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 腐朽在白雪下的竹叶散着微苦的清香,含着冬日的冰凉, 一阵一阵,穿在了山川之间。
梁妄与秦鹿立于路前,暂时没有靠近。
阮红红坐在石头上很乖巧,双手握着自己的发带,双腿微微晃着,腰背挺直, 一如这些年来每日清晨,余劲佟替她梳发时的坐姿。
余劲佟的手很宽厚,手上有茧, 也有习武留下的伤,可握着象牙梳时很轻柔, 细心地梳着阮红红的头发,双环垂鬓其实并不复杂, 但这个魁梧的男人一定学了许久,所以此时才显得得心应手。
秦鹿不禁叹了口气, 有些惋惜,也有些无奈, 最终还是慢慢朝他们走了过去,喊了一声:“阮红红。”
坐在石头上的阮红红认得秦鹿,见了秦鹿与梁妄时,还抬起头对余劲佟道:“余大叔,他们是我的朋友, 就是他们带我来找你的。”
余劲佟头上的斗笠挂着黑纱,其实不是秦鹿与梁妄带阮红红来找余劲佟,而是阮红红带着他们来找余劲佟的。
梁妄试过,所有的怨恨,都要以爱消解,这世上唯一可以叫余劲佟收敛戾气,放下戒备,全心全意付出的,恐怕就只有阮红红一个了。
所以在马车内,梁妄递给阮红红铜钱时,她可以消除铜钱上的黑烟,那是因为余劲佟的戾气,独独不会伤害阮红红。
秦鹿走到了两人身边,又瞥了一眼缩在余劲佟身后的红衣少女,三魂七魄,一个承受着痛苦,一个记住了恩惠,但都同样于寒风中瑟瑟发抖,显出了几分可怜。
有些话,不当着阮红红的面说比较好,秦鹿只是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直言快语,不拐弯抹角,毕竟方才若非梁妄唤出吞天,她与梁妄也不知于那四千多魂魄中被困多久,更何况……那四千多个魂魄,恐怕都是余劲佟所杀。
秦鹿道:“余劲佟,你可知我家主人是谁?”
戴着斗笠的男人朝梁妄的方向看去一眼,摇了摇头,秦鹿便说:“我家主人,是人间道仙,不管生,不管死,但管生死之间有违道法之事。余劲佟,你既已死,便该忘却前尘,魂浮尸侧,待到时机到时自行投胎转世去,可偏偏,你心怀仇恨,怨气难消,使自己化成怨鬼,一路屠杀无辜百姓成千上万人,大孽造成,还是早早认错,我家主人会送你一程。”
“去哪儿?”阮红红不解,她头发尚未梳好,身上还穿着秦鹿送给她的绿色袄子,她拉着秦鹿披在身上的蓝色长袍的袖子问:“姐姐你要送余大叔去哪儿?”
“地狱,受刑。”秦鹿道。
“为何?!”阮红红一听地狱二字,便觉得万分可怕,她望着秦鹿与梁妄,再没有之前的依赖与安心,转而抓住了余劲佟的手,摇头问余劲佟:“余大叔他们为何要你认错?还有什么无辜百姓……你怎么会杀了无辜百姓呢?”
“怎么会?为什么?”阮红红又对着秦鹿道:“姐姐你是不是弄错了?余大叔不是坏人,你们说的……你们说的是不是他曾为了救我杀过那些来杀我爹娘的黑衣人?那些黑衣人才是坏人,余大叔是好人!”
“阮红红。”秦鹿看着阮红红泛红的双眼,认真道:“你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死了!我认命了!”阮红红的眼泪一瞬落下:“我认命,我真的认了,你们不要带走余大叔。”
秦鹿朝余劲佟的方向看去,低声道:“余劲佟,也早是个死人了。”
阮红红似乎没发现这一点,忽而愣住,慢慢回头看向自己身后,还拿着象牙梳的男人。
秦鹿道:“或许你死时,他也已经死了,可怨气幻化的身体,叫他还能保持人形,所以他烧了你们的尸体,分别装进两个罐子里,这也是为何你们的魂魄,会一路朝西北方向而行。”
阮红红摇头,秦鹿继续道:“既已死,便认死,早日投胎转世,来世或许会活得轻松一些,弥留世间,不服不让,不认不甘,只会给活着的人带来痛苦,也会自食恶果。”
“余大叔是何时死的?”阮红红不敢相信,在她的记忆里,若非是梁妄与秦鹿提醒,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死的事实,又如何能记得余劲佟是何时死的呢?
与此时阮红红的疑问不同,另一个藏在余劲佟身后的七魄,却万分安静,她或许知道实情,知道当时发生的全部,她全都看在眼里,所以备受刺激,所以才会为了逃避,将自己的魂魄分裂成了两个,一个继续承受着记忆中的痛苦,但跟随余劲佟,看守余劲佟,一个留在了原地,懵懵懂懂。
一直沉默的余劲佟,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沙哑,就像是被刀划过,破碎的声音吐出的话语叫人几乎听不清,但他还是要说:“他们、活该。”
四个字,叫秦鹿心惊。
若是在田粮镇中,杀死那些倭国人,倭国人是活该,秦鹿理解,若是在林家村,那几个与异国人做交易,主动进贡给异国人粮食的百姓被杀,秦鹿也能理解,余劲佟毕竟是天赐的人,身体里还留着兵家后人的血,杀死叛国之人,情有可原。
可剩下的那些人呢?那些无辜的村民,那些本来可以躲过战争的普通百姓,他们全都该死?
那些才学会说话跑步,才读过两本书的孩子,也都罪不可恕?
余劲佟身上的怨气不再收敛,他是个怨鬼,又如何只是站定沉默这般无害。
梁妄察觉出从他身体里迸发的黑气,扬声道:“小心!”
秦鹿也察觉不对,连忙退后几步,只见戾气撞倒了一旁穿着绿袄的阮红红,少女惊恐地看着余劲佟,从他身体里迸发出来的黑气化成了一根根箭矢,如雨一般朝秦鹿射了过去。
梁妄贫空画了黄符,护住了秦鹿之后跑到她的身侧,对她道:“切莫放五鬼出来,否则如此戾气,或可同化。”
秦鹿握紧手,险些要让大刀出来与余劲佟比试了。
五鬼也是鬼,只是相较于余劲佟,其中四个鬼都还有理智可言,吞天没有理智,但懂惧怕,面对身怀不死血的道仙,吞天莫敢不从。
而眼前的余劲佟,一路过来杀了近万人,毁了一个镇子,两个村落,他手中的血足以汇成一条小河,杀的人越多,便越不知悔改。
余劲佟身上的戾气,甚至可以催动四周的魂魄为他所用,索性之前吞天已经吞噬了许多,而今飘荡于林中的,都是一些野魂,即便受控,也不足为惧。
梁妄在应对余劲佟之余,视线瞥了一眼倒在一旁的阮红红,和缩在石头后头的红衣少女,余劲佟做到这一步,恐怕都是为了阮红红,若想让他束手就擒,除了以强硬手段对抗之外,倒不如叫他自己认错,自愿被梁妄送去地狱,受刑赎罪。
阮红红从未见过这般令人惧怕的余劲佟,而余劲佟周身散发出来的黑气,压迫得人呼吸困难,便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离他的身边。
躲在石头之后的红衣少女颤抖着肩膀,一双圆眼渐渐涌出眼泪,她瑟瑟发抖,咬着下唇呜咽着,小声道:“别杀人了、别再杀人了……”
秦鹿不敢靠近那边,生怕被余劲佟的戾气所伤,若是一般人、一般鬼,她尚且可以解决,无需梁妄动手,可如余劲佟这般的,秦鹿既无办法收服,就只能不给梁妄添乱。
天音于半空飞过,落在了秦鹿的肩上,用头顶蹭过梁妄的蓝色外衣。
只见梁妄于掌心画符,符贴地面,缚雪而生,符火融化了冰雪,成了一条朱红色的水流,顺着地面白雪融化的凹槽,将余劲佟困在其中。
身穿绿袄的阮红红望着地面的红色符水,脑海中不知闪过什么画面,她浑身一颤,就像是触及到了心底隐藏最深的伤口,一些纷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有人尖叫,有人哭泣,也有人笑。
梁妄的目的,其实并非余劲佟,那红色符水绕过余劲佟后,便直朝余劲佟身后的阮红红而去。
阮红红见朝自己渐渐逼近的符水,突然尖叫着往后退怯,秦鹿听见她的尖叫声,总觉得有些耳熟,仿佛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直到那符水缠上了阮红红的腿,与此同时,躲在石头后红衣的阮红红也跟着凄喊了起来。
两人的声音重叠时,秦鹿猛然响起她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了,叫人心惊,叫人脊背发凉的,正是她与梁妄初到田粮镇时,梁妄在某处施法后,发出的叫声。
那时是魂魄分离的痛,现下是魂魄融合的痛。
红衣少女的身体一点点消散,而穿着秦鹿送的绿袄的阮红红,则双手环抱自己不断哭嚎。
听见阮红红声音的余劲佟立刻收了戾气,担忧地看向一旁,便于此时,梁妄侧身飞了一张符贴于阮红红的背后,阮红红的尖叫声转而化成了意识不清的呢喃,呢喃过后,又是疯狂地求饶与尖叫。
她双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领,双腿于雪地里乱蹬,不住地喊道:“余大叔救我!余大叔救我!放开我,求求你们放开我!救命……救命啊!余大叔……余大叔救我!!!”
秦鹿见了,忽觉冷风刺骨,阮红红的求饶声越来越低,从一开始的惧怕,到后来的厌恶,最后咽了气一般如死状躺在了雪地里,那是她死前遭受过的痛楚,一旁的余劲佟手足无措,不敢碰,也无法出声。
对阮红红的折磨,其实也是对余劲佟的残忍。
躺在雪地里的阮红红面色苍白,眼中一片死灰,苦涩地望着天空飘落的雪花,一片,两片……渐渐模糊了视线。
那些痛苦与不堪的回忆,那些可怕又耻辱的经历,随着三魂七魄的融合,她统统想起了。
余劲佟出门捉兔子的那个晚上,阮红红坐在猎户的房间里烤火,门外突然传来了她听不懂的话语声,这里尚且未到州水城,附近常常有人巡逻,但因为今晚下雨了,所以余劲佟打猎没带上阮红红。
那群人见猎户茅屋里有火光,直接冲了进来。
阮艿荇片红红无处躲藏,头发梳得整齐,身上穿了一件红色的棉长裙,那是去年过年时,余劲佟特地买给她的礼物,衬得她精致漂亮。
她缩在角落里,惧怕地看着那群异国人,他们甚至连肤色都不同,高矮胖瘦都不一样,一行二十几个,见了阮红红便露出狰狞可怕的表情,猥琐地搓着手,然后粗鲁地将她拉到了一旁的草堆上。
阮红红挣扎、求饶、她甚至想不明白,明明因为打仗已经苦了好几年,明明东奔西走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为何苦难还是会降临在她的身上。屈辱、羞愤,叫她越想越悲哀,她嘴里喊着余劲佟的名字求饶,上天仿佛听到了她的祈求,余劲佟带着两只兔子回来了。
他进门时身上有雨,可脸上挂着笑,当见到一屋子男人将赤身的阮红红压在草堆上时便如疯了一般,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