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不管话本故事中描绘的江湖是何等的精彩,在没有亲眼目睹之前,那也仅仅只是话本里的故事而已。
祁临澈就属于那种远离江湖纷争, 只把情报上记载的一切当做故事来看的人。毕竟他出身寒门, 自幼就是族里供养的书生,后来飞黄腾达了,也是心在朝堂不慕江湖。对于那些高来高去的武功, 祁临澈惯来都是“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 他只知道影一身手不错, 每次的任务都能完成得很好,但是影一的身手到底如何不错, 祁临澈还真的不知道。
毕竟,对于菜鸡而言, 花里胡哨一通把戏把人砍翻与干脆利落一剑毙命两者之间其实并无多大的差别,都是“哎哟不错哦”的水准。
所以,眼前发生的一切, 几乎颠覆了祁临澈二十余年来根深蒂固的成见。
说句实在话,云出岫虽然心性单纯,行止天真,但容貌气质使然,她眉眼自有一段世外谪仙般不容轻亵的岑寂, 令人望之俨然。祁临澈对她自然是毫无轻视之心的, 但架不住她孩子似的依赖以及对她不谙世事的操心, 久而久之, 也就忘了云出岫是个强者的事实。或许云出岫的武功的确冠绝天下, 但在祁临澈的心中, 她始终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女娃。
因此,当祁临澈看见云出岫拧断刺客的脖颈时,他几乎没能绷住自己的表情。
这就好像自家后院里养着的小白兔,白白软软娇滴滴的,每天蹭着你的膝盖呜呜叫着想要多吃一点草料,有一天却飞起一脚就把一位壮汉的脖子给踹断了一样,除了惊悚以外就只剩下满满的难以置信了。
祁临澈心中在想什么,望凝青自然是不知道的,她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方式对付刺客,仅仅只是不想让血弄脏了房间。
先前灵猫也提到过,云出岫的根骨傲绝天下,不仅气穴通畅,筋脉强健,还有天生神力。剑道一途虽说谁都能学,但男女先天条件上就有悬殊,至少在臂力上就很难一较长短。但云出岫不同,她是从小就跟猩猩老虎一起玩摔跤的主,要论臂力恐怕这天下间无人是她的一合之敌。要不是云出岫的师父实在看不过眼,亲自研发了药浴条理她的身体,恐怕云出岫的体格会变成母猩猩。
但即便是药浴调理过,云出岫的身体看上去也纤细袅娜,但那一身血肉的密度却可以媲美少林寺里打熬根骨六十多年的老僧了。
望凝青的动作很快,在刺客靠近院子之前她就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气息,她拂灭了蜡烛,又将祁临澈推进了床褥里。那些刺客大概是用了来自东洋地界的千里眼,一早就确定了屋内有祁临澈这个人,破窗而入后却只看见望凝青,因此只能想办法将她先解决。
可惜,望凝青并不是好捏的柿子。
书房的空间狭小,人的手脚也不容易伸展开,所以刺客的武器都是匕首之类的短兵。望凝青的琴与剑就放在一边,触手可及,可她不想拔剑,眼前的敌人也不配让她拔剑,所以她直接动手,拧断了眼前之人的脖颈。
回过神来后,望凝青才忽而间想起祁临澈“不许杀人”的命令,面对着迎面刺来四把匕首,望凝青只能猛一拂袖,将匕首团团一卷。她云一般轻软的广袖瞬间化为了铜墙铁壁,巧劲一打,握着匕首的刺客便觉得手腕一酸,武器已经被人收缴了去。
能来刺杀丞相的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武器被缴,那些刺客也都没慌神,有人从腰侧的暗袋里拔出了小刀,有人不管不顾地扑到望凝青的身前,一张口,一蓬毒针便只扑望凝青的面门。这些毒针都藏在刺客口中咬着的一个机关里,射程小,速度快,就算是江湖顶级的高手都未必能躲过这样阴毒的暗算。但望凝青只是耳朵微微一动,墨发无风自扬,身上的护体劲气一炸,那四名刺客立时就被炸飞了出去。
另外三名刺客倒是还好,唯独那名口里藏针的刺客遭了秧,那一蓬毒针被内力炸得原路回返,刺得他满口是血。见血封喉的毒素瞬间发作,那刺客当即没了命,身体瘫软在墙边,宛如一滩烂泥。
望凝青瞄了一眼,心里有点慌地“噫”了一声,祁临澈还说什么“制服敌人对你而言不算难事”,但在望凝青看来,这可比杀人要难太多了。
这一照面就死了俩,别说卤蛋了,红菜头估计都没了。
这么想着,望凝青就决定先下手为强了,她振开身周的刺客后,便朝着其中一人扑了过去。她的轻功极美,步伐飘逸,飞掠而起时就是一道惊鸿拂水的影。她眨眼间便来到了刺客近前,制服了刺客的举动,将刺客的两只手往后一掰,咔擦一声,废了他的两条手臂。
望凝青心里满意,正想再废掉刺客的腿,却见刺客口吐鲜血,头一歪,竟是咬破牙槽内的毒药自尽了。
咦?咦咦??望凝青越打越是怀疑人生,这时候,刺客们已经不再是刺客了。他们都已经变成了望凝青的卤蛋、鸽子、红菜头,死掉一个晚餐就飞走一顿,岂是一个“惨”字了得?等到她小心翼翼地废掉最后一个刺客的四肢还掰掉他的下巴,静待良久都没看见刺客暴毙时,望凝青终于松了一口气。但不等她扬起笑脸转身向衣食父母邀功,一柄飞刀自窗外而来,正中刺客的咽喉。
看着咽气的刺客,望凝青的脸立时冷了下来。
霜打的天,晚娘的脸,望凝青一把抄起放在一旁的琴,直接就从窗口飞了出去。
祁临澈的书房在二楼,望凝青自窗口飞出,踩在玉兰的枝桠上,一眼便瞧见了不远处墙头上站立的身影。那是一个身穿藏蓝色朴素短打的中年人,抱着缠满布条的长剑,站在皎皎月色之下,身影看上去高瘦而又清癯。他身边围着几名黑衣人,那些黑衣人对中年男子的态度极为恭敬,眼下似乎在焦急地劝说着什么,但那中年人恍若未闻。
望凝青站在枝头,远远地与中年人对望着,方才杀死刺客的那一柄飞刀速度极快,就连她都没能拦截下来,想来应当是出自这中年人之手。望凝青估量了一番,发现那个中年人的武功不弱,甚至可以说,他是她自下山以来遇见的最强的对手。比起那些还在修炼“术”的人,眼前的中年人明显已经触碰到了“道”的门径,但与云出岫这个悟道后再习术的奇葩不同,他是正统的以术入道。
对方很强,但也不是不能一战,望凝青这般想着,立时恼道:“刚才的人是.你.杀.的!”
望凝青的咬字很重,重到中年人以为她被冒犯所以怒了,唯独被点了穴道躺在床上的祁临澈翻了个白眼,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那中年男子抱剑而立,朗若清辉,萧疏轩举,一出声却是气沉若海,仿佛用丹田发声:“他们背后偷袭,行止鬼祟,老夫实在看不过这样的小人之举。怎奈何年少轻狂欠下了人情,故而厚颜在此,请姑娘一战。老夫名为燕川。”
中年男子报上了名讳,望凝青没什么反应,祁临澈却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十年前,江湖还没有如今这么乱,那时虽然江湖势大,朝廷势微,但到底还有能人管辖,没让宵小之辈为所欲为。而当时管辖整个江湖的,恰好便是那正道第一魁首、昆仑望月派掌门人燕川,据说燕川是当时的江湖第一人,在风雪不休的昆仑山上望月舞剑,最终以二十三月相创出了“望月剑法”,并创立了昆仑望月门,以一己之力镇压江湖十数年之久,有“上问九霄下怜尘俗”的美名。
十年前,祁临澈也才十五岁,那时候的他虽然对江湖和朝廷的关系有所不满,但也没生出想要对江湖下手的心思,因为那时候燕川还在——只要燕川在,江湖就是“侠者”的江湖。这不仅仅是祁临澈的想法,还是天下人的想法,可以想见,燕川的名望是何等高绝。
但是,天不遂人意,十年前的江湖出了一位杀人如麻的妖女,修炼着一门诡谲阴毒的武功,能够吸食他人的内力以及血液来增长功力,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了足以媲美燕川的高手。燕川当时身为武林第一人,自然被托以重任前去困杀妖女,但谁知他这一去便失去了踪影,生死未卜,下落不知。可那妖女却没有死去,反而在那之后又剿灭了一个江湖上颇有名望的世家,这才从此销声匿迹,不再为祸江湖。
所有人都猜测,燕川已经身死,一身绝世的武功都成了那妖女的养料。
也是直到“燕川”死去,江湖隐藏的各种弊端这才一次性爆发了出来。
燕川是个武夫,虽然人品高洁,满身侠气,因为他的品格而追随他的人数不胜数,但江湖上唯利是图的小人也很多。燕川一死,那笼罩在所有人头顶上的天空就消失不见了,即便有侠义之士努力维护燕川,但顶不住恶人嘴碎。那时满江湖都传播着“燕川被妖女迷了心窍,放了妖女一马,这才让妖女剿灭了世家”的谣言,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闹到后来几大门派都联合在一起,上昆仑山要求说法了。
要说法是假,想逼燕川的妻儿交出燕川的武功心法是真,绝世武学带来的诱惑太大,就连昆仑望月派都人心浮动,有些坐不住了。但燕川的妻子是一名柔弱的大家闺秀,唯一的儿子也才七岁稚龄,哪里顶得住几大门派的责问?燕川的妻子为了维护丈夫的名声,更不愿意交出被几大门派认定为“得了燕川真传”的儿子,因此在将儿子托付给一位忠心耿耿的老仆之后,便当着各大门派掌门人的面自尽了。
逼死了正道魁首的妻子,这是明晃晃地打了昆仑望月派的脸,就算昆仑望月派也想得到燕川的真传,也不能再坐视这些人继续胡闹下去了。就在几大门派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早已被人认定为“逝世”的燕川居然回来了,并且一回来面对的,便是妻子已经冰冷的尸体。
后来,人们都说燕川疯了。他带着妻子的尸体离开了昆仑望月派,打伤了许多人。这些人对于当日之事忌讳莫深,不愿意承认是因为众人的贪婪而逼死了燕川的妻子。只编排燕川被妖女美色所惑,一时手软酿下大错,这才让妻子羞愤自尽。
燕川隐退江湖后,江湖的风气也日渐败坏,随心所欲的江湖人令朝堂百姓苦不堪言。燕川的事迹也一直被祁临澈视为前车之鉴,告诫着他治理江湖不可光凭一己之力,必须制定下足以桎梏天下的“律法”,否则一旦“力量”消失,压抑后的反噬只会让境况雪上加霜。
祁临澈躺在床榻上,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他心想,自己的面子真大,居然会惊动燕川这座销声匿迹足有十年的大山。
燕川威名赫赫,武艺可谓高绝,隐居深山的小傻子发现打不过,大概还是会跑路的吧。
他不怪她,毕竟那是燕川。燕川没有错,毕竟对于江湖来说,杀他,那叫“立场正确”,什么毛病都没有。
江湖与朝廷,早已不死不休。
“我叫云出岫。”他听见她空灵悦耳的嗓音,既不清脆也不甜美,冷淡的,平静的,好似掺了雾状的云,“我为什么要跟你打?”
“姑娘若不想与老夫交手,便自行离开吧。老夫已答应了他人要除去奸相,虽说胜之不武,但老夫罪业在身,并非担待不起的人。”燕川的语气也很平静,甚至带着几分长者的温和。他是要么不做,要么决定去做了就不会犹豫的人,前来杀人,他必然是想好了此人该不该杀,这才决意下手,但他并没有打算牵连无辜之人。
“你要杀祁临澈?”望凝青歪了歪头,理直气壮地道,“不行。”
燕川叹了口气,道:“姑娘天人之姿,有如云上之人,何必助纣为虐呢?”
望凝青才不管谁是纣,她也学燕川一样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很是无奈的样子:“可是他管饭啊。”
在屋内听了一耳朵的祁临澈原本还有几分感动,立时就被这不解风情的木头给吹灭了。
“……”燕川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般回答,很是沉默了一下,“若姑娘不嫌弃,老夫可以管姑娘的饭。”
祁临澈脑袋一热,只觉得血气直冲脑门,突然想掀被而起。
“我不信你。”望凝青又叹道,“我只信他,我不信你。”
“为何?”
“我下山后,第一个说要管饭的男人把我卖给了老鸨,第二个说要管饭的男人要纳我当二十八房姨太。”
望凝青很平静地说道:“他是第三个,我没让他管饭,但他还是给我饭吃,还帮我洗衣服、打扫房间,他是好人。”
那你的“好人”好廉价哦。祁临澈面无表情地想。
“师父说过,事不过三,原本我就打算过了三次后再也不找人管饭了,所以我最后相信的人只有他了。”
望凝青拨了拨琴弦,缓缓抽出了暗格中的长剑,因为拔掉玉兰发簪而散下的墨发轻抚着她的脸,一张清艳如皎皎明月的容颜。
“你要杀他,先问过我的剑。”
屋内,感觉到气血终于开始流通的祁临澈默默地捂住了脸。
屋外,神情沧桑的燕川在一瞬的错愕之后,有些心疼地拧起了眉眼。
明月清风,伊人白衣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