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个父亲身份耐人寻味的转校生安静坐在自己身边时,伊莎贝拉还没觉得什么古怪。
然而,就在她打算给自己的新同桌一个符合小女孩的微笑时,对方转过脸,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伊莎贝拉感到了莫名的熟悉感——她所不知道的是,此时,这个小女孩的表情,与某个时间点里坐在白塔椅子上的小男孩表情,完全重合。
一模一样,属于人偶的木然。
“你好,伊莎贝拉。”
小女孩脆生生地说,文静地递来一张系着蝴蝶结的小卡片。
这张卡片被折成了两层,蝴蝶结像是一个正式的蜡封。
……礼物?
伊莎贝拉有点意外,毕竟她和这个七岁小姑娘一点都不熟,自认也没什么让小孩天生亲近的亲和力。
递过小卡片后,玛丽收回小手,老老实实地翻开了桌上的教科书,姿态就像传言中那么标准。
只不过,她小声的请求依旧传进了伊莎贝拉的耳朵“你可以打开它吗?上面写着一些不适合说出来的悄悄话。”
奇怪。
出于刚才那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公爵大人没有对她的行为做什么评价,而是先扯开了小卡片上的蝴蝶结,决定瞅瞅对方的悄悄话。
希望别是小女孩那种“我能和你一起玩洋洋娃吗”的邀请,她披着这个年龄的皮,想要拒绝又怕吓到小孩——[你好,伊莎贝拉,你的身体容器里布满了一只完成品人偶的味道,你认识他吗,你和他交|配了吗?]伊莎贝拉……
有那么几分钟,她诚挚地希望,这是一个“我能和你一起玩洋洋娃吗”的邀请。
玛丽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好几眼自己的同桌,看到对方凝滞了五分钟之久,最终还是抽出笔袋里的自动铅笔,默默在卡片上写了点东西。
写完后,伊莎贝拉默默把小卡片按照原本的折痕叠好,扔在了玛丽桌子上。
玛丽打开,迅速浏览一遍[我不认识什么人偶,小孩子不要把交|配这种词挂在嘴上,好好学习。]伊莎贝拉不一会儿就收到了回复[我比你大两岁,伊莎贝拉,我只是对你身体容器的状态感到好奇。父亲喜欢好的容器,而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他准备最好的容器。]公爵这孩子的父亲究竟在教些什么东西。
小卡片再次扔到玛丽桌上,这次只有一个词[学习。]唔。这个容器的脾气似乎并不好?
玛丽歪歪头,有心想继续追问下去,又考虑到了讲台上的老师——按照爸爸的指示,她必须要做一个完美的孩子。
而完美的孩子,是不可以上课和同桌传小纸条的。
……尽管,玛丽真的很好奇,那个和自己相同的“人偶”……爸爸明明说,才做了自己一个的?
玛丽合上了小卡片,重新坐好,手肘压回教科书。
伊莎贝拉悄悄松了口气。
然而,正当公爵大人以为对方作为一个小淑女,会消停消停开始上课时——文静的玛丽,猛地站了起来。
“爸爸!”她高声尖叫道,闭紧眼睛又捂住了耳朵,“爸爸!爸爸!”
老师与同学们纷纷投来疑惑而关注的视线,伊莎贝拉敏锐地注意到了对方脸的朝向——对准了空气中的某个存在,仿佛她正和什么鬼魂类的东西通灵似的。
但这个世界上不存在鬼魂;同理,也不存在灵异事件。
公爵更容易相信这可能和小女孩口中的“容器”有关。
“爸爸!爸爸!爸爸!”玛丽的尖叫声越来越大,已经到了窗玻璃隐隐抖动的程度——伊莎贝拉皱眉,伸手想帮助她。
“玛丽同学,你要去医务室……”
“他摸了爸爸的手!”
这是除了重复的“爸爸”以外,玛丽尖叫出声的第一句话。
女孩双目紧闭,不正常地抽搐起来“他握住爸爸的手不肯放!”
“他……他说要带爸爸去小树林玩!”
“他还有个未婚妻!”
“他是人渣!”
“他、他不去小树林了,他要带爸爸去男厕所卫生间!”
“爸爸拒绝了!爸爸得救了!呜哇哇哇哇!”
众同学“……”
伊莎贝拉“……”
公爵直觉有点古怪与不妙,怎么说呢,最近一段时间,所有人口中带有人渣色彩的“他”,基本都指的是……
玛丽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好奇、疑惑、又愤怒地瞪向了伸出手的伊莎贝拉“我闻到了,他是那个和你交——”ok,不用确认,就是弟弟。
公爵面无表情地出手,捂住了对方的嘴巴,并充满同学情谊地将其拢进自己五岁的宽广怀抱(?)里。
老师同学们纷纷投来好奇的视线。
“抱歉。”
伊莎贝拉甜甜地微笑,“我同桌其实刚才就趴在桌上,似乎很不舒服……老师,我能带她去医务室吗?”
与此同时得到了基本的数据后,即便是狄利斯(经过相当漫长的寻路问人过程)赶到院长办公室,正式从钱德勒手中接到了“改造黑塔,创造白塔”的工程任务……
他也没有当着这位胖院长的面吐出来——虽然他的胃、他的手臂、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曾被关押在白塔里的部位都在抽痛。
哦,但这不代表弟弟很勇猛早在辨认出“54421”的基本特征,将怀特先生与记忆中的白影核对后……
他就躲在那个洗手间里吐了个天昏地暗。
这是种长年累月下的条件反射,也是种创伤后的应激反应。狄利斯甚至可以就此调动大脑里的知识,原地立正背诵出关于tsd的多个临床症状。
……然而,明白理解自己的身体反应,不代表狄利斯可以克服这些。
他又不是什么高深的社会心理学家。
从未接触外界的童年和避开人群孤僻研究的成年……都意味着,狄利斯绝不擅长在对待人类时,遮掩住自己的深层情绪。
——不过,伊莎贝拉和那个怀特都是意外——前者是目前倾注了他所有专注力的未婚妻,执着追寻了很多年的至高研究;后者是曾经占据了他人生的初始,留下深深的恐怖阴影,让他绞尽脑汁使出全身解数去对抗的坏人。
因为发自内心地想要保护伊莎贝拉,所以狄利斯连自己内心的阴暗面和她不想回忆的那份过去都能妥善藏好;又因为发自内心地恐惧且针对着怀特,所以狄利斯在对方面前保持了惊人的反应速度与抑制力。
……当然,在前者上付出的代价,是被对方直接摁在了床上,直接被迫本垒打,还签订了婚前协议以防逃跑;后者上付出的代价,是吐到胃部发酸的反胃感,一只出现了穿透伤不停淌血的手掌,以及在夏季午后依旧一身冷汗的打寒战。
唉。
他本以为……白塔中的所有往事……已经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了。
没办法,机械师从逃走的那一天起,就没想过再回到那个地方,或者涉足关于那个地方的任何信息——在他的记忆里,那座白塔早已因为一场地震而毁灭,自己趁地震的动乱逃走后,看着那些残垣断壁,还为了消除后患,毫不留情地在外面引爆了实验中偷偷埋下的爆破装置……就此,关于白塔的一切都埋在了一场大火中。
而狄利斯只运用了一点空间技术,把那个神神秘秘的镜子房间偷渡了出来,重新建在自己的钟楼里。
逃离白塔之后,他为了寻找伊莎贝拉,在大陆上展开了漫长的研究……狄利斯不清楚自己具体寻找伊莎贝拉花了多少年,也不清楚周围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在他求知欲旺盛、丰富积极的探索精神下,可怕的“白塔”完全被抛在了脑后。
所以,无论是“白塔”,还是“怀特”,都应当是消失在狄利斯记忆中的“过去时”。
拿着为客户指定的“白塔”勾画建筑蓝图,并监督现场施工的详细任务资料,狄利斯走出院长办公室,虚弱地扶住了墙面。
他不可能拒绝这个任务。
毕竟,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也隐隐契合了他那几个潜意识测试中的不对劲。
自己的记忆有问题。
伊莎贝拉的记忆有问题。
白塔的创始人有问题。
白塔……白塔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毫无疑问,此时的“怀特”并不认识“狄利斯”,他还是个男人的外表,既没有创造出完美的人偶,也没有捕捉那些编号过万的实验品——他连白塔都还没建立成功呢。
但狄利斯非常肯定尽管那个男人没有高跟鞋,没有大胸红唇,没有涂着白指甲的手指与铭牌——尽管那是个货真价实的已婚男人,不是“小姐”——对方,绝对是那个,自己在白塔中见过的“怀特”。
潜意识里的动作是不会改变的。
一个人遇到超出寻常的愤怒后,就算是血脉至亲,也不可能做出手指抽动频率都一模一样的反应。
狄利斯既然能从一句话的顿挫、发音里认出自己的小伙伴,他也能从一个被铭记的潜意识动作中认出“怀特”。
至于为什么自己见到的“怀特”是女人……啊,以那个疯子的个性,也许他为了更长久富足的研究时间,给自己做了一个年轻的“容器”?
毕竟狄利斯在那里见识或参与过数量恐怖的可怕实验……他毫不怀疑,对方在建立白塔之前就进行着私人的“小实验”。
怀特的问题暂且不提……
现在看来,不仅是自己的记忆漏洞百出,在白塔做研究与在外面继续做研究时,都对“时间的流逝”没有丝毫察觉。
……时间。
原来核心问题是时间。
关于时间与空间的研究,一直是顶尖领域的未解之谜,也是狄利斯在白塔里曾从事过的核心实验——具体内容,早就埋葬在他漏洞百出的记忆里。
狄利斯如今掌握的那些空间移动的小手段——那不过是些运用量子力学在魔法元素层面的小花招,要这位传说级的机械师对“时间”的研究领域说一个形容理解,那就只有一个词神烦。
研究这破玩意儿除了耍帅还能干嘛?
啊是啦是啦,争取更多时间可以研究更多东西?
哦,或者跟那些走火入魔的炼金术师一样追求永生?
但万一研究时间的时候把自己搭进去怎么办?
搭进去回不来了怎么办?
更糟,成功永生后变成了半死不活的妖怪,把世界上所有有趣的东西研究完毕后感到无聊,无聊透顶后还没办法把自己干掉怎么办?
不过,摆在现在的狄利斯面前,对于研究时间领域的诱惑,只需要一句话就能否定——谢邀,忙着解决体质后忙着谈恋爱,忙着一边谈恋爱一边收集限制级数据。
“时间,时间……时间线……是未来与过去的混乱吗?”
狄利斯扶着墙,缓缓下楼梯,口中念念有词“不对,不对,不只是单纯的时间线……有什么地方……”
假设,这种状况,真的只是因为他从未来“穿越”到了过去,那自己记忆的漏洞与模糊还可以解释,伊莎贝拉记忆的模糊是怎么回事?
毕竟,伊莎贝拉应该是位于“正常的时空”啊?
“不是单纯的1和0……不是单纯的点与线……”
伊莎贝拉突兀地变小。
她口中那个神秘的黑衣男人。
诺德学院正在研究的奇怪火铳。
神殿联盟的怀特。
还未诞生的白塔。
这其中……这其中……
狄利斯愣住了。
第一次,这位拥有极高智商,却只关注小伙伴身体状况的机械师——他隐隐摸索到了,能够把这一切链接在一起的圈。
“不只是时间在变化。不是单纯的时间线。”
墨蓝色的眼睛有那么一个瞬间暗沉了下来,重新浮现出白塔里那个小囚犯的木然——不过,转瞬即逝。
手掌上,被自己抠破的伤口在体质影响下迅速恶化,尖锐的抽痛拽回了狄利斯的思绪。
“……我目前只想在咕咕身上做研究啊。”
成年的嘴炮立刻把自己过于深沉专注的思维——自离开白塔后,他就没怎么用过——扯开,只觉得胃里泛酸,舌头发苦,委屈铺天盖地。
他抑郁地对着院长办公室的外墙逼逼起来“凭什么让我去搞清楚时间空间这种高等课题……谈恋爱结婚是难度这么大的事情吗?除了体质以外,我还要去挑战世界难题?我现在一点都没兴趣……万一我研究清楚后肾功能已经退化了呢?听说过度思考还会导致中年秃顶呢?”
外墙没有理睬。
外墙不想说话。
数小时后恋爱。
谈个屁的恋爱。
下午五点半,背着书包走出教室的伊莎贝拉,看着站在校门口,老老实实等自己放学的弟弟,又看看对方故意揣在口袋里,根本看不清楚的手掌,磨了磨牙。
我就知道。
她又看看跟在自己身后的,亦步亦趋的白衣小女孩。
伊莎贝拉尽量让语气平和一点“你确定,你的感觉是对的吗?”
玛丽怀特点点头。
很好。
很好。
拉手,拉个屁的小手。
……中年已婚老男人的手有什么好拉的?!
公爵磨着牙走过去,刻意踮脚够到了他的腰部后,又乖乖巧巧地伸出手——“咕咕。”
还没等公爵大人的揪耳朵之手顺利擒住猎物,猎物本人就委委屈屈地蹲下,抱住对方,还拱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我今天下午用手去翻了一只散发可怕恶臭的垃圾桶,我还被那只垃圾桶恐吓了,垃圾桶里的臭味直接把我吓吐了。”
伊莎贝拉“……”
这算坦诚交代吗???
她侧头瞥了一眼自己身后垃圾桶本桶的女儿——玛丽红着眼眶,气宇轩昂地瞪着狄利斯。
“伊莎贝拉同学下午说了,她会好好教训你的,调戏爸爸的人渣!”
被寄予重望的伊莎贝拉只好扭过头,对着在自己脸颊旁不停蹭蹭的弟弟轻咳一声“你听到了?弟弟?”
弟弟没有听到,弟弟受到了惊吓与打击。
弟弟抱紧小伙伴吸了好几口,对着一堵不会回嘴的墙逼逼一个钟头,让他的委屈直接变成了怨愤。
这份怨愤在遇到他目前唯一想研究的东西时——咕咕,公爵,小伙伴,老大,伊莎贝拉——怨愤的弟弟抽抽鼻子,说“嘤嘤嘤。”
咕咕“……”
噫。
她在玛丽小姑娘“快惩罚他啊,你还等什么”的目光下,垂下准备揪对方耳朵的胳膊,反而拍了拍他的后背,又向上摸了摸他的脑袋。
“好啦好啦。”公爵费力使出了自己的惩罚,“不就是翻了一下垃圾桶吗,不哭啊。”
垃圾桶就垃圾桶吧,唉,反正是中年已婚老男人,弟弟高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