔红砂心中诧异，却不多问，只是狂奔。

麦穗在跑动中伤口崩裂了，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按住腹部。温热没一会儿就侵湿了她整个手掌，她却不敢停，跑得比风与电还快，脑袋中不停闪过考量。

李序不在，无法根据他的直觉来判断逃跑方向。那就只能选择自己最不可能去选择的那条路——

比如说，不躲，直接冲！

刚想到这里，忽然一阵巨响！

地动山摇之间，血刺拔地而起！

麦穗颠簸一下，侧目看去，刺就扎在她刚才本能想躲避的位置。

果然，没去那里是正确的！

虫兽的行为无疑进一步肯定了她之前的猜想，麦穗跑得更快。

高塔已经近在眼前，两人没命般冲进去，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齐齐抽出了刀！

一段藤蔓鞭打而来，破空呼啸，麦穗上挑一切，藤蔓尖啸一声，断落到地上，弹跳几下没了声息。

更多的藤蔓涌上来，像永不停歇的海浪。

麦穗已经严重感到自己失血过多了，头重脚轻，恶心想吐，视野中弥漫着血色。

乔红砂忽然回过头。感觉身边的女孩出手变了。

招式又快又毒，近乎狂暴。仿佛要不顾一切快速绞杀对手。

就像刚才与她对战时迟迟讨不到好的拟态，麦穗各方面素质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着！

她没有李序那种天生天花板的身体数据，但她能在战斗中迅速成长，对手越强，成长就越快。

这一点，只有真正让她感到危机的最险恶敌人能察觉出来。

何其让人兴奋的两个对手！乔红砂激昂的想，她又开始替康陶感到嫉妒了，为什么这两个人当初不选康陶？

大海波涛汹涌。

最后一根触须砍完，麦穗终于脱力，刀尖哐地插进砖地，跪下大口喘气。

乔红砂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感觉喉咙在灼烧，此刻无比怀念清水的甘甜。

枝蔓在她们脚下聚成一堆小山，近乎恐怖的数目。

“怎么样，还站得起来吗？”乔红砂喘息着问。

麦穗点点头，撑着刀柄慢慢站起。

“我们还不能倒下。”乔红砂说，“还有人在等着我们。”

凝胶快用完了。麦穗挤出最后一点，盖住腹部的伤口，与乔红砂一起往塔内走。

空气死寂，回旋楼梯仿佛没有止境。

整座塔都已经被3S级虫兽糟蹋，墙壁地面扶手全缠绕包裹着红色物质，到处都是荆棘与断须，角落堆着人的尸体，校徽早已灰暗。

乔红砂仰头大喊：“有人吗？我们是来支援的，你们安全了！”

麦穗则走向角落，俯视片刻，打开面甲，沉默地敬了个军礼。这是她能为战士们最后送出的崇高致意。

一分钟后，高塔上方传来动静。阁楼门哐当一声打开，有人诚惶诚恐地往下看。

接着，愣住。

再然后，转忧为喜。

惊喜，大喜，欣喜若狂。

他遏制不住的拔高声音，回头大喊：“是人！是人！有人来救我们了！”

整个阁楼都响起了脚步，战士们全都攒攒探出脑袋，看见下方机甲后喜出望外，更有甚者，高兴得哭了起来。

他们激动地将两人迎进阁楼，又手忙脚乱的指挥。

“她们受伤了！快！伤药！”

“机甲师呢？去拿材料修复机甲！”

“妈的，谁让你拿这种生命凝胶的，能不能记得我们荒坂人傻钱多的人设，拿最好的来！”

“这里是我们的物资仓库。”一位荒坂士兵回首看向她们。大灾大难，也顾不得什么敌方友方了，激动道，“别的没有，就战备多！你们还需要什么？”

乔红砂：“我想喝水。”

“水！”那人又开始大喊，“快拿水！高级能量水！”

一番混乱和喧哗。好不容易处理完毕，双方终于有时间坐下来互通情报。

“我们是第一波虫潮躲进来的。”荒坂学生说，“当时爆发得太突然，又值凌晨，大半人都在睡觉，根本来不及去取机甲。只好到塔上紧急避险。没想到真来对了，那些虫兽冲垮了整个据点，唯独没冲这座塔。”

“但是我们也被困在了塔上。”另一个人补充，“我们没有机甲，寸步难行，通讯器也不起作用，只能改造了机器人，想着能不能有人看见我们的求救信息。”

“还得感谢上次麦穗搞定了这大铁疙瘩，不然我们也没法上阁楼，更没法改造它。”战士道，“稻垣那家伙，给它设定的攻击范围是除主力队以外的所有人。”

怪不得麦穗之前过来看见整座塔一个巡逻哨兵也没有。

原来大家都敬而远之。

“你们现在还剩多少人？”乔红砂问。

“上面有22个人。”温璐静回答。

“上面？”

温璐静点了点头，一丝不苟的眼镜不知何时裂开了条缝，但她表情依然沉着。

“塔下面还有人。事发时我们巡逻队成员正好打开了一条向下的通路——你知道，赛博疯子十有八九会在义体里藏黑客设备，入侵网络是我们的日常消遣，他们就是在消遣时，不小心打开了通路。虫潮爆发后，那支巡逻队大部分人都躲到了地下，而我们和落下的几个人躲进了阁楼。再后来3S级虫兽出现，占据了塔楼中段，我们更没法汇合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情况怎么样。”

她说起这个的时候，周围荒坂学生都异常沉默。大概想到楼梯上那些倒下的同伴，害怕下方的人也同样遭遇不幸。

麦穗若有所思。

她和李序的感觉没错，下面果然还有一层。

温璐静顿了顿，抬眼看来，带着担忧和不知道要不要告知的迟疑。

“……麦芽，也在下面。”

麦穗拉回视线，脸色有一瞬的变化。

“怎么下去？”

“我带路，”温璐静起身，“你们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