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九慢慢发现, 来自青州的信是最特别的存在,不管里边传来的消息是大是小,在平王殿下眼里都是重要的。
当然, 他还注意到了一点,平王殿下听完那边的消息并不总是高兴, 常常脸上笑意没带多久, 又陷入另一种惘然。
这一来二去, 蔺九也不免腹诽,殿下这心意到底是在何处, 是于家骄阳,还是宋家明月?但他只敢偶尔在脑内想一想,可不敢真说出来。
那头林涣寄信时,常常提些极细微的小事,那时蔺九还没看明白他的用意,在心中嗤他堂堂男子汉一副女儿家做派,连宋大小姐今日衣裳纹路都要写明白, 真是笑死人了。然后转头发现, 元孟听的极认真,一点都不嫌林涣啰嗦,那时蔺九便懂了, 在这等细枝末节之上, 林涣要比他强。
京城里成王与三皇子正斗得厉害,元孟没让人再推波助澜,只在北川这一片帮着成王, 一点点把三皇子和安国公府安下的人拔出来,好让宋炀兄妹有更多可操作的余地。
北川统共才十六州,其中有九州都被三皇子派系的人把持, 数量多到吓人。就算里边不是人人都像伍煜这般善于贪污,东一点,西一点,经年累月贪下来的东西也不少了。
整个北川现在就像一个空壳子。
这么大的事自然不可能做的悄无声息,就算安国公想让这消息被压下去,成王也会想办法把事捅到朝堂上。
于是皇上最近又被气到了,连罢了半个月早朝,元孟结合后世来看,知道他这是身体愈发不好了。
外边的事都还顺利,但因为已经成功过一次,给他的愉悦倒也没那么大。元孟更期待的是来自青州的信件。
宋灯在那以后便没写过信了,寄过来的全是林涣记载的青州事务。
宋灯收拾完伍煜和钱斌以后,宋炀这个知州突然便深入人心了,走到哪都有百姓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好像他不是刚刚上任,而是已经治理州府多年一般。再加上如今整治北川的风向,朝廷很快便派了两个手脚干净的填补上州同州判的缺。在两个新来的下属跟前,宋炀也算青州的老人了,说话自然是一言九鼎。众人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做事突然就变得简单起来。
端午的时候,青州的城墙竟修好了。
宋灯带着州府上下包了一日粽子,说是要发给城中百姓。因着知州身先士卒,其他官员也不好说丧气话,一个个想着与民同乐的名头,撸起袖子做他们眼中厨子与女子才该干的活。
米馅都是州府里的大厨提前调好的,虽说那些披着官皮的大人们把粽子包的一个比一个难看,可馅料在那,粽子的味道差不到哪里去,里边还有腌好的肉,虽说只有指甲盖大小那么一块,到底也是荤腥,能来的百姓几乎都挤到了州府跟前领用。
林涣说,自那以后,青州的百姓好像不那么畏惧州府里的人了,不像从前那样,只认知州一个,偶尔也敢同旁的官员玩笑了。
元孟当时看到这儿,京城的端午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他突然有些想吃粽子,便让人吩咐厨房去做。
可元孟明面上再落魄,到底是个王爷,厨房里的人哪敢怠慢自家主子,哪怕是粽子这种民间小食,那也要做的精益求精,别出心裁。
于是最后端到元孟跟前的粽子,一个个小巧玲珑,精致可爱,比林涣信里说的拳头一样大小的粽子小了一倍有余。元孟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拆开吃了。
林涣随信还附了一条端午索,说是宋灯跟那位女吏目学的,编了许多,在州府里逢人就送,他恰好有事去州府,得幸领了一条。但他觉得女吏目编的更好看,于是谎称丢了,找女吏目再领了一条。
蔺九初次读到这里的时候,觉得林涣胆大包天,明知殿下看重宋小姐,还敢嫌弃宋小姐的手艺。果然,元孟听信听到这段时眉头就皱起来了。
只不过,那眉头没皱多久,就又松了开。
林涣将宋灯那条端午索献给了元孟,只说到底是宋小姐一片心意,他有了女吏目的端午索,便只能将宋小姐的转赠他人,不能让那片心意白白浪费。
蔺九当时就觉得,林涣是个奸臣的料子。
他想想也有些唏嘘,昔日在杨家的时候,林涣多孤高的性子,如今倒圆滑起来,在揣摩上意之上比他强了不知多少。如果他当日就有这份功底,说不定今日还好好做着杨焕呢。可再回过头看,正是因为吃了这些苦头,他才变成了今日模样。
七夕,宋灯仿着京城里的花灯节,在青州城里办了一场花灯会,虽不如京城里的繁复美丽,但城里的百姓从未瞧过这样的热闹,都十分喜欢。
花灯节啊……
元孟突然就想到了宋灯在京城度过的最后一个花灯节,他明知她在等他,却没有去见她。好在现在看起来,她倒没有因此厌上花灯节,还是很喜欢那份热闹。
只是很奇异的,他并不感觉欣慰,总觉得哪里缺了一块,有些空落落的。
蔺九这些日子下来已经有了经验,知道元孟每每如此,是心里不痛快了,这种时候,多聊聊宋灯就好了。
蔺九道:“宋姑娘和我想象中不同。”
元孟果然抬起头,有了兴趣:“有什么不同?”
蔺九道:“先前见的时候,以为宋姑娘个性内敛,不爱说话。可这一封封信看下来,宋姑娘其实胆子大得很,行事果断,不知胜过多少男子。”
像找人学武艺骑射这一类就不说了,宋灯推女子作吏,以女子面貌在青州城里行走,少有遮掩,治贪官留下赫赫威名,这桩桩件件都颠覆了蔺九从前对她的印象。
其实一开始,蔺九心里也嘀咕过,宋灯一个女子,想要的东西实在有些野心过盛。可慢慢地,他发现,有些高官厚禄的男子实在太过蠢笨,不及宋灯万分之一,如果仅因为她是个女子,就不能施展她的聪明才智,实在是太过可惜。
元孟笑了笑,道:“她看起来胆小,其实非也。这京中处处勋贵,丢一个石子能砸出三个贵人,她便有意收敛,顺应规则,其实只是不想招惹麻烦。到了青州,宋炀便是第一,她做什么都有后盾,自然就敞开了本性,想到什么就立时出手去做。”
前世她在他跟前,有时谨慎,有时大胆,可见他做靠山做得不如宋炀好,却也不算太差。
蔺九看着元孟神情,心想,看,就这么简单,他才提了宋姑娘几句,殿下这就高兴起来了。
年节时青州又送来了一封信。
蔺九可等太久了,心中有些埋怨林涣这回寄得太慢,殿下已经好几日阴晴不定,多半是等着这信的缘故。
蔺九收到信时照常要打开先译一遍,拿刀拆开泥印时,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诗。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他可不就是那青鸟么。
蔺九还没乐多久,打开信件便发现,今日是做不成青鸟了,青州可出大事了。
自从宋炀把持住青州府后,一切都井井有条,百姓养足了精神头,自然也就有了干劲。府库里有从伍钱两家没收的财产,州府并不缺钱,宋炀削减了两年的赋税,还承诺春种时会买许多种苗供给百姓。
一时间,青州城里开荒的人就多了起来,哪怕没赶上种粮食的好时候,将地占下来多翻几遍,肥肥土也是好的。
这开荒的风吹遍了整个青州府,一锄头一锄头地挖下去,突然便有人发现了一个铁矿。那人发现铁矿时,附近可有数十人,眼见着无法独占,索性便一路宣扬开来,最后报到州府,想着由州府统一把控后,整个青州都能分一杯羹,一同去做铁器的生意。
青州人穷太久了,又不像两广之地,光凭种粮便能富得流油。宋灯不可能让人将这铁矿封起来,不去开掘,这只会失了好不容易得到的民心。况且,就算她现在这么做,青州有铁矿的消息也未必封锁得住。
所以这铁矿势必是要开掘的,长远来看于青州亦是一件好事,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支撑北川前线的兵械供应。
但正是因此,青州的战略意义也随之发生变化,宋灯开始担心鞑靼一旦破城,不会沿着边线进攻,而是选择直入青州腹地。
他们需要人来镇守矿脉,护卫青州。
宋炀已经向朝廷上了奏折,只等朝廷派人。
宋灯难得写信,是因为她心中有了人选,不方便从下使力,便希望元孟能试试从上边影响一二。
元孟一看人选,淮北侯府。
淮北子弟的品性尚可倚重,不用担心大敌当前却因铁矿之利相争。而另一方面,北川上留下太多成王与三皇子的印记,已让天子心中阴霾重重,只有淮北侯府这种尚且置身事外的,能让天子放心去用。
元孟突然发现,她向他求的,总是他能给的。
唯一一次知他可能给不了却还是求了的,他果然没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