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沧带着望凝青降落在山门, 看着她风尘仆仆、略显狼狈的模样,客气地道:“我想师妹应该也累了,洗漱休息一会儿再去见掌门吧。”
“好。”衣衫不整便前去面见掌门的确有些不像话, 渺沧的师父即是太虚道门的掌门人, 道号少阳, 在安青瓷的印象中,是个虚怀若谷、值得尊敬的化神修士。
“那我让人帮你准备一套衣服和热水。”渺沧嫣然一笑, “外门多有不便, 师妹不如暂时先住我的山府吧。”
渺沧说着,便直接通过弟子令牌吩咐管事弟子去准备安青瓷的行李和衣物。仙门没有侍从的说法, 而金丹以上的修士要么收童子要么收徒弟, 基本都不缺人伺候。渺沧这样还未收徒的,平日里基本都能自己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需要也只是让管事弟子帮忙安排一下人手就好。
无论哪个宗门,都有些弟子不喜争斗又不事生产, 这种时候可以通过接取其他修士发布的一些任务来赚取灵石,若是运气好,还能得到一两句指点与教导。
渺沧在修真界中的声名不算显赫,但她却是板上钉钉的太虚道门下一代掌门人, 少阳一脉的亲传弟子,内门中被所有人尊称为“大师姐”的存在。
是以渺沧发布的任务, 管事弟子都是优先处理的, 更别提任务内容还很简单,只是跑腿和送衣物。
无巧不成书, 接取到任务的人恰好是玉珍与安如意。
“渺沧师姐看着冷漠, 但人很好相处的。”管事弟子也是因为安如意平日里长袖善舞才优先将不错的任务交给她, “她性格直来直往, 只要有话直说,她都会听。”
“她平日里会发布一些跑腿之类的活计,出手也大方。哪天看她闲暇有空,你们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大胆请教,她很乐意指点。”
得了管事弟子的“提点”,安如意也露出了感激的微笑,轻声道谢后便和玉珍一起捧着装了衣物和香薰的托盘离开了。
今日天气晴朗,阳光和煦温暖,两人走过长廊,恰好一阵柔风拂过,吹来一阵玉兰花香。
“天气真不错啊。”玉珍脚步轻快,轻哼道,“没了安青瓷,外门果然清净了不少。”
安如意闻言,抿唇有些为难地笑了笑,她不会在公共场合说别人的不是,但她也觉得安青瓷不在更好。
安青瓷一旦在场,就势必会夺走全场的光芒,所有人都会围着她,捧着她,就像昔日的南安王府一样。
想到这,如意的眼神微微一暗。生而尊贵的安家少主,生来便金莼玉粒噎满喉,但她享用的荣华富贵还不都是建立在父亲和母亲的痛苦与悲剧之上。
如果可以,安如意这辈子都不想跟安青瓷处在同一处地方,但是那枚玉佩……她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回来的。
来到了内门的山府,这里与十几人住一个大院的外门不同,内门弟子基本都拥有一处独立的道场,皆按他们个人的喜好装饰,处处昭显清贵与高雅。
如意低垂着眉眼,她是见过大世面的,倒是没表现出异样,而玉珍却左右张望,仿佛看不够般,连连发出惊叹。
“渺沧师姐,我们是管事弟子派来送东西的。”如意敲了敲门扉,面上露出不谗不媚、恰到好处的微笑,“我们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内间传来了回应,安如意和玉珍便推开门扉,朝着内阁走去。
然而,安如意面上游刃有余的笑容,在看见那坐在窗台边的人影时便彻底地僵硬在了唇角。
“安青瓷!”玉珍没忍住惊呼出声,却是很快捂住了嘴唇,惊疑不定地低喃,“她怎么会在这里?”
依靠在窗台边上的安青瓷显然刚刚沐浴过,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单衣,披散着一头墨发。她一腿平伸一腿收起,手搭在膝盖上,似乎在闭目养神。
这副仿佛在自己家中的潇洒姿态属实镇住了两人,更别提下一秒,渺沧师姐便从内间掀帘而出,接过托盘道:“青瓷师妹,换衣服吧。”
渺沧说罢,似乎注意到安如意和玉珍的表情不对,略微困惑地偏头道:“你们认识?”
玉珍沉默,如意艰涩地笑了笑,倒是安青瓷睁开了眼睛,干脆道:“同门,不熟。”
“哦。”渺沧也没有多问,她拿着衣服斜晲一看就是名门弟子出身的安青瓷,不太确定地问道,“你会穿吗?”
望凝青斟酌了一瞬,她当然会穿,但安青瓷不会,所以思虑间很是可疑地停顿了一下:“……会。”
“行了,不会就不会,逞什么强?”渺沧忍不住笑了,这个看着严肃又一本正经的师妹偶尔会有一些出人意料的表现,“过来,我教你,一会儿还要见掌门呢。”
渺沧说完,又转向了如意和玉珍,干脆道:“辛苦你们了,任务跟管事弟子交接就可以了。”
渺沧接过托盘,便掀开衣物准备帮安青瓷换上,全然不顾自己的行为给晚辈弟子带来了多大的冲击。
安如意和玉珍神情恍惚地离开了内门,过了很久都没能回过神来。安青瓷不是去冶剑场了吗?怎么会跟掌门首徒同出同进,渺沧师姐还那么亲切的样子呢?
为什么渺沧师姐要带安青瓷去见掌教?难道安青瓷拿着那块玉佩,又得了什么机缘吗?
安如意辗转反侧,几乎一晚上都睡不着。她在深夜中睁着眼,想起多年前母亲去世前的冬天,明明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当出去了,但唯有那块玉佩被留下。
“如意,不管你经历了什么,遭遇了什么,一定要留住这枚玉佩。”母亲十分郑重地告诫她,“它会给你带来好运,哪怕落入泥潭,它也终有一日能带来转机。”
安如意是相信的,母亲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有铭记在心里。但是日子实在太苦了,她熬不住。人如果死了,留着玉佩还有什么用呢?
安如意本不该后悔的,但是她现在却真的生出了一丝悔意。
心里存了事,又实在觉得难受,安如意睡不着,便爬起身披了一件斗篷,穿过后院,从一处偏僻的窄门中离开了外门院落。
外门弟子平日里都要做些杂活,夜间都睡得很沉,更何况大家的境界还只是刚入门,不会有人感知到她在宵禁后离开了院子。
安如意穿过后院的树林,朝着偏僻处去,山林的尽头有一处倒映明月的活泉,她无意间发现的。
他今晚会来吗?安如意呵出了一口白雾。穿过树林,她看到了那一面清幽的湖水,湖中倒映着霜白的明月,月亮边站着一抹修如玉竹的白影。
玄微上人站在湖边,容色淡淡地注视着湖中的明月。安如意故意踩了枯枝,窸窸窣窣的声音扰了他的清净,可他却没有斥责安如意,也没有过多的反应。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自成了一道风景。仿佛山巅而来的风雪所幻化而成的魂灵,安如意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不觉间便有些痴了。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这面月湖边与玄微上人的相遇,她当时因为放弃了母亲的教诲而错失了机缘,心中正感到难过,独自一人在湖边垂泪。
“你哭什么?”她抹着泪水,却被突然出现在身旁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便看见了那张仅有一面之缘、宛如霜雪雕琢而成的俊颜。
玄微上人问她话,眼睛却没有看向她。她心里有气,便将玉佩之事和盘托出,等着挨他一顿骂。
“所以呢?”玄微上人听完却不动怒,只是语气淡漠地反问她,“你想当我徒弟?”
“如果可以,晚辈当然不愿错失机缘。”她偏过头,有些赌气,但更多的却是悲伤,“但我更不想让您误以为母亲不爱惜那块玉佩。”
安如意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和玄微上人是什么关系,但是母亲很爱惜那块玉佩,她也一样。只是人活着本就很难,她无力保护的东西,只能看它如砂砾般流去。
“当我的徒弟未必是好事。”寻常人并不知道“清虚守寂”意味着什么,他们只见这一脉的光鲜,却不知其中常人根本无法忍耐的严寒孤苦与深入骨髓的寂寞。
“你若想学剑术,那以后便来这吧。”玄微上人没有多说什么,他离开时,安如意才发现他居然提了一盏玲珑可爱的玉兔灯,“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问我。”
他转身离去,满袖风雪的凉意,但安如意站在月光下,却浅尝出一丝百转千回、含而不露的温柔。
从那之后,月下相见便成了两人间心照不宣的秘密。虽然他们大部分时候都没有交谈,只是一人沉默舞剑,一人无言旁观。
玄微上人总是提着那盏与他气质并不相符的玉兔灯踏月而来,明明身为渡劫大能,他从不存在夜间无法视物的烦恼。
后来,安如意使了一点心计,回去的路上故意磕伤了额头。之后被他问起,只说自己夜里走得急,忘了看路。
玄微上人沉默了很久,久到安如意以为自己的小心思逃不过他的眼目,他却将手中的玉兔灯递了过来,道:“拿着吧。以后夜里记得看路。”
安如意拿着那盏灯,不知怎的,心口忽而一热,热气上涌的瞬间,她便抱了上去。
玉兔灯滚落在草坪上,照出紧两道紧相贴的影子。玄微上人被她抱住了腰身,默然了好一会儿,才拍拍她的后脑勺,示意她放开。
……神魂恰好游走在外的望凝青看着月光下相拥的两人,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作何言语。
玄微上人是渡劫期修士,但是望凝青也是渡劫期修士,在她神魂的感知中,玄微分明已经道心破碎了。
看样子,这未正名的“师父”是不能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