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一寸寸地收了脸上风浅云清的笑意,神色不辨喜怒,仿佛暴雨前酝酿的厚云。
郑平面容淡然,既没有因为刘协的态度变化而惶恐,也没有轻视与慢待,刚才那句不合时宜的回答就像是刘协的错听。
刘协道:“朕还以为卿与曹司空关系极差……如今看来,却是朕想岔了。”
天子的话语仍然是那般的模棱两可,既像是随意感慨,又像是在暗示着其他,潜藏着另外的深意。
大约这便是帝王心术。郑平不欲与天子玩猜谜游戏,也不想卷入王权与相权之争。他佯作什么也没察觉,几乎是刘协说什么他就顺着说什么:
“陛下说的是。”
刘协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他倒想树一树帝王之威,展示雷霆之怒。可一来郑平连曹操都敢骂,威吓对他来说完全没用,只会起到反效果,让自己下不来台;二来郑平刚才的话虽然有些奇怪,但态度尚可,他一个实权已失的皇帝若借题发挥抖威风,只会被曹操趁机捉到把柄,以进谏之名立势。
哪怕曹操在打败袁绍后失了大半掣肘,权势更甚,令刘协不由自主地感到焦虑,他仍小心地掩藏了所有的想法,耐心地等候时机。
若连这点气也沉不住,那他早就死了千百回。
刘协已从郑平的表现中查探出他的立场,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对郑平的态度毫无变化,又留他说了一会儿香料,便派人将他送出。
郑平回去的时候,宫里送来了赏赐。
曹操亦抽空向他“慰问”了一番,拐着弯地打听他与天子的相处经过。
郑平只说了明面上的事:“天子唤我过去,不过是让我帮忙挑选香料,随意说了几句话就让我离宫了。”
曹操半信半疑,倒不好质疑得太明显:“天子长居宫中,冷清寂寞。难得见到青年属官,遂多留你说了会话。”
郑平不想参与这话中有话的游戏,对曹操笑道:“天子说……”
曹操状似不在意,实则凝聚注意力倾听郑平说的话。
郑平却是没有继续下文,反而像是想到了别的事,询问曹操军政要务。
若是平常,曹操听到郑平积极参与“工作”,势必欣慰非常,丢给他一堆相关的案牍人尽其用。然而这次他正等着郑平诉说天子的言行,突然被这么一打岔,只觉得心烦意燥,恨不得摇他的肩膀询问“天子到底说了什么”。
当然,摇肩膀是不可能的,只能在脑中想想。曹操绞尽脑汁地引入话题,好不容易不动声色地引郑平再提刚才的话题,就听郑平道。
“天子便言……甚为羡慕司空与衡的深情厚谊。”
正等着听关键情报的曹操:???
他一言难尽地看向郑平,想知道郑平是用怎样的心态编出深情厚谊这四个字。但见郑平眼露少许嫌弃之色,曹操琢磨了两息,惊恐地意识到——以郑平的脾性,这或许不是郑平没头没脑的编造,而是刘协确实说过类似的话——就算经过郑平的祢式加工,至少源头上出自刘协亲口所言。
曹操开始绞尽脑汁地思索刘协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要说这句话……
见曹操陷入纠结难当的沉思,郑平衣袖微摆,昂首阔步地离开。
等曹操意识到他被郑平唬了一通的时候,前线正好传来袁谭乞降的消息。
曹操没有丝毫愉快之感,他怒气勃发,恶狠狠将令史的工作量增加了一倍……然后悄悄地减去八成。
郑平对此毫不在意,他偶尔闲的时候会继续回学舍抄书练字。昔日在学舍与祢衡有过纠葛的学子已不太在他的面前出现,每次见到都会绕的极远。另外有一些学子知其才名,鼓着勇气询问文学上的事宜。
郑平不拘来者,有问必答,久而久之,那些怵他凶名的学子不再拘束畏缩,向他问学的人也一日日地多了起来。
冬去春来,祢令史在许都的名声已不似建安三年时那般糟糕。纵然狂名依旧,在提起他的名姓时,众人已不会在第一时间皱起眉,而能以更客观的心态评价。
刘协在那次召见后,仿佛忘了当时的不快,再见郑平的时候态度如常,不远不近,也未再说任何意义不明的话。
郑平被召见的次数并不多,天子召他似乎就是闲时嗑叨,听听他讨论调香心得。
天知道郑平对此道毫无兴致,每当天子论及此道,他的回复都千奇百怪,堪称话题终结者。可即便如此,天子仍未觉扫兴,乐此不疲地找他调香。
时日一久,郑平已经适应了这偶尔降临的陪聊工作,能对众多香料进行各种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曹操虽早已击败袁绍,真正收服冀州却是在建安九年。
建安九年,公孙度死,曹操攻占邺城。
班师回朝的曹操不仅带回了无数战利品,还带回了袁绍次子的新妇。
妇人姓甄,不过双十年华,面容姣好,行止庄重。
有传闻曹操对此女有些许想法,但碍于辈分,未立即下达明令。
曹丕听了传闻,找曹操进谏。曹操恰好听到亲兵关于曹丕入袁府时的消息,知道他见甄氏等人垂泪,曾递了一手巾,任其拭面。
以风流之心见风流的曹操闻言大笑:“丕儿也到情窦初开之时。既然他对甄氏有意,那便将甄氏予了他,以通人事之便。”
做下这么个吩咐,曹操便将甄氏女抛至脑后,着手准备迁徙之事。
他预备将政务核心迁到邺城,将整个运转机制北移。
若此事成功,那么曹操的核心势力就会在邺城扎根,大部分文官武将都会随着曹操定居邺城,留给天子的只剩一个空壳。
因此,当曹操开始筹备这件事的时候,整个许都炸了一锅,不管是曹操的亲信还是皇权派都反应极大。
亲信们各有想法,有的兴奋,有的则表现出忧虑,担心曹操此举是否操之过急。
而中立派与皇权派都程度不同地表现出不情愿,尤其是拱卫天子之臣,明面上或者背地里骂了曹操千百回,曹操势力与皇权势力之间的关系日渐紧张。
孔融原与曹操关系尚可,但听了此事后,刚直的他对曹操的好感跌破冰点,拿了曹操给曹丕“指美人”的行为借题发挥,写了一封信给曹操,信中满是讽刺之意:
“武王伐纣,赐妲己与周公。”
这段话在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又因孔融与曹操的关系一向不错,正志得意满的曹操一时之间未解其意,让人问孔融道:
“出自何本典籍?孤怎么没见过。”
孔融嘲弄道:“以今推古,想当然罢了。”
曹操这才知道孔融这是在鄙视讽刺自己,不由大怒。
武王伐纣是起义兵事,可赐妲己与周公等同于荒唐之举。将二者并于一处,不仅读着荒诞,更令人匪夷所思。
自上次孔融反对禁酒令开始,曹操便对他有了些许不满,如今又被这么讽刺,曹操原本藏在心中的不满达到了顶峰。
更让曹操觉得不爽的是,孔融在转移的关键时刻写了这么一封信,明面上看起来是在讽刺自己赐老朋友儿媳给儿子的事,乃是“以正义之名行荒诞之事”,实际上又何尝不是按指他与天子的纠葛?
孔融怕是在讽刺自己:明面上逢迎天子入许,举忠义大旗,实际上却荒诞无端,弃天子于不顾。
曹操一直认为孔融是自己这方的人,哪知他竟现在天子那一头,这让他怎能不气。曹操当即下了个决定,欲给孔融一个好看。
这个念头还未执行,他忽然想到孔融与郑平的关系,不由头痛欲裂。
他倒不是真的怵了郑平,可如果能过得更加舒坦,谁会特地找个专职喷子给自己过不去。
犹豫许久,终究是掌权者的威严之心占了上风。
曹操找来郑平,旁敲侧击,询问他对此事的看法。
郑平没想到即便有了自己这只蝴蝶,老朋友还是如此刚直。他没有直接评价此事,而是挑眉对曹操道:“何时司空竟成了媒人?衡今日携了笔墨而来,不如让衡替司空点一颗痣,为司空增添亮色?”
曹操不明白媒人和痣有什么关系,但他用脚趾头也知道郑平又开始暗讽自己。他心如止水地接受了这段讥言,虚心道:“事已至此,正平以为该当如何?”
他想试探郑平的底线,好决定他该怎么整治讥讽他无德荒诞的孔融。
郑平只是道:“何不询问当事的二人?”
曹操本问的是郑平对孔融的想法,哪知郑平竟绕开孔融,反而直指事件本身,将整件事的核心回到曹丕甄氏二人身上。
本欲反驳的曹操突然想到了什么,同意了郑平这个要求,派人找曹丕甄氏二人过来。
年方十七的曹丕刚刚知道自己父亲乱点鸳鸯谱,把袁家的儿媳指给自己,正气闷的时候,听到曹操找他过去,连忙带着从卫来到中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