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慌乱地急道:“圣上怎会这般想呢?”
“那咱们……”林黎脑子完全不听使唤了,“现下该当如何?”
萧珩缓缓站起。
“咱们?”舒缓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的身子,而后垂眸看着他道,“该如何,便如何。”
此事说来荒唐。
可身为帝王,想要完全信任一个人,的确是件难事。
至高无上的尊荣有太大的诱惑,人性的弱点在其中被无限放大。
别说父皇本就不是个能轻易相信旁人的人,即便是,知命之年历经风霜,怕也早已筑牢心房。
梁帝就好似一只孤独的头狼。
曾经意气风发统领群雄,却因年老体弱被逐渐强壮的幼崽欺辱。
每日睁开眼,便是明枪暗箭尔虞我诈。
之前皇子间内斗,他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闹得实在过分了,也不过稍作警告便罢。
可事到如今,这帮人不仅不知收敛,反倒变本加厉。
至亲之人不断背叛,信任被不断摧毁,甚至胆大到竟敢威胁他的性命,梁帝还能信谁?
听着不远处又隐隐传来整齐脚步,萧珩现下觉得。
他们这些皇子,父皇一个都不会再信。
天光微亮,梁帝彻夜未眠。
之前好不容易舒缓的头疼之症又隐隐发作起来。
他眉头紧锁着靠在软椅上,正在听张宝全回话。
“太子殿下那里本就有大批禁军,应无大碍,其他几位皇子府上也皆按您的意思新增了人手,此外巡防营亦加强了日常巡查。”YST
梁帝脸色实在难看。
张宝全瞧得心惊,后面的话被咽回肚子里,转而劝道:“时候不早了,陛下您熬了一宿,身子如何能吃得消?”
他往外看了下天色。
“要不先歇会儿,待您醒了奴才再说,总归这些日子也无法早朝,不急在这一刻。”
一阵死寂。
片刻后,许久未曾动弹未曾吭声的梁帝终于抬眸。
“天都快亮了,”他撑着一旁的把手,缓缓站起身来,“此刻便是想睡也睡不成了。”
从软椅前走下台阶,梁帝觑了张宝全一眼,叹了口气。
“朕常说君父难为,却万没料到会难到这般境地。”
“如今回想,才知先帝所言是为至理。”
视线看向从窗外透过的微光。
黎明时分的光线并不算耀眼,却清透、明净,将大殿内完全照亮。
眼前似乎有另一个老迈的身影,拖着瘦弱的病躯在床榻间挣扎。
梁帝沉声道:“储位不稳则朝廷不安,朝廷不安则我大梁动乱,若我大梁动乱,则朕之皇位危矣。”
“可太子糊涂,连宫妃都敢染指,朕这个皇上难道真要为求稳,对此隐忍退让彻底视而不见?”
他平静的脸上不由露出一抹讥笑:“朕做不到。”
“朕如今还未废太子,还愿意听他们胡编乱造说什么他是被人陷害的话,便已是为国为民为天下安,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梁帝深吸了一口气:“若再给朕一些时间多好……”
若再给他一些时间,将来这太子之位究竟是谁来坐,犹未可知。
可他们偏偏这么急。
急什么呢?
他这个父皇还好好活着,便要来抢这座下皇位了不成?
“皇子们都长大了啊,朕这个父皇也老了。”
他缓缓踱步走到大殿门边,远远看着乾安宫门外秦王萧肃所赠的巨大石块,口中喃喃:“事到如今,朕竟看不透自己的儿子们了。”
张宝全犹豫着,半晌才低声劝道:“是诸位殿下优秀。”
这话让梁帝轻笑了一声,却没再多言。
次日,日上三竿。
苏寒看着时辰唤来太医,又是一通看诊问诊换药喂药,太子萧衍才恢复了些精神。
众人蜂拥而来,又陆陆续续离去。
直至最后一个太医背着药箱离开,苏寒小心起见,跟出去再次检查完四周,确保除他们主仆外再无旁人,才轻手轻脚回到屋内。
“殿下,都走光了。”
萧衍依旧躺在床上,伤口的血已被止住。
虽还不能随意挪动——
他也没那个力气,却已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听到声音,他并没有动弹,只是简单问道:“如何?”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但苏寒却还是听懂了。
“圣上重视,太医们即便是为保全自身性命也定会用尽全力替您疗伤,虽说这伤势极重,但定不会有事的。”
他说罢,停顿片刻,又道:“至于其他,属下听闻昨日稍晚时候,圣上又派出了大量禁军前去各府,就连秦王府和礼郡王府也都派了人,如今各处都有不少于二十四人的禁军全天看守。”
“这么严重?”萧衍缓缓呼吸着,许久后才轻笑了一声。
“这般看来,此事一出,父皇怕是要好些日子都睡不安稳了。”
苏寒警惕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就听萧衍继续道:“准备许久的元宵之夜,派了无数禁军巡防营及黑螭卫布防,却让刺客如入无人之境。”
“那王斌和吴尤作为父皇的得力干将贴身心腹,向来傲气,平日里从不将孤这个太子放在眼里。”·
“结果呢?捅了这么大个篓子。”
他轻笑了一声:“有这样行事鲁钝实力不济的下属护卫宫门,也不知父皇会不会睡着睡着便担心启元殿内也混进什么刺客。”
萧衍说罢,又想笑。
结果刚一动弹便疼得闷哼一声,将身旁的苏寒吓了一跳:“殿下,您如何?”
萧衍慢慢放松自己的身体,直至先前那阵剧痛散去,才放轻了声音道:“孤好得很,再没有什么时候比现下更好了。”
他又勾起唇角,喃喃道:“如今孤虽重伤,可父皇却只信孤一个。”
苏寒听到这话,便立刻又想起了昨夜睡前听到的“无妨”。
当时太子的语气与现下一样坚定。
他对自家主子的判断自然深信不疑,何况夜半时分圣上调派人手的举动也证实了这一点。
可他却着实想不明白缘由。
先前太子没精神和力气替他解惑倒也罢了。
如今又一次提起,他到底没忍住开口。
“别的也就罢了,圣上竟真的连秦王殿下和礼郡王也怀疑。”
苏寒皱眉:“这究竟是为何?”
他想了想,又道:“其实即便怀疑秦王都算情有可原,礼郡王却是在危机时刻救了圣上两回的人,怎么会……”
没有黄仁川在,苏寒无人商议,只能靠自己猜想。
“虽说圣上在每个府上都派了人手,但会不会只是为了保护礼郡王不被其他皇子眼红记恨而故布疑阵,单纯为了显得一视同仁?”
有曾经的“平衡之道”在前,这个猜测也不无可能。
事已至此,一众皇子的确都有嫌疑。YST
齐王萧墨自不必说。
楚王萧辞自小习武便不成,可昨夜那般混乱中,他却全身而退。
别说是受伤,怕是就连一根头发丝都没被碰到。
再说恭郡王,当时他刚巧便站得最靠近掉落地上的那支箭,最先瞧见了写着字的纸片。
可明明他离刺客最近,却只受了轻伤。
即便是秦王萧肃,也因不在场而多了在背后指使的可能。
礼郡王却不同。
苏寒脑中无数念头翻涌,太子萧衍却轻笑了一声:“不会。”
他慢吞吞地说道:“孤这个太子险些当场丧命,就连李太医都在父皇的逼迫下才敢承诺,保孤不死。”
他下意识想要抬手去摸自己伤口,又硬生生忍下。
“如此重的致命伤,稍稍偏移哪怕半分,中间任何一个环节出差错,孤便是万劫不复被碎尸万段的下场。”
视线停留在面前的青纱帐幔,萧衍有些神经质地挑了一下眉尾。
“孤以命谋事,若还能让萧玉珏独善其身,岂非天大的笑话?”
“殿下……”苏寒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往窗外看去。
萧衍却嗤笑起来:“怎么,怕了?”
声音轻柔飘荡,语气亦透着无限亲昵。
像是爱人间的细语,无人处的呢喃。
萧衍满眼温柔地看向苏寒。
“现在害怕可有些晚了。”
“方才确定周围无人的可是你自己,若孤此刻所言还能被旁人听去,那便是你实力不济。”
“届时,你我就只能同归于尽了。”
苏寒脸颊的肌肉猛地抽动了两下,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方才的反应不过是本能,这周围其实并不可能还有旁人。
但即便再无旁人,言谈间也还是该注意分寸。
他是实在没料到太子竟这般直白说出“孤以命谋事”这几个字。
还在愣怔着,萧衍已兀自长叹一声。
“如此周密的计划,现下却只有你能与孤分享,实在是叫人遗憾。”
“不过你不必担心,孤原本的计划中便想到了所有可能。”
“这场混乱,孤的目标从来便不是父皇,而是自己。”
“只要孤这个太子命悬一线。”
萧衍喃喃:“其余所有皇子便理所当然都成了疑犯,哪怕是两次救下了父皇的萧玉珏。”
同一时刻,礼郡王府。
面对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林黎,萧珩也正说着类似的话:“只要太子命悬一线——”
之后所言却与萧衍不同:“所有皇子便都是疑犯,包括太子自己。”
林黎脑子里跟卡壳了一样,完全听不明白。
“您就不能说得清楚点吗?昨夜您说圣上也怀疑咱们,这便罢了,太子都那样了,快险些死了,如何又成了疑犯?”
他深深叹气,怀疑地看向萧珩。
“您别是为了让属下心安故意编的吧?因为圣上平等地怀疑每个人,所以咱们就完全不必多虑,可以继续吃吃喝喝。”
话到此处,林黎猛地瞪大了眼。
“您就是想哄着属下开心,而后继续陪您吃喝!这怎么能行呢?圣上本就怀疑,万一又被人陷害栽赃攀咬两下,届时该如何应对啊?”
“你在说什么?”
萧珩嫌弃地瞥他一眼:“不要把本王说得那么恶心,什么叫让你安心哄你开心?你这么大个块头,还需要人哄?”
林黎张了张嘴巴想要反驳。
被萧珩无情打断:“吃喝当然是要,不过本王的确不是编的。”
“太子命悬一线,可他毕竟没死。既没死,他便理所当然成了最无辜,最可怜,最需要被保护的那个人。”
“父皇从前对他的责难被一笔勾销,如今的首要任务便是救活他,治好他,不能让他真正出事。”
“可也正因如此,父皇难保不会想。”
“这会不会是个针对其他所有皇子的苦肉计。”
“……”林黎瞪着眼睛,匪夷所思。YST
谁会这么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来做什么苦肉计?
他下意识就想否定这个推测,但转念再想到这群人,似乎又的确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荒唐无稽,但竟然又十分合理。
就见萧珩命人将刚刚蒸好的糯米端了出来,对他循循善诱道:“所以无需烦忧,怀疑所有人,便等于谁都没怀疑。”
“你过来,咱们研究研究,这甜酒酿究竟该怎么做。”
礼郡王府内,很快又有米饭飘香。
而太子所在的府邸,却是药味扑鼻。
萧衍声音轻缓。
“孤这个太子命悬一线,萧玉珏却能两次救父皇于水火。而他明明能在刺客的攻击下救人,却偏偏对孤这个兄长被刺无动于衷。”
“那父皇会不会觉得,那刺客根本就是萧玉珏派来的。”
“就是想要一箭双雕。”
“杀了孤这个太子,将储位腾空。”
“而他则刚好借此机会获得父皇信任,从此高枕无忧青云直上,做这将来的天下共主?”
苏寒愣怔着,许久才道:“殿下英明。”
“那……”他不确定地问,“咱们需不需要再加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