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身为修士, 肩负着守护平凡百姓的职责,但是荼兆从未到过真正的凡间——他从出生起就待在蓬莱岛,后来又被明霄带到昆仑山太素剑宗,太素剑宗且不说, 便是蓬莱岛, 那也是以修仙为目标的城池。
而荼兆将要去往的地方, 是真真正正的凡间,那里的人们对于修仙一无所知, 以为仙人只是话本里的故事,大约皇室贵胄们会对此有所了解, 但也仅仅是了解罢了。
据荼兆所知, 出身贵胄的子弟们是很少有踏上仙途的, 凡间富贵王气拘束着他们无法触碰到仙脉, 如果放不下高贵出身, 他们注定不能在仙路上走得长远。
而在此之前, 他先要去的地方则是巫族的聚居地,那座居住着“天上人”的危楼。
荼兆花了近三天时间御剑飞越了大半个大陆, 又在数个大城池中用了传送阵法,才在一周内来到大陆东方。
这里有一座高楼拔地而起,他停下去势, 仰望着这座高楼, 眼中不可遏制地流露出了震撼之色。
他在昆仑山见过最恢弘壮阔的自然景象,太素剑宗是自然伟力的杰出代表,而这里……这里便应当是人类力量的巅峰。
他面前的这座高楼, 就像是放大了无数倍的玲珑宝塔,方圆有数十里,近乎一座城池大小,一层楼便有数丈高,荼兆一眼竟然数不尽它有几层楼宇,翘角飞檐,金铃悬挂在朱红的楼檐下,其高度直穿云霄,浮云萦绕在它身旁,每一层楼都有巧夺天工的回廊向外延展开,连接到旁边其他稍小一号的楼阁中。
无数巧笑倩兮的女子在楼阁飞檐回廊上来去,齿轮与机关无时无刻不在运转,再微小的地方也有着精妙的设计,以机关带动的楼梯上下移动,在每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展开,托举着人们去到想去的地方。
鬼斧神工,夺天之作。
荼兆站在这座楼宇前,第一次感觉到了人类智慧的伟力,那种出自人手的精妙与秩序几乎打破了他一贯对于世界的认知,他站在这座楼阁——这甚至不应该叫楼阁!——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自身的渺小。
自然的壮阔与人类的智慧,皆是值得敬佩的存在。
危楼。
巫族举全族之力为巫主建造的居所,传说这是天上仙人居住的地方——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危楼之上的天上人,那位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凭借智慧纵横修真界的天才……
荼兆的心境慢慢平稳下来,他隐隐感到自己又要有所突破了,但这里不是突破的地方,将蠢蠢欲动的灵气压下去,一楼大开的门中有一个少女蹦跳着走出来,抿着嘴望着他笑:“伊就是太素剑宗的人么?”
少女的口音有些奇怪,音节软绵黏连,像是柔软的棉花或是糕点,甜蜜蜜的能拉出糖丝一样,她穿着极具巫族风情的短褂长裙,深紫色的绸缎上绣满了绮丽繁复的图案花纹,头上裹着彩色丝织的短巾,镂空银饰叮叮当当相撞,几只绚烂的蝴蝶缠绵地在她的裙角发尾飞舞。
“大祭司殿下等你好久啦,本来想见见你的,可是你来的不巧,大祭司殿下又病了,所以让尤勾带你去三六阵法。”
少女一点戒心也没有的样子,轻快活泼地在前方带路,示意荼兆跟上来。
荼兆彬彬有礼地道谢:“那便多谢尤勾姑娘了。”
尤勾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嘴角笑出了一个酒窝:“哎呀你好乖哟。”
荼兆:???
端方冷肃的青年疑心自己是听错了,震惊得睁大了眼睛。
尤勾吐了下舌头,眼珠一转,像要掩饰什么似的冲他招手:“走着边走这边,三六阵法不远,就在三楼。”
荼兆踏进危楼,迎面便是火红如焰的帷纱,楼阁里面热闹喧嚣无比,和一座小城池也没有什么分别,沿着楼体是无数商铺居所,正中间反而空出了一块巨大的白地,充作广场一类的设施,这设计颇像是他从书籍里看到过的凡间的土楼,站在中间可以抬头看到浩渺的天穹,有明亮的光线洒下来,待在楼内竟然也不觉得昏暗。
尤勾非常热情地指着种种设施为他介绍,时不时在墙上抓一把什么东西,随即便有楼梯或回廊从无法发觉之处移动过来,带着他们走到原本走不到的地方。
“那里哦,”见荼兆一直盯着楼中央的广场,尤勾笑眯眯地点过去,“那里是为大祭司殿下留的,他住在最高层,喜欢看星星看月亮,但是下了楼就看不到了咯,我们就给他开了块空地。”
尤勾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是荼兆只要看看危楼这堪称庞大的提体积便知道,其中花费的功夫绝没有尤勾说的这么容易。
危楼几乎是一座立体的巨大城池,要改变整座楼阁的结构,将每一层的中间掏空方圆数里地为巫主留出看星星看月亮的空间,这行为简直是……
荼兆找不出什么好的形容词,只觉得巫族对巫主的态度,比他见过的那些师尊的崇拜者们恐怖得多,甚至……有些可怕。
尤勾很快转移了话题:“你要用三六阵法干啥子哦,丢东西啦?”
荼兆愣了一下:“不,不是,有一味药——”
他的话刚开了个头,尤勾就已经明白了:“采药哦,啥子药?讲不定楼里头有嘞,这里别的没有,各种药材保够。”
荼兆心中一动,轻声问:“是柘红,传说千年一生的药材,生长于人间王气聚集之处……”
尤勾苦巴巴地皱了皱脸:“这个药哦,我听过哩,不过大祭司用不上,楼里就没有存来着……”
她一脸歉意地看着荼兆:“对不住,你还是得自己跑一趟哦。”
荼兆心里升起了一点点微弱的失望,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认真地道了谢,跟随尤勾踏上一截新转移过来的楼梯,攀上三楼:“不过这阵法为何要起名为三六?”
尤勾一摆手:“好记哦。”
荼兆:???
尤勾大大方方地解释:“楼里阵法啷个多,每个都取名字哪里取得过来哦,大祭司要累坏的,我们就用数字排排号咯,好记,还好找。三六就是三楼六号,七五就是七楼五号……一听就懂。”
荼兆:……
这个巫族的画风……好像和他想的有点不太……不太一样啊。
不,准确地说是,和大部分人的想象都不太一样。
来往的男男女女皆笑容满面,他们都穿着巫族特色的服饰,女子短褂长裙,间或露出一截窈窕纤细的腰肢,男子有的长裤有的对襟短衣,唯一相同的就是无论男女,他们身上都戴着不少银饰,繁复华丽的饰品随着他们的步伐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荼兆走在他们中间,一看便知是异族人,他们望过来时,满眼都是热情的好奇,似乎一点戒心都没有。
尤勾领着他走过最后一段回廊,在一扇平平无奇的门前停下脚步,为他推开门,递给他一只毛笔:“就是这里咯,进去吧,回来的时候把笔撅折了就好咯——别叫人看着了。”
荼兆接过笔,头顶又冒出了一堆问号。
为什么是毛笔?
尤勾眨巴眨巴乌黑清澈的眼睛:“嗨呀问题蛮多哟,因为大祭司布阵法的时候旁边不是笔就是纸,总不能给你一张纸叫你撕咯?听起来像神经病哦。”
荼兆沉默。
难道撅折一支笔听起来就很正常吗?
不对……差点被她的思路绕进去了!旁边除了纸笔没有别的难道不能找点别的吗?比如叫人拿点什么正常的……不!这东西这么重要,明明应该在布阵法之前就准备好的吧!
荼兆忽然觉得,这位巫主的性格,怕是也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尤勾见他不动,催了他一下:“好耶好耶,快去哦,大祭司醒来要喝药嘞。”
荼兆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空,再次转身对尤勾道了声谢,随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甫一踏入房间,连面前景象都没有看清,面前就有深紫色的光芒大作,瞬间遮蔽了他的视线,庞大的吸力拽着他的身躯,推搡着将他拉入了一个仿佛永无尽头的漩涡。
尤勾看着面前的半扇门扉晃悠悠地摇了两下,无奈地叹气:“又是我关门,就没有谁进去之后能自己关一下门的哦?愁人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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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乱转的漩涡扔在了蛮荒之地的荼兆站稳身子,四下里一望,这里没有人,只有高过腰部的草生长得郁郁葱葱,还有棉花一样的羊群散落在草叶间。
大魏王朝的国都十分好辨认,荼兆甚至不需要问人,眼睛往四周一看,便望见了那个方向冲天的龙气。
百年国都,将有明主,龙气浩瀚。
荼兆御剑而起,他连一刻也等不得了,身形化作流光,在空气中留下虚幻的残影。
飞到半空,荼兆望着下方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了眉头。
按照他所看见的京都的龙气厚度来说,这个王朝应当是福泽深厚能绵延百年,国泰民安且天下昌平、百姓富足才对,可是这一路他草草看去,入目的景象不说是百姓富足,便是天下安定都有些艰难,某几处水灾方过,路上的百姓瘦削麻木,哪里有一点太平盛世的迹象,说是乱世之初也不为过。
可是这不应该啊……
荼兆再次望望京都方向深厚的龙气,疑惑地眨了下眼睛。
他到底还是有一点好奇心的,掐了个隐身诀降落在京城后,便收了长剑开始围着都城转。
这么一转,他就看出了点问题。
他所看到的龙气,是由两股组成的,一股龙气行将就木,预示着王朝倾颓之象,一股龙气则蓬勃深厚,福泽广大,两股龙气合在一起,才造成了他看见的盛世昌平之景。
荼兆眼里又隐隐出现了几个问号。
两股龙气?
青年站了一会儿,低着头想了半天无果,四下看了看,倏忽消失在原地。
皇宫戒备森严,但是要拦住一个修为有成的修士却是艰难,荼兆不费吹灰之力就踏进了皇宫,循着那龙气向前走去,走到了近处,他才发现为什么会有两股龙气——一股显然代表着当朝君主,龙气盘踞在皇宫正中间的宫殿上方;而另一股则位居于稍偏僻的宫城一角,荼兆一步跨越诸多宫阙楼阁,站在那一处宫殿前,大致明白了里面居住的人是谁。
东宫里,应该是当朝太子。
可问题就在于,代表着当朝君主的龙气是行将就木的那一股,而东宫上方的龙气则深厚浓郁。
荼兆想了想,这意思大概就是,如果太子继位,大魏能福泽百年,如果当朝皇帝再不退位,说不定大魏就要没了?
他没有学过望气卜卦之术,完全不知道一个王朝出现两股截然相反的龙气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很快就将这事扔到了脑后,只是在临走之前心念一动,路过了那位有明君之相的太子的窗前。
窗户半敞着,那位太子正靠着窗边短榻休息,荼兆乍然一瞥,只看见了对方如天上仙人似的清俊秀美的脸庞,像是红尘里生出的极致富贵花,眉目尊贵绮丽,只是带着病态的苍白羸弱。
荼兆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凌空而起飞出了皇宫。
他的时间很紧,柘红不知在何处,要在师尊出抱灵泉前找到它,不知要费多少工夫……
人间日月斗转,修士不用睡眠,他便夜以继日地在都城附近一寸寸摸索着寻找,秋霜初至的季节快到了,荼兆向来平静无波的心境也有了起伏,柘红千年一求,若不能在秋霜之前找到,等霜降了,柘红药效全无……
大约是上天怜惜他,在秋霜将至的前一天,他找到了那株生得平平无奇的植株。
此时荼兆已经以京城为中心找出了近百里,才在这一处山坳看见了柘红,他长出一口气,趺坐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柘红,等着第一场秋霜到来。
无声运作的天地间,时间的丝线开始交汇,天明之后,从数十年后来此的剑修将摘下这株柘红,御剑万里而去回到原本的时间点;而困囿宫城的太子依旧在沉睡,从南疆而来的皇子将要前往舍兰书院见一个人,他回来时会在佛前许下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并见到未来的师长;从鬼蜮爬出的鬼王会在树上饮酒,临走前会瞥见御剑乘风将要离去的剑修。
他们彼此都不知道未来将产生怎样的交集,此时只是无心地一瞥而已。
时间的圆环紧密地扣上,而荼兆此刻,只是满心欢喜地俯身摘下了这株苍青色的柘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