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这座城市,形状有些像国际象棋的棋盘。
道路的规划颇为成熟,而且教堂林立,充满了浓厚的宗教气息。
如果说亚平宁半岛像一把向下放置的、末端分叉的小剑,那么佛罗伦萨就处于剑刃上,而米兰和威尼斯则一左一右的处于剑柄两侧。
再往西一些,就是危险的法国了。
海蒂有意识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来观光的心情减少了一些。
与整城都是赭石黄的佛罗伦萨不同的是,米兰城的大部分建筑都是奶油白,包括他们的教堂也是如此。
佛罗伦萨的圣母百花大教堂使用了白、红、绿的三色花岗岩进行贴面,虽然远远望着是纯白色,但走近了可以看见富有层次的色彩变化,浮雕也都栩栩如生。
绿白红三色可以组成意大利的国旗,运用到教堂上也会多几分柔和的美。
而且红色,更具体的来说是偏粉红色。
当夕光笼罩佛罗伦萨时,整座城市的房顶都会绽露玫瑰红般的色彩,而大教堂的魅力也会进一步凸显,如披着薄纱一般染上些许神秘感。
在做达芬奇的女仆时,她就常常在不远处驻足凝望,看多少次也仍然会被惊艳到。
相比之下,米兰大教堂的美更有一种攻击性。
虽然穹顶还没有落成,但颇有标志性的哥特式尖塔也对称分布着,上千座圣女圣人像遍布在各处,尖塔的数量恐怕也有上百座。
它看起来圣洁而又纯粹,除了纯白以外没有任何杂色。
海蒂在和达芬奇仰望这座大教堂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马克·吐温的那句形容词。
『大理石之诗。』
“这座教堂,原先是由米兰的第一位公爵提议建造的。”达芬奇带着她绕过那些雕琢着墙体的工匠,语气颇为熟稔:“他希望通过建造这样宏大的建筑,来感动上帝。”
“用来祈求上天堂?”
“不,祈求一个男性继承人。”达芬奇笑了起来:“可惜的是,他儿子刚上台不久就被暗杀了。”
“这也并不能怪上帝。”海蒂耸了耸肩:“他只祈求要个继承人,又没说清楚不要短命鬼。”
由于这座规模庞大的建筑实在太过考验工程师,所有的门洞也空在那里,连中央大门都没有。
如果真的要为这样如同通天塔一般的教堂安装门扉,必然要铸造巨大的黄铜门,那恐怕不是现在的人能做到的。
达芬奇带着她绕了一圈,还是由衷地感慨了一句。
“也不知道在我活着的时候,能不能看到这座教堂落成以后的全貌。”
海蒂愣了一下,把嗓子眼旁边的话咽了下去。
她见过。
直到1965年,米兰大教堂的所有铜门才终于浇铸完成。
她那时候在意大利拍戏,一度随许多朋友在那里合影留念。
她加快了脚步,往熟悉的方向走了几步。
就在这个位置,这个角度可以拍下蔚蓝的天空与白色的尖塔。
她那时候还拿着蓝莓口味的冰淇淋,和朋友们笑着站在这里,还说等会要一起去长廊里看看。
那时候的自己……绝对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今天。
这一次他们所有人过来进入斯福尔扎城堡,为的是给小公爵庆生。
小男孩如今只有四岁,但已经被宠溺到了无法无天的程度。
斯福尔扎对待哥哥的遗子,确实是表面功夫做足,不惜花重金来满足他的各种要求,还无底线的纵容着这小孩的坏脾气。
海蒂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那个小公爵,在进宫之后也听到了从女仆到马车夫一致的小声抱怨。
人们对于如今真正的掌权者是谁心知肚明,也乐意去分享他的这些财富。
与美第奇一样的是,这位领主大人也雇佣了大量的画家和艺术家,发展各种庆典和公开表演。
这里是戏剧的天堂,几乎所有手艺人都能混到一口饭吃。
达芬奇一来到这儿,笑容就比平日里多了好些,能够三四天都忙碌的找不着人。
海蒂作为他的女仆反而清闲起来,准备好餐食和衣物之后便会在附近转转,偶尔会去各种小铺子里挑选些新鲜玩意儿。
大城市的好处,在于道路宽阔视野明朗,人的存在感会不断地降低。
站在几十米的高塔前,人似乎只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现世的许多庞杂事物反而会转眼就失去了颜色。
小公爵的生日转眼就到了时间,人们成群结队的进入宫廷之中,一块为他庆贺欢呼。
长厅上到处覆着色彩妍丽的丝绸,大朵大朵的鸢尾花和郁金香也缀饰在窗边檐上,乐手们各自拿着模样古怪的乐器,吹奏的格外卖力气。
“——下面,让我们共同欣赏由来自佛罗伦萨的大师列奥纳多·芬奇所带来的庆典表演!”
伴随着诗人贝林乔尼的一声高呼,一列戴着面具的演员由四面八方涌现出来,开始高声唱和着祝祷之词。
小公爵缓缓出现在了大厅的正中央,穿着加冕时的礼服笑容颇为得意。
紧接着,代表着各国的演员们开始一一涌现,围着他献唱又送花,不时的鞠躬行礼或者扮个鬼脸。
闪耀着金银粉末的戏服都由达芬奇亲手设计,让观众们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来自哪里。
波兰、西班牙、匈牙利——
每个国家的演员出现之时,围绕着小公爵的舞蹈就会齐齐变化一次,宛如蜂群一般协调而又统一。
小公爵身后的布景换了又换,连阿尔卑斯山上的积雪也颇为逼真。
诗人贝林乔尼举起了酒杯,在喧闹的音乐声中再次高呼一声:“下面,是表演中最为惊艳的——行星假面舞会!”
跟着演员们一起跳舞的宾客停了下来,抬头看向缓缓升起的帷幕。
穹顶已经被油彩装饰成了天堂的模样,金粉也在灯光下更显得流光溢彩。
幕后的达芬奇点燃了火把,跳跃的火焰很快顺着预定的轨道蜿蜒向前,一路点亮了背景墙上绘制的黄道十二宫。
在那瞬间,半个长厅都开始绽放着烈火般的光彩。
扮演七大行星的演员们同时从升降台上出现,开始沿着轨道公转和自转。
天使挥舞着翅膀缓缓降临,美惠三女神也相继出现。
在场的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直到十二点来临,舞会都没有结束,人们都在为不同的理由狂欢。
海蒂穿着颇有些朴素的衣裙,在不起眼的地方靠着立柱喝了半杯麦芽酒。
她作为一个现代人,在米高梅也见识过许多宏大的场面。
可她怎么也无法想象,这样壮观而又华丽的场景,会在五百年前如此真实的上演。
这些事物都是无法被留存影响的,如同点燃一朵花一样——
火焰消失之后,一切就终归寂静了。
可列昂纳多,那个在美术史上绽放无数光芒的人,在这样的领域里也曾拥有过这样伟大的作品。
从来自土耳其的弄蛇人,到天使的光环与翅膀,全都是由他亲手设计的。
她喝完这一杯酒的功夫,都能听见好些姑娘在热切的谈论着那个名字。
leo……
下一秒,那褐发褐眸的男人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来跳支舞吗?”
她昂起头看向他,下意识地扬起了笑容。
“好啊。”
这位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导演忙了许久,既要操心背景板的机械控制,又得催促着演员们更换戏服,表演结束之后还要去感谢公爵与斯福尔扎先生的赏赐。
等这一夜忙下来,其实都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了。
他顺着小麦饼和葡萄酒的味道一路找过去,却刚好看见他的女仆在抿着酒发呆。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决定把吃喝先放一放,趁着还未正式散场,带着她去人海之中一块跳一曲沃尔塔舞。
拨弦钢琴和长笛的声音交织流转,嘈杂中隐约还有娇小姐的笑声。
海蒂有些不熟练地跟随着他的步伐,下意识的看向了他的眼睛。
我在……和达芬奇跳舞。
跳一首五百年前的舞。
他的眼睛让她想起了琥珀,澄净而又温和,而且还泛着淡淡的光。
这样的一个人,像男孩,像少年,又拥有成熟男人所应具备的一切——
优雅的谈吐、俊美的外表,以及足够清醒通透的内心。
有人开始宣布要跳最后一支舞了,乐手们齐齐地停顿了一秒,竟同时演奏起了那首《蓝色多瑙河》。
“我把你的这首歌带了过来。”他垂眸看向她,声音低沉而又带着磁性。
“它确实很美。”
海蒂旋转了一圈,望向天堂般的穹顶,半抱着他的肩膀道:“和女仆跳舞的感觉怎么样?”
“相当不错。”达芬奇扬起了眉毛:“我的荣幸。”
舞会散场的时候,前半夜已经快要结束了。
他们一块回到了宾客住的那一层,在门口简单告别。
“晚安,达芬奇先生。”
“是列奥纳多。”
海蒂笑了起来,浅蓝色的眸子在月光下如爱琴海一般动人。
“晚安,列奥纳多。”
-2-
他们在米兰逗留了接近两个月,在准备返回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中旬了。
回去总归是件好事——
她可以继续借用美第奇家族的私人浴室,也该从度假的状态里走出来,继续研究那些历史和地图。
在回去的路上,达芬奇的笔记本已经写完了六本,还在不断地整理着新的灵感。
大概是路途有些颠簸的缘故,他终于感觉到有些眩晕,不得不放下这些东西,侧头去看外面的风景。
阿塔兰蒂还在练习着里拉琴,旋律断断续续的不成调子。
达芬奇教他调整着手腕和指腹的位置,听着琴声开始与海蒂聊天。
“我考虑过,将来去米兰定居。”
他喜欢手腕强硬的领袖,喜欢这儿充满创造力和想象力的氛围。
达芬奇开始解释在米兰的各种好处,比如在大城市里可以参与更多的戏剧策划,或者也许可以认识各种新的画家,更快的搞明白一些解剖都无法解答的绘画技巧问题。
海蒂也有些晕车,听得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偶尔会应和几声。
从在他的工坊做女仆开始,她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会话。
达芬奇的思维总是会跳来跳去,能无限的联想和折返,而且有时候会一口气说好久。
“那你呢?”他忽然问道。
“我?”她揉了揉眼睛,还没有追上这个新的话题:“我什么?”
“你将来打算在哪里定居?”达芬奇好奇道:“打算长期为美第奇家族效劳吗。”
“等等——”海蒂打断了他的问题,反问了一句道:“为什么你去米兰定居,还想着拉上我?”
“因为——”达芬奇诚实道:“像你这样的朋友太少见了。”
几乎什么都懂一点,而且能够从细微的事物上发现各种惊喜。
海蒂的许多喜好和兴趣,和他简直一模一样。
达芬奇既向往着崭新的生活,又有些放不下这个朋友。
如果她也去的话,他们可以一起研究更多的东西,在后续做解剖的时候还能帮忙指点一下。
海蒂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继续听他谈论有关各国宫廷的各种传闻。
她在意的东西,是话语权和参与权。
比起米兰更成熟的军力,威尼斯的发达和稳定,还有那不勒斯的繁荣贸易,她更在乎的是自己能够发挥的作用。
哪怕能暂时享有锦衣玉食,但对战略布局和历史进程不能做出任何影响,再好的生活也随时会被意外毁灭。
在这一点上,佛罗伦萨是最好的选择。
那位领主会倾听她的构想和忧虑,并且态度也平和而又清醒。
——这是现阶段里,对她而言最有利的合作者。
在这样一个陈腐的时代,女性有发言权实属不易,能够参与到学院研究等事务上更是罕见。
她在短短三年内能够走到这一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对了,”海蒂从漫无边际的琐思中回过神来,看向那拨弄着琴弦的少年:“阿塔兰特,你将来想做什么?”
“不知道。”少年放下琴道:“去画坊做学徒,跟着达芬奇先生去米兰游历,或者去威尼斯碰碰运气——也可能去做个歌者。”
“歌者?”达芬奇笑着摇头道:“你已经来不及了。”
“凭什么?”少年不依不饶道:“先生,我上次学您唱的那首歌只花了一天,而且索菲亚婶婶还夸我唱的很好。”
“倒不是这个。”达芬奇注视着他微微凸起的喉结道:“你来不及阉割了。”
海蒂这边正喝着小玻璃瓶装着的葡萄酒,差点被这句话呛到。
“咳咳——什么?!”
“阉割啊。”达芬奇指了指他的喉结:“你看,他已经过时间了。”
“不——重点不是喉结,”海蒂把软木塞摁了回去,一脸的不可思议:“为什么唱歌要进行阉割?”
“因为男歌者不但要拥有比女高音更强的力量感,而且音域也要足够高才可以。”达芬奇一脸的理所应当:“真要去专业学唱歌,十一二岁就该把那儿摘除了。”
这是许多贫困家庭的选择——毕竟可以赚到丰厚的报酬,甚至在唱诗班里拥有得体的职业。
阿塔兰特沉默了几秒钟:“我还是去威尼斯吧。”
从米兰返回佛罗伦萨花了八天的时间,小城依旧人来人往,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一块返回了杜卡莱王宫,在拜见完领主大人之后再各自回去休息。
海蒂有观察美第奇先生的神色和气色。
他看起来颇为健康,而且脸色也红润了一些。
看来最近痛风并没有发作。
德乔等在了门口,连换洗的衣服都准备好了。
“浴室刚放了热水,还给您准备了新的毛巾。”
海蒂简直想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直接用最快的速度冲去那里泡了个澡。
这些天里都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事,虽然圣母升天节还有半个多月才到,但已经有很多学者和画家放假休息了。
这儿是典型的地中海气候,夏季炎热干燥,冬季温和多雨。
每当到了七八月,好些店铺都会提前关门,阿尔诺河旁还有些农夫在游泳玩乐。
海蒂在波提切利那儿看了会儿他新画的草稿,一出去就碰见了达芬奇。
后者刚好要出门去买各种新的材料,两人便边聊边往外走。
在经过那座大卫雕像的时候,海蒂下意识地多打量了两眼,被达芬奇看见了这个小动作。
“在看什么?”
她有些尴尬地收回了眼神,咳了一声当做无事发生。
她其实在看……大卫的某些隐私部位。
为了彰显财富和品位,很多贵族会在宫邸内外放置雕像,但大部分都是裸男。
明明会穿衣服或者披些布料,但重点部位一般都是裸露出来的。
……为什么这些男人某个地方都这么小?
达芬奇见她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忽然反应了过来,笑的有些乐不可支。
“原来你在看这个?”
“很奇怪吗?”他也端详了一刻,转头看向她:“在想什么?”
海蒂颇为诚实:“在怀疑这个尺寸。”
“确实不是这样。”达芬奇带着她继续往前走,不过转变了路线,似乎是要带她去看别的东西。
海蒂在佛罗伦萨见过好些雕像,毕竟领主宫里就放了好一些。
基本上那块的大小都类似小拇指的第一个指节。
既然不想承认它的存在,拿布盖起来岂不是更好……
他们绕过了金箔铺,又往右走到了另一家画坊附近,忽然就停了脚步。
“看这个。”他笑着道。
海蒂愣了一下,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
这个怎么又雕的又粗又长?
不光高高地翘起来,而且还顶住了整个果篮,搞得跟举重用的器具一样……
光目测这个尺寸……恐怕得有二三十厘米长吧?!
怎么雕刻的跟个棒槌一样??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达芬奇,对方的神情依旧平静如初。
如果是别的男性带着她去看诡异的生殖器,她恐怕会有叫律师的想法。
“这是《普利阿普斯的丰收》,这个神灵是阿佛洛狄忒被赫拉诅咒后生出的孩子。”达芬奇弯腰看了眼果篮下的粗长存在,跟她解释这个异教的故事:“所以他出生以后就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永远都不能恢复和缩回去。”
“你是说……这实际上是一种,罪过?”
“嗯。”达芬奇带着她往药剂店的方向继续走,解释道:“我听我的老师说,这大概是从古希腊那边流传下来的认知。”
饱满的球状物象征着强大的生殖能力。
棍状物应微小而不起眼,这样才能显示智慧与美德。
艺术本身是与通俗观念背道而驰的,这也与中世纪不断膨胀的经济发展状态有关。
只有自我阉割,用道德进行束缚,才能够让财产被冒犯的可能降低到最小。
现代的人活在流行文化里,可能会拥有完全相反的观念。
但可怕的不是物质上的阉割,而是精神上的完全扭曲。
“从雕塑的难度来说,这种长度没有支撑物的话,很容易断裂和损坏。”
“从认知来说,越小,就等于越自律和聪慧。”
海蒂听着他解释着这些渊源,心里啧了一声。
人们也就只能在这个时代互相欺骗一下。
再过个几百年……宗教和神话可就没有这么管用了。
他们一块在药材店里买了些奇怪的东西。
除了再来几块饱满的木乃伊之外,还为宫里的朋友们买了蜗牛、雀鸟的尾羽,以及奇怪的碎石子。
药材店老板换了一位老妇人,笑眯眯地颇好说话,还多送了海蒂一根羽毛笔。
等一路边走边聊回到杜卡莱王宫,海蒂忽然看见德乔焦急地站在门口,显然是准备出去找自己。
发生什么事了?
她加快了脚步,很快到了女仆的面前。
“您总算回来了——领主大人正在找您。”
德乔匆匆接过她手里的大小东西,一路把她带回了办公室。
领主大人已经离开了,只有侍从克希马留下来代为转达新的消息。
“我们从南部得到消息——”
“奥斯曼帝国正在攻击好几个海湾城市,维斯特那儿已经死了八百多个人。”
克希马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显然也焦急而又紧张。
“我们都在担心教皇和罗马公民的安危。”
因为距离君士坦丁堡的陷落,仅仅只过去了二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