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将梁妄拉回了谢尽欢的房中, 秦鹿皱眉瞪着他,梁妄微微抬着下巴, 一双眼睨向谢尽欢的方向,再将目光落在秦鹿身上,见秦鹿依旧在瞪,于是瞥开视线,叹了口气道:“真是麻烦。”
秦鹿见他有松口的迹象了,这才不继续瞪人, 转而换成了笑脸,拉着梁妄坐在了谢尽欢屋内的椅子上,这一时半刻的还不能顾着谢尽欢, 得将梁妄哄好了才成。
她绕到梁妄的身后,双手捏着他的肩头, 又捶了捶,道:“王爷舟车劳顿来看他, 他还闹出这等事情给王爷惹麻烦,谢尽欢真是个害人精!不过我家王爷大人大量, 又天生的好心肠,最看不得的就是可怜人, 凡遇见,总得出手相助的,更何况咱们与谢尽欢认识这么多年,干脆就帮他吧。”
梁妄歪着身体,换了个放松的姿势, 秦鹿又说:“帮了这回,下回再也不帮了,救好了他,累着我家王爷就不好了,我家王爷这几年也是特殊时期,得好好养着的。王爷你放心,有我小鹿在,不让你渴了,不让你饿了,不让你累了,也不让你心里不高兴了,你就随便出出手,送他几粒保命的药丸算了。”
秦鹿说了一长串,给梁妄按肩膀,就如同给猫顺毛,还得把话说好听了,哄得梁妄没脾气,这事儿才能成。
果然,梁妄道:“救也不是救不了,只是本王又非神仙,哪儿来的什么救命的药丸。”
“谢尽欢这是和贪贪一场欢好后入了梦,本王有办法让他一直活着,但想把他从梦中叫醒,还得用天香花才可。天香花长于北漠沙土里,五十年难得一遇,找得到也算走运的,本王没有这花儿,因为它不是药材,北漠的都将其为观赏物,故而药店也买不到。”梁妄的头朝椅子后靠了靠,抬着下巴望向秦鹿的脸,笑说:“你得跑一趟北漠才可。”
秦鹿一顿,朝谢尽欢瞥过去,眼神几乎能杀人了。
她从梁妄这儿离开,几步走到了谢尽欢的身侧,也学着梁妄踢了一下对方的小腿,哼了一声道:“一把年纪了也不学好,贪什么美色!害得本姑娘为了救你还得去北漠,那地方正在打仗啊臭小子。”
气归气,无奈归无奈,秦鹿毕竟是眼见着谢尽欢长大的,怎么也养出了点儿感情来,他成了如今这情况,也怪自己贸然将贪贪交给他。
谢尽欢先前与她说得信誓旦旦,说自己不是喜欢上了贪贪的相貌,也非只想和贪贪**好,谁知道人还是敌不过岁月蹉跎,改了内心,觉得不得欢好一场,死了可惜。
“想好了?还是觉得任由他死了算了好吧。”梁妄单手撑着眉尾处,慵懒地笑着。
秦鹿瞥他一眼,怪梁妄拿自己打趣,他明知她的为人,若是换做了其他什么无关紧要的人,为了美色付出代价就算了,可眼前之人是谢尽欢,即便他是普通人,恐怕也没多少年能活的了,秦鹿也不能轻易就将事情看淡放下的。
秦鹿道:“救,还是要救的,去北漠就去吧,反正我也没去过北漠,就当是去玩儿好了。”
“战争之地,尸横遍野,荒鬼无主,一如当年。”梁妄摇头,眸色沉了几分,房间这处霎时间静了下来,秦鹿微微皱眉,像是回想起了过去。
她想不论再过去多少年,关于西齐被北迹追打的那二十三年间,天下有多可怕,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谢尽欢又一道沉吟声打破了寂静,秦鹿回神,皱眉再朝他身上踢了一脚。
梁妄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长长地哎呀,道:“真是没办法,那便走吧,带你去北漠,吹风沙。”
让人将谢尽欢抬回了床上,秦鹿还得叮嘱伙计,谢尽欢这一直都在春梦中,时刻得替他降降温,注意现下天气还冷,发了汗不能叫他冻着,等天气热会儿了,也不能把他给捂着,总之麻烦得很。
梁妄背对着床榻方向,面前的杯子里正在燃烧几张符纸,黄符灰烟贴在杯沿,等符纸烧完,梁妄才浇了半杯水进去,符水逐渐凝固成了浆糊状,发着难闻的气息。
等秦鹿将该交代的都说给伙计听完了之后,再走到桌边时,那符灰与清水混合的浆糊已经被搓揉成药丸了。
梁妄捏着两根手指,凑到秦鹿的鼻下给她闻闻,秦鹿本来因为好奇凑过去闻,谁知道闻到了一股酸涩的腐朽气味,顿时皱眉五官都扭曲了,梁妄见她这模样反而笑,说:“爷都快恶心死了,你还嫌弃。”
“这是什么符?以前没见过。”秦鹿说完,又仔细闻了一下,发现里头不光有符纸,还加了一些别的东西进去,似乎是某些药材。
梁妄道:“抑制他现如今这老流鼻血的毛病的。”
梁妄说得委婉,不过秦鹿听明白了,谢尽欢沉睡在春梦里,自然满脑子都是一些男女之事,这种药丸酸臭,能解兴致,否则他就算身子骨再硬朗,也抵不住秦鹿与梁妄去一趟北漠再回来。
总共十二粒药丸,三日一粒,他们就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如果在药丸吃完内他们还不能找到天香花的话,谢尽欢的身体承受不住这些负荷,很快就会死。
秦鹿将药丸给了伙计,便一刻也不停息,趁着现下天还没黑,打算与梁妄一同赶路了。
梁妄的身体还未好全,路走多了腿脚也不适应,秦鹿坐在马车外看见欢意茶楼的顶楼屋檐上落了几只肥胖的信鸽,忽而想起来自己先前给谢尽欢写的信。
信上她说等天气暖和一些了,就与梁妄一道过来,结果还是忍不住担忧对方,提前过来了。
如若不是秦鹿过来了见谢尽欢苍老了许多,又有些可怜,她也不会把贪贪交给谢尽欢,就更不会导致谢尽欢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秦鹿始终觉得,谢尽欢中了媚术半死不活的情况自己至少占了一半责任,本来若是她独自去北漠找天香花倒也没什么,只是她从未见过天香花,怕找错了,反而耽误时间,只能委屈梁妄陪着同行,路上受些罪了。
出了卓城,明江分叉的河道边路,秦鹿驾着小马车见路边上长满了嫩绿色的小草,可见春日就算迟,也总算到了。
这个时候的雨量多,天灰蒙蒙的并不晴朗,万里薄云遮住了太阳,清凉的微风吹得人直打哆嗦。
梁妄靠在车里打了个哈欠,将手边的大氅扔到了马车门前,秦鹿的背后被轻轻一砸,她回头看去,竹帘的一角露出了毛茸茸的大氅领子。
梁妄道:“披上。”
秦鹿笑弯了眼,将大氅披上了之后果然暖和了些,毛领上有些墨香味儿,这衣服就像是刚从梁妄身上脱下来似的,里侧还带着暖意,贴着她的前胸后背。
秦鹿一双手戴着厚厚的手套,马车的速度并不慢,索性路上无人也无车,走起来方便。
安静了片刻,秦鹿突然听见车里的梁妄道了句:“乘车得给钱,这点儿道理你都不懂吗?”
她不明所以,回头‘啊?’了一声,问道:“王爷你说什么?”
梁妄未开口,反倒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秦鹿耳后响起,紧接着咚咚两声,她将马车的速度放慢,便看见一个小孩儿趴在了马车顶上,风将他的双眼吹得眯起来,小孩儿还死死地抓着马车顶上被风吹起来的玉珠穗子,生怕被甩下去。
他道:“我有钱,我有五百两银票,等到了能换银钱的地方,我给你一百两就是了。”
秦鹿瞪大了眼睛,万分震惊:“你为何会在这儿?不对,你何时爬上去的?快下来!”
马车在河道边上停下,秦鹿站在了马车前段,高出小孩儿一截,她提着小孩儿的后领,对方还在挣扎:“我不走我不走,我就是想搭个顺风车也不行吗?我又不是不给钱!”
小孩儿手中抓着的玉珠穗子几乎都要断了,秦鹿扯了他后领几次都没将人扯下来,马车本来就不大,两人在车上如同打架,车身摇摇晃晃,坐在里头的梁妄被晃得分外不适,于是扬着声音道:“安分些!”
一瞬,秦鹿松了手,老老实实地站着,小孩儿也闭了嘴,缩着肩膀如同一只鹌鹑。
梁妄深吸一口气,见这两人条件反射统一听话,心想自己还是有些威慑力的。
为了不起争执,也省去麻烦,秦鹿让小孩儿从车顶上下来,许他坐在一旁,带他走一路。
马车继续朝北方走,一路无话,小马车上载着的三个,居然都不是同一类人。
小孩儿抱着膝盖靠在马车车门边,手上握着一截从车顶上无意扯下,挂着装饰用的玉珠穗子,一双眼睛明亮,睁大了朝前方看,偶尔才敢偷偷摸摸地向秦鹿瞧去。
秦鹿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无视了去,继续驾着车。
安静不过半个时辰,秦鹿便耐不住了,她瞥了小孩儿一眼,小孩儿靠在车门头,眼睛半睁着,一张脸有些白,小嘴微微撅起,下一刻便要睡过去了似的,秦鹿开口问他:“喂,你到哪儿下?”
这一问破了安静,小孩儿猛地睁开眼,如半梦半醒之间骤然惊醒,下意识地四下寻找着什么,眼神慌乱无措了不过短短一瞬,在瞧见秦鹿时渐渐安稳下来。
他动了动嘴,小声反问:“姐姐你们去哪儿啊?”
秦鹿道:“怎么,我去哪儿,你就要跟去哪儿?”
小孩儿一瞬语塞,双手挽进袖子里,嘀咕了一声道:“等我要下车了,我会与你说的。”
“你若一直赖在我这马车上不走,我还得顾你一辈子呢?”秦鹿用马鞭手握的地方轻轻地敲了一下小孩儿的头顶,小孩儿没怒,反而睁圆了一双眼,古怪地看向她。
秦鹿也不管他怎么看自己,又问他:“你为何要跟着我的马车?不赶紧去找能送第三封信的人吗?”
“同类相吸,异类相斥。”小孩儿吸了吸被风吹得几乎要流鼻涕的鼻子道:“大多数的凡人只会吸引凡人,而鬼则会吸引鬼,妖就会吸引妖,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小孩儿看向秦鹿道:“与凡人在一起,我能遇见的,大概率只能是凡人,但若不是与凡人在一起,我遇见其他人的可能就大得多了。便是我若在青楼里 ,碰见的不是涂脂抹粉的女人,就是脑满肥肠的恩客,我若在书舍里,遇见的不是志高难纾的秀才,便是习字学诗的学生。”
秦鹿听他这话,居然觉得颇有道理,不太自在地看向对方后,发现小孩对她笑了笑,他说:“你与道仙就不一样了,我敢说你们遇见的奇闻异事远远高出常人所遇,你们见过的妖魔鬼怪也远远多于常人所见,我若想送出第三封信,自然是跟着你们更方便一些。”
秦鹿握着马匹缰绳的手微微有些收紧,心中也不得不承认,梁妄有一句话说得对,这小鬼的确很聪明。
一个不过七岁的小孩儿,便是死了之后一直在人间漂流着,也难得会懂这般道理。
她与梁妄的确时时会碰上一些古怪之事,他们能见鬼、捉鬼、遇妖、降妖,解决天地之间有乱道序之事,这一百多年来,秦鹿也遇到过几桩异类相恋的事。
且凡是此类事件,大多不是她与梁妄出去寻的,而是坐在家中,自然而然,事情就找上门了。
被这小孩儿一经解释,居然是这个道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万物相吸的道理,小孩儿比她懂。
秦鹿撇嘴,问他一句:“你这小鬼……叫什么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