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口中, 还在一直喊着若意两个字,这便是她不惜一切代价, 以鬼魂之力,造出的澜城古迹,以尸蜡涂抹,印出了一本本古籍的原因。
她给别人实现愿望,何尝不想有人能实现她的愿望?
“如若你说的是那个无意间吃了仙丹,结果被鸿创大帝追杀, 躲入清亭山中不敢出来的小道士,那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他去哪儿了。”梁妄冷着一张脸说:“他死了!”
“不!不会!他身怀不死血, 怎么可能会死?!他不会死!”女人拼命摇头:“你骗我,你骗我!!”
不过是厌倦了生之无趣, 觉得死更解脱,所以不愿再当什么不老不死的道仙, 更想变回一个普通的凡人,这便是淮崖仙人的想法。
至于淮崖仙人成为道仙之前, 是不是叫若意,梁妄不在意, 也不想在意。
他将双指探入那女人的眼中,女人顿时仰天尖叫了一声,撕裂的皮下肉内,一缕缕魂魄飞散了出去,梁妄收回了手, 红线上那一滴不死血重新回到了他的掌心,伤口愈合,梁妄收回了拂尘。
被红线困住的,果然是一具已经千疮百孔的木偶,木偶的头发倒是还在,栩栩如生,那双空洞的眼睛而是由墨画成。
木偶只有掌心大,梁妄仔细看了一眼,她是端坐着的姿势,披散的头发后,颈脖处印了一个标记。
梁妄见了标记,这才想起来这股子熟悉的墨香味儿是在哪儿闻过的。
他皱眉,金铃摘下,木傀儡已经成了一个死物,周围由这女人制造出来的幻象,自然也会随着鬼魂的余力渐渐消散。
天音附身飞下,梁妄伸手去接,等天音落在了他的手背上,抓着他的食指后,梁妄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带我去找她。”
许金露的手中握着竹竿,小心翼翼地敲打地面,耳畔的雷雨声不断,她觉得自己与坏人大哥已经走了许久了,如若是去找大夫,这个时候应当至少能找到一两所医馆了吧?
夏途还在朝前走,许金露立刻抓着他的手臂说:“坏人大哥,我们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我怎么觉得自己脚下走的是石砖?我们方才不是还在山林里吗?”
夏途也是头一次见过这般神奇的事,便是见过了它的神奇,夏途就更信它是真的。
如若别人的愿望都能实现,没理由他的不可以,他怀中有足足十三本古籍,包括昨天晚上在集市上看见的那本在内,他偷,他抢,他骗也骗来了许多,十三本,只是想要一个小小的愿望,如若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可以以古籍换所求的话,他想求的,肯定能够实现。
夏途安慰地捏了捏许金露的手,他还在为许金露遮雨,只是这雨势太大,许金露的肩上已经淋湿了一些。
山间风寒,她没忍住低下头咳嗽了几声,本来就是瞎子,根本分不清天黑天明,只是夏途心中焦急,脚步越来越快,许金露跟在后头有些吃力。
虽然风冷,但她的手心却是暖的,心里也是暖的。
许金露藏了许多话,原本是打算等他们出了澜城,回到南都城后再与坏人大哥说的,只是有些话不说便不说,一旦说出口,这个秘密的存在感便被无限放大,胀着她的内心无法平静。
许金露曾与秦鹿透露过自己喜欢坏人大哥这件事,她更觉得,不论对方多大,长什么模样,她都想嫁给对方,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
这个想法,许金露从未动摇过,在知道坏人大哥与自己年龄相仿,还得了秦鹿说的一句相貌不错之后,她心中就更是高兴,只是坏人大哥能看见这个世界,不知她说出口,对方会不会嫌弃?
他们身上都有缺憾,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许金露想依赖对方一辈子,也想陪伴对方一辈子,眼睛是否能治好,如今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若不是她的眼睛坏了,她也没机会从心底去看一个人的美丑善恶。
夏途越往前走,便越焦急,这么长时间,他一直都在这空城中打转,眼看雨越来越大,如若再不找到可以许愿的地方,他怕许金露会染了风寒。
夏途还想朝前走,身后许金露却突然拉住了他,夏途一愣,回头看去,许金露立在原地,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指,脸上绯红一片,犹豫了会儿,她才开口:“坏人大哥,你……你、你觉得我怎么样?”
夏途心慌意乱,耐着性子在许金露的手中写下两个字:“好看。”
许金露的脸色更红,她笑着说:“我们若真的找不到神医,就别再乱花钱了吧,留一些钱日后买一块田地,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夏途听见她这么说,一瞬怔住,睁大的双眼在雨中不断落下水痕,眼神里的震惊迟迟未散。
许金露说:“我……我想与你在一起,坏人大哥,你……我……我喜欢你。”
夏途浑身一颤,一瞬的欣喜爬上心头后,嘴角上扬正要回应时,半个音节卡在喉咙里,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秘密,藏得了一时,藏不住一世,跟着许金露回南都城三坡弯,不代表这一生都不入南都城内,但凡有一个人认出了他,那他与许金露的一生都会被顷刻摧毁。
夏途高兴,他是真的高兴,这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死了都是幸福的,活了十多年,夏途从未有过一刻如此心酸,又如此满足过,只是他不能自私,不能回应。
所以他拉着许金露的手,颤抖地写下两个字:“看病。”
许金露的心里有些失望,因为坏人大哥并未给她准确的回答,她开始怀疑自己这么长时间的感受是否出了错误,是不是因为她太脆弱,所以凡是对她好一点儿的男人,她便以为那人喜欢自己,是否是她依赖心太重,才会误将坏人大哥对她的怜悯,错当成爱意?
许金露的呼吸一瞬乱了起来,她咬着下唇,便是被夏途握着手,也能感觉到这夜里的寒冷。
不知何处传来了某人的祈求声,一声接着一声,众人几乎同时聚集在了城中的一处圆台,这里是以前斩首示众的地方,就在这个地方的正中央内,还躺着个女人,一身墨绿的衣服,任由大雨落在她的身上,像是死了一样。
然后夏途看见了,看见不远处有人将手中的古籍放在跟前,正对着某个方向,跪拜着口中呢喃心中愿望。
求钱、求情、求权、求命。
夏途松开了许金露的手,连忙学着那几个人跪下,他从怀中掏出了凌乱的十几本古籍,在跟前堆了厚厚一层,他望着那红皮子纸书上蹦跳的水珠,诚心叩拜,动了动嘴唇,最终开口:“求神仙能如我所愿,让许金露重见天日。”
他的一句话,几乎被隐藏在了风雨中。
刚被松开手,一瞬有些无措的许金露手中竹棍敲到了夏途的脚踝,便听见他的声音,这一句她没太听清,毕竟周围的呢喃声太多,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紧接着那些想要求取愿望的人见跟前古籍迟迟未能被人收走,便将声音喊高,夏途双手几乎陷入肉中,拳头握出了鲜血,咬着牙根,提高音量道:“求神仙能如我所愿,让许金露重见天日!还她一双好眼,让她再能看见!”
许金露听见这话,手中的竹竿顿时落地。
她犹如被雷劈中,霎时间脸色苍白。
许金露步步退后,忽然间坐倒在地上,她双手环抱着自己,听着夏途那一声声不知对谁的请求,淋在她身上的雨,彻骨寒冷,却远不及那一幕幕她以为早就已经抛到脑后,忘记了的画面更能杀人。
“你是……夏途!”许金露说出这句话后,便犹如疯了一般,抓乱了鬓角的发丝,沉浸在梦魇之中,不断尖声叫喊:“你是夏途!你是夏途!你是夏途!!!”
过往回忆,犹如潮涌,翻滚在心头,水中的刀子,一下一下割着心脏,许金露不知自己究竟能退缩到何处,更是联想到这两年来,夏途一直闷不吭声伴在自己身侧,有多毛骨悚然。
那一年,她与爹娘入城,爹娘说要让她过好日子,想把她卖给罗家当婢女,他们哪儿见过什么世面,就看过罗家的婢女走在街上都得被人喊一声小姐,气派得很,便与罗家管家的侄子口头说好了,等他们今年收成了之后,便让许金露入罗府做事。
许金露那时十四岁,还未完全长开,但已有些迷人之姿,她爹去与酒楼商量下个月卖柴火的事儿,她便与娘一起在街上闲逛,看看能否给家里添置些什么。
这一闲逛,许金露却惹来了麻烦。
南都城里有个才来了几年的小霸王名叫夏途,城中居然有人专门在夏府门前盯梢,只要夏途出来了,便有乞讨的小孩儿在街市里头喊一声,凡是不愿意遇见夏途的,都可以提前躲了过去。
许金露显少来城中,并未听说过夏途的名号,她娘却拉着她往小巷子里走去,让她在这儿等着,千万别出去,而她娘则去找她爹,说今日早些回去。
街市里也有些乱,夏途出街找了几家店铺麻烦,故意涨了租金之后被一家店主瞧着不顺眼,招呼伙计一起打了出去,嘴里还骂咧咧地说:“我这店的银子是给你老子的!不是给你的!若真是涨了租,你让夏老板自己派人来说!大不了我不租就是!”
那店主还算硬气,手中的算盘朝外丢,夏途哪儿受过这种委屈,带人与那店铺的伙计动了几次手。
都是狐假虎威的下人,哪儿打得过干活的伙计,夏途很快就被人从街市上追了出来,一边跑,嘴里一边喊道:“我一定要让我爹收了你这破店!让县令把你关进大牢里!”
夏途捂着被割伤的手,见还有人追过来,连忙钻进了一旁的巷子里。
巷子里原来并非只有他一人,还有个年纪不大的姑娘蹲在地上拔墙角缝里的草玩儿。
许金露第一次见到夏途,便在那阳光照不进的窄巷中,夏途见她看着自己,连忙瞪她一眼道:“别出声!”
几个伙计的声音传来,夏途拽着许金露便让她站起来,然后自己提着许金露的袖子遮住脸,猫着腰躲在她的身后,等伙计从巷子前跑过了之后,许金露才开口说了一句:“啊呀,你受伤了。”
夏途看向手背上的伤,的确还在流血,许金露从袖中拿出了一个手帕,提起他的手便为他包扎,略有些圆的脸很嫩,带着点儿笑说:“我给你包扎一下。”
许金露的手帕,在夏途眼里就是一块扎手的破布,不过许金露的脸好看,说话声音也软软的,他看了对方许久,等手上被包扎好了,那去夏府通风报信的手下也就都回来了。
听见街上有人喊‘少爷’,夏途便伸手在许金露的脸上摸了一把,被调戏的许金露震惊到慌乱,夏途笑道:“长得不错,等着小爷来接你入府!”
他是天生被惯大的目无王法,打他的店铺老板果然如他所说,被县令关进了大牢,那店铺很快易主,而许金露的噩梦,也从那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