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见到巫主不容易, 但荼氏这对双生子没想到的是,找一个鬼王的难度竟然与拜访巫主不相上下。
希夷君虽然住在危楼里,可是无论荼兆荼婴怎么旁敲侧击, 竟然都没有打听出希夷君的住所,对方就像是无处不在的幽灵一样, 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出现过, 也被无数巫族人都看到过, 但偏偏就是与荼氏兄弟碰不到面。
荼兆荼婴原本以为找个希夷君是简单不过的事情,但是在他们第六次扑空后,望着茶铺桌面上尚且冒着热气的杯子,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我怎么觉得他好像在故意躲着我们?”荼婴沉不住气皱眉问道。
荼兆也蹙着眉宇, 他倒是不认为希夷君在故意躲他们,毕竟他们是晚辈,如果鬼王不愿意帮他们, 大可直接拒绝, 没必要用“躲”这样耗费心力的方式。
可是如果不这么想……
荼兆忍不住反思,难道他们俩的运气真的有差到这种地步?
事情就是有这么巧,希夷君压根不知道他们在逮他,天衡在床上疗养,尤勾看他跟看布满裂缝的琉璃花瓶一样,恨不得把天衡拴在腰带上随身携带, 这让天衡颇感无聊, 只好借着希夷的躯体到处溜达, 不在一个地方多停留也仅仅是因为他身上的鬼气还在不自觉地外泄, 待久了对周围的人不好。
两兄弟合计了一下,觉得再这么追下去怕是追到猴年马月都追不到那个神出鬼没的希夷君了,但玉神的事又耽搁不得, 索性分头各显神通算了。
荼兆和弟弟分别后站在原地想了好久,等他收回思绪时,他的视线已经抬起,落在了犹如一点星子的危楼顶层。
他这些年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恪守清规戒律的太素剑宗少宗主,一个禁欲的、冷静的、木讷的,甚至可以说是没有生气的仙道标杆,他拙劣地模仿师尊的痕迹,学着对方的言行举止,将自己塑造成山巅一柄屹立在冰雪中的长剑——
但和荼婴相比,他才是那个幼年时见识过人心之恶、胸腔里藏着滚烫炽热的叛逆火焰的人。
他敢在地位低微的时候就一次一次地将那些少爷们打得头破血流,就证明了他是个血性骄傲的少年,这么多年风雪昆仑,也没有熄灭他心中的烈火。
镇压妖皇的事等不得,鸣雪师叔也等不得,他不知道玉神为什么要扣下鸣雪师叔,但怎么想也不会是好事情,阿婴面上不显,他却能感受到弟弟随着时间流动愈发焦灼的心情。
他感同身受地理解。
如果被玉神扣下的是他的师尊……
荼兆轻轻叹气,在心中对天衡星君告了声罪。
下一刻,古拙长剑铮然出鞘,刺眼逼人的白光如平地升起日轮,瓢泼银光冰冷又温柔,无声无息地擦过行人的发梢、柳树的枝条,向着楼顶一路汹涌奔驰。
这剑气宏大壮阔,从一开始的无害,越往上越显露出了藏在柔软表象中的锋芒,它巧妙地避过了一切建筑,挟裹壮烈的气势,摧枯拉朽地撞上了设置在顶楼无形的阵法。
剑气撞在阵法上,荡出涟漪般层层的光晕,无数灼热滚烫的星火从虚空迸溅下坠,宛如危楼中升起了漂亮的巨大烟花。
虽然比不过玉神这等不讲理的物种,但荼兆的剑法修为已经称得上是当世顶级了,在他刻意的控制下,绝大多数修为平平的巫族人甚至没能意识到这是一剑在挑衅巫主的剑气,还以为是谁放了只烟花,纷纷叫起好来。
在楼层间轻盈飞掠的荼婴看了那波光绚烂的“烟花”一眼,旋即加快了速度搜寻四周,而躺在床上休憩的天衡星君和在房中趺坐的鬼王则同时睁开了眼睛。
“大祭司!是那个——”尤勾又惊又怒地站起来,一双小臂长的弯刀滑到她的手心,上面森冷凶悍的血槽折射出寒光一片,沉睡在袖袋里的毒蛇也仿佛感知到了主人的情绪,缠着她的手腕游出来,发出嘶嘶轻响。
万万没想到看上去平静镇定的荼兆居然能干出这等大事来,天衡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可思议。
不过这也正是剑走偏锋的好办法。
身为太素剑宗的少宗主,在危楼发出这么一道挑衅巫主的剑气,往大了说是破坏仙巫两道交情,往小了说是荼兆年轻气盛情有可原,但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客人身份如此,总是要巫主出面质询的。
看尤勾的样子,提着刀就要冲下去给荼兆下毒了,深知尤勾手上功夫不行,但是药理水平足够将荼兆荼婴一同药翻的天衡为了保住这两个气运之子的命,摇摇头止住了气势汹汹就要冲出门去的尤勾。
“不过是年少轻狂,就当他是放了簇烟花吧。”
病重的天衡星君倚着柔软靠枕半歪着,绸缎般酸凉丝滑的长发被巧手的尤勾小心束在身后,那顶代表着巫族至高无上之尊位的银冠放在桌上没有戴,长发里只嵌绕了细细的银色链饰和碎如水滴的宝石明珠。
他拽着被子的一角裹在身上,于是被子的对角线就堆积落到了地上,这个场面看起来很像是打滚偷懒不肯起床的小孩儿才会造成的,但是放在他身上,竟然意外的没有违和感。
也许是因为他的气质清透明澈,无论做什么都像是在好奇地观察触碰这个世界,再孩子气的举动由他做起来也带有天真温柔的意味。
尤勾听了大祭司的话,神情变了又变,最终定格在一个苦涩的微笑上:“可他这是在挑衅大祭司……”
“不,”天衡慢慢抬起眼睛,深深地望着尤勾,“他没有挑衅我,他只是放了个烟花而已。太素剑宗是仙道魁宗,巫族要和他们打好关系,才能平平安安地走下去。”
尤勾嘴唇一哆嗦。
大祭司以前是不会说这话的,他比任何人都骄傲,哪里会忍受这样骑脸的挑衅?可他今天却退让了,为了巫族,为了……未来即使没有他也能延续下去的巫族。
“不过我现在的确不想见他,这么容易就让他进了门,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天衡忽然狡猾地笑起来,朝尤勾招招手,低声嘱咐了几句话,对上尤勾错愕的神情,他笑眯眯地靠回软垫上:“如果这样他还能走进来,那见他一下也不是不行。”
尤勾迅速领会了天衡笑容中意味深长的内涵,眼神一凛:“他要是能扛住我的三步倒,我敬他是条汉子!”
荼兆斩出那道剑气后就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不是来打架的,为见巫主如此行事也是不得已,当然不能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果然不出半刻,银饰叮当的尤勾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这位侍奉巫主的巫女神色很不好看——想来被这样算计后谁的脸色都不会好看的——对着荼兆冷淡地说:“大祭司有命,请少宗主随我来吧。”
荼兆识趣地装出了一副老实得不得了的样子,乖乖跟在尤勾后面,二人在机关飞梯上一路无话,又穿过灯笼高悬的十数条回廊楼梯,若非荼兆是修道者,铁定被尤勾给绕晕了。
他们最终停在了一处紧闭的镂空雕花朱门前,这层楼荼兆没有来过,但他光凭肉眼查看也能知道这里绝不是危楼顶层,而从许时晰之前的话来看,巫主病重,不可能下楼随意闲逛,所以——这个尤勾心怀不轨?
荼兆的手几乎是立即就按上了剑柄,尤勾仿佛察觉到了他浮动的心思,转过头瞧了他一眼:“大祭司说,少宗主这几日伤病缠身,他没能照顾你什么,如今你好不容易有点起色,是时候该尽一下地主之谊了,这顿饭请少宗主务必要赏光,宴后大祭司会在楼顶恭候。”
荼兆的手被最后一句话说动了,毫不迟疑地松开了剑柄。
想来这顿饭应该是对他蓄意挑衅的某种警告或者惩罚?
既然天衡星君没有要追责的意思,那被按着吃一顿饭这没什么,荼兆打定了主意,就算这顿饭吃的是生肉菜根,他也会用最真挚的语言夸奖厨师一番。
尤勾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嘴角忽然勾起一个古怪的笑容,同时手下用力,哗一声推开雕花木门,室内数十名巫族装扮的少女齐齐看过来,露出了热情的笑脸:“阿哥!来恰饭!”
荼兆:“……”
荼兆猛地后退了一步。
尤勾这回换了语气,大大方方地介绍:“这是我们巫族接待贵客的宴席,六十三个漂亮阿妹,一人带一道自己亲手做的菜,必须吃完才行,吃不完的……”
她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下:“那你就有福气啦,要把那个阿妹娶回家哟。但是如果有太多的菜吃不完——”
尤勾阴森森地说:“巫族信奉一夫一妻,你一个人不能娶这么多人,那就只好把你切开了。”
荼兆有那么一瞬间怀疑尤勾是不是在威胁他。
其实虽然看着可怕,但是那些姑娘一个比一个守规矩,和表现出来的热情奔放不同,她们尽管也会大胆地打量荼兆,互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笑着说话,但靠近荼兆的时候,都身子挺拔,不带一点别的意味,这让荼兆略微放松了一点。
可是等一道道菜在桌上摆开,荼兆的脸色慢慢又变青了。
巫族擅驭蛊,玩五毒是所有族人的基本功,他们同样也信奉吃五毒能百毒不侵。
因此桌上有一大半的菜都是原、汁、原、味的五毒宴,被精心摆盘的毒蛇和毒蝎在明珠光芒下泛着毒物特有的彩色冷光,光滑坚实的甲壳泛着一层油亮冷意,为了保持原貌,毒蜘蛛腿上锋利的毛都没有褪掉,加上不知怎么做成的特殊动态效果,像是随手抓了一只活蜘蛛就往餐盘上一摆送上来了。
另外一小半的菜也没好到哪里去,颜色奇奇怪怪不说,连形态都令人恨不能退避三舍,荼兆觉得就算是送一盘原料上来都比这个更能让他接受。
但他不能不吃。
六十三个巫族姑娘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他,模样温婉,神情美好,但是荼兆不知怎么的就是背后一凉。
尤勾作为陪客坐在他身旁,从桌子下拎起三个酒坛子一字排开:“我巫族待客规矩!喝完这三坛,你就是我们永远的好朋友!”
比起那些菜,荼兆宁愿喝酒。
尤勾在一旁为他斟酒,荼兆冷着一张面瘫脸朝那些盘子伸出了筷子。
这些菜看起来可怖狰狞,实则都是上好佳品,口感也配得上招待贵客的水准,但荼兆从头吃到尾,都不太能接受那些奇奇怪怪的甲壳生物,强撑着吃完了最后一道菜时,尤勾手旁的三坛酒也只剩下了最后一杯。
修道者灵气运转之下便可分解酒食中的灵气,不会有什么吃撑了喝醉了的情况,但荼兆在接过最后一个杯子时,眼前还是泛起了重重晕眩的影子。
“这酒……”他喃喃问。
尤勾善解人意地微笑:“这可是巫族珍藏的仙人醉,就是用灵气分解也化不掉其中酒气,喝完这一杯,你还能站起来的话,我就带你去见大祭司。”
荼兆捏着杯子的手已经开始微微发抖,带着其中透明的酒水也泛起了波纹,尤勾摆摆手,巫族少女们无声地退下,只剩下这白衣仗剑的仙人坐在上首。
他的神情已经混沌迷蒙了起来,尤勾看着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慢吞吞将酒倒入口中,站在一边轻轻掸了掸葱管一样剔透的小拇指指甲,簌簌白粉从指缝落下,泛着和酒气如出一辙的冷香。
她亲自调配的三步倒,专克实力强横的剑修,老实说她还以为荼兆喝到第二坛就要昏迷了,没想到竟然逼得她用光了身上的存货,不愧是太素剑宗的少宗主。
荼兆喝完这一杯,就咕咚一声栽倒在了桌面上,尤勾松了口气,总算是为大祭司解决了这个麻烦。先让他睡上几天几夜,再去把他那个弟弟找出来,两兄弟打包扔外头去!
尤勾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荼婴那头却和意外撞到的希夷打了起来。
两人都不是好说话的性子,希夷说话又喜欢往人心口插刀,一鬼一魔打得有来有往,希夷还兴高采烈地朝荼婴喷着毒液:“要我说,你那个师尊有和没有都是一样,被玉神逮了就逮了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呀!啊,我忘了,你也用不着找新的嘛,鸣雪没了你正好可以接手魔域,多快乐!”
诸如此类的话听得荼婴心头火蹭蹭蹭直冒,下手的力道也越来越大,希夷和他玩的正开心,也没有分神在替天衡去注意危楼中的大小事务。
这段时间天衡灵力枯竭,大部分机关暗道的运作都依靠希夷出力,荼婴实力比之先前大有增长,就是希夷也要全神贯注才不会被打飞,因此他下意识地抽出了一部分鬼气反哺自身。
这部分鬼气是用来维持紧急避难处的机关的,就是一时半刻抽走也没什么。
但他忘记了,维系某处暗室的机关正巧同这些机关连在了一起,他的鬼气一抽走,外部的机关顿时失灵,遮蔽暗道的幻境和大门轰然大开,从巫主的控制下脱离,与危楼的内楼连在了一起。
每一层楼的转角处房间内,通往紧急避难处的暗门同时打开,这里故意被设置成空房间,无人居住,暗门打开也没有人看见,只有某一层楼一个陷入昏迷苦苦挣扎的人被这声音惊醒,将混沌目光投向了这道狭窄的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