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行后宫十数年的淑妃落马了。
因为造谣污蔑高位嫔妃、蓄意谋害皇嗣, 不仅被燕皇以及所有妃子亲眼目睹,还有她亲手奉上来的如山铁证,几乎是一下子就压得淑妃翻不得身。在太医确定德妃因腹部遭到冲撞导致小产之后,燕皇便大发雷霆, 不仅剥夺了淑妃的位份, 还将与事件相关的人全部下了大牢。
帝皇的雷霆之怒惊得宫中人心惶惶,虽然谁都没敢作声, 但聪明人都清楚, 丞相府恐怕是要吃挂落了。
本来丞相这些年来就有些外强中干,不干实事, 毕竟燕皇守成, 女儿受宠, 又诞下了足以继承皇位的七皇子。如果未来七皇子登基, 淑妃就成了太后,丞相就成了皇亲国戚,想到这样的未来, 丞相难免就有些飘飘然。燕皇是个念旧情的, 对于丞相府这些年来贪奢好逸的行为一忍再忍,甚至连淑妃暗中陷害皇后的事情都闭眼不去计较, 但这次却是真的被触到了逆鳞。
淑妃的手伸得太长了。
在燕皇已经有了五皇子这个优秀继承人的情况下, 淑妃一些曾经看来还算可爱的举动在燕皇的眼中就变得越发刺目了起来。七皇子还未成年, 她却已经开始忙于剪除阻碍了她前路的飞鸟的羽翼。真正令燕皇无法容忍的不仅仅是那个还未诞生就与世长辞的孩子,还有淑妃这一连串行为背后所流露的深意。很显然,丞相府意图谋夺皇位,这是燕皇所不能容忍的。
与私情无关, 仅仅只是因为臣子不可乱政, 应当牢记自己的本分。
七皇子被淑妃这样自私自利的母妃教导着长大, 难道还能指望他登基后不任人唯亲,善待兄弟吗?
这是一场足以影响前朝的动荡,尹南秋不过是一个恰到好处的筏子。
但是——
“为什么?”
望凝青站在尹南秋的床边,目光望向窗外:“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做?”
这一场闹剧,看似是淑妃想要陷害尹南秋而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但在望凝青看来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原以为,你天资聪颖,一朝入宫为妃,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所以才使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伎俩保护自己,并非坏事。”望凝青垂了垂眸,窗外阳光晴暖,淡去了她身上的冷冽,令她一身凛然的气质柔和了不少,“但是,何必如此?”
“……”半倚在床头、拢在重重纱帘中的单薄身影晃动了一瞬,随即苦笑,“阿婥,真的不愧是阿婥呢,明明平时那么温柔,只要是‘无伤大雅’,就什么都能接受。但是一旦越过了那条线,阿婥就会瞬间化为霜雪洗炼的剑锋。”
“原以为,我才刚刚失去腹中的孩儿,阿婥多少会怜惜我一点呢。”
望凝青沉默了许久,才缓声说道:“他有个心狠的母亲,我又何必为此假作伤怀呢?”
“……也是。”尹南秋低笑,“果然是逃不过阿婥的慧眼的,从很久以前就是如此,阿婥心里什么都明白,却偏偏什么都不说。等到情分耗尽了,就会瞬间翻脸不认人,雷霆惊蛰一样,打得人措手不及。如果一不小心被你宠坏了,那最后的结局一定会令人伤怀吧?”
尹南秋低低地轻咳着:“可是阿婥,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没有宋家血脉的孩子诞生,宋家就能继续作为一名忠臣、纯臣,不必忧心因为立场之故而深陷皇权争夺的涡流。嚣张跋扈、横行肆意的淑妃落马,必定牵扯到丞相一脉。陛下正好有理由将朝廷中的蛀虫连根拔起,为下一任太子铺路。”
“谋害皇嗣的罪责虽重,但也不至于让丞相府一落千丈,仅仅只是元气大伤,想要牵连到七皇子的身上更是难上加难。即便有人试图将这件事往七皇子身上挂靠,也能以‘稚子无辜’的由头全盘否决。这样一来,七皇子本身的‘外戚忧患’便荡然无存了。不管未来登临至尊之位的人是五皇子还是七皇子,但都能免除他们的后顾之扰。”
“阿婥……不是这么想的吗?”尹南秋强撑着惨白的面色,露出了一个悲伤的微笑。
“……我不曾这么想过。”望凝青否决道。
“阿婥不会说出口,毕竟你总是不会让人为难。”尹南秋的话语骤然低落了下去,变成了细弱的呢喃,“原本我是想着,如果阿婥想要这个孩子,那我生下来过继给阿婥也好,只要能免你孤苦,免你孤单。但是阿婥不想要,还要背着我去做危险的事。不管你想要做什么,不把淑妃这根钉子拔除,荡平你的前路,我是决计无法安心的。”
“……静姝是你的人?”望凝青征了怔,“就为了这个?”
“是,就为了这个。”尹南秋心平气和地说道,她忽而转向门外,扬声道,“陛下,我这么说,您还满意吗?”
“吱嘎——”门被推开了,满头冷汗的崔公公站在面色铁青的燕皇身边,不知听了多少。
“阿婥是真的很过分呢,因为知道我现在身体虚弱无法听声辨位,所以才特意唤陛下过来吗?”尹南秋从容轻笑,与平日里温婉柔弱的作态判若两人,“若不是陛下和崔公公的呼吸变重了,我恐怕都反应不过来呢,真是,又输给你了,阿婥。”
“谋害皇嗣,本就是罪过。”望凝青冷冷抬眼,毫无动摇地道,“你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南秋。”
尹南秋垂了垂头,忽而间觉得有些难过,燕皇和尹南秋之间,她终究还是做出了选择。
“你——”燕皇气得有些说不出话,语气沉沉地道,“毒妇!”
“陛下,请别这么说。”尹南秋披着一件单薄的套衫,款款而笑,“帝皇心术,御下筹谋,南秋是远远不及您的,但小女也没有任何愚弄您的不敬之思。陛下也应当知晓,女子为母则刚,这孩子万一生下来了,南秋的心保不住就会变了。为了让这个孩子得到最好的,南秋指不定就会对五皇子和七皇子下手——您是这么想的吧?而流淌着宋家血脉的皇子诞生,陛下也会忧心阿婥变成一把不好用的刀了吧?”
“尹南秋!”燕皇警告般地低吼,“朕是天子,但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朕从未想过要用我孩子的血肉去铸造铁桶山河!”
尹南秋沉默了一瞬,半晌,她再次轻笑出声,这次笑着笑着,却忽而滴下了泪来。
“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皇帝,与万无一失、无人死亡的战争有什么区别呢?”尹南秋泪落不止,话语含糊地道,“被女人欺骗、失去一个孩子,陛下您就觉得难过。可我的阿婥,她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啊,不是您手中的刀,不是能随手被您掐死的雀鸟。”
“是,您当然不屑于利用您的孩子。因为您的铁桶江山,要用阿婥的血肉去换!”
盛怒的燕皇愣怔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言语。
“我的表姐宋清婥,戎马一生、立下战功无数,用一身伤病换来四海归心,国泰民安。为了昭显仁德,您立她为继后,可又忌惮着那时功高震主的宋家,将名震天下的女战神放在身旁,只是为了探查她是否有野心罢了。”
“阿婥那时丹田遭受重创,险些一病不起,您却还要给她的汤药中混入避子汤,明明您都没有把阿婥放在心上。不过是忧心阿婥会诞下足以影响国祚的皇子,却又舍不得这柄好刀,所以您要让阿婥成为未来太子的嫡母,让她离开战场后还要为家国操劳。您图的是什么?是一个‘文能经国治世,武能定国’的宋家之女?还是一个高坐神坛、无喜无悲的菩萨?”
“阿婥在宫中忍辱负重多年,受淑妃陷害而不惜自请封入冷宫,在您遭遇刺客之时又不顾一切前来相救,这才证明了宋家的‘忠义’,这才换来了您那宝贵的‘信任’。您不允许她有自己的孩子,却又要她照顾您的孩子,可您连还她一个公道,惩处淑妃这个恶人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了。如今,将翱翔天际的鹰隼藏于深宫,剪掉苍鹰的羽翼,您终于感到安心了吗?”
掷地有声的话语落下,屋内一时陷入了死寂般的缄默。
淡淡的尴尬在空气中弥散开来,让一世英明的燕皇看上去有些狼狈不堪。
“朕承认,朕以往过于轻狂,有负梓童之忠义。”燕皇歉然地道,“但是,南秋,你太小看梓童了,她不同于其他的柔弱女子……”
“是!阿婥的确是比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要强大!”尹南秋猛然直起身,不顾身体虚弱下了床,“但这是你们伤害阿婥的理由吗?!”
燕皇心中一愕,哑口无言。
“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但不也还是希望阿婥一再退让?”尹南秋声嘶力竭地道,“她的坚强不是你们漠不关心的借口!她的忠义也不是您让她一再容忍的理由!‘因为往常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您怎么能说出口?!”
“阿婥因为自己害得九皇子体弱多病一事愧怍多年,在陛下的眼中就只是淑妃‘无伤大雅’的玩闹举动吗?!”
“不要因为她很强,就理所当然地被她保护啊!她为燕国牺牲了一切,你们还想她怎样?!”
“我是为了保护她,才来到这里的啊!”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