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于逊送出那封和亲书的时候, 其实要比别人以为的真情实意。
攻破居庸关的那一晚,他苦思冥想坐在军帐里,一边计划着北狄接下来的行军策略, 一边咬着笔, 情意深长的写下这封和亲书。
纵使他两个哥哥对此嗤之以鼻, 觉得他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就在这么个当口,哪怕和亲北狄也不可能放弃进攻大燕。
但谁叫居庸关是他打下来的, 那一份和亲书,确实也有着挑拨大燕内政的作用。况且,依北狄王对他这个四儿子的宠爱,就算他真的想娶谢庭芝, 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但要问他为什么想娶谢庭芝,还得从七年前他偷摸跟随北狄的商队混进大燕说起。
单于逊从小艺高人胆大, 那时候北狄和大燕于边境问题上尚且摩擦不断,他这个北狄四皇子却敢混进敌国,只为亲眼见一见这个中原王朝的繁华。
却没想到繁华世界迷了眼,他最后在雍州跟丢队伍迷了路, 流落进难民堆里,好一顿颠沛潦倒。
然后他就遇到了因为丧期回到雍州,又在难民营里施粥的谢庭芝,怎么说呢,谢庭芝那样貌从小就生得好。
——远赴人间惊鸿宴,一睹人间盛世颜。
单于逊至今还记得自己混在臭烘烘的人堆里,从少年手里接过馒头和粥碗时, 那眉间一点朱砂的骄艳与绝色。
从那时起,他就动了想把人拐回大漠的念头, 只可惜他后来很快就被北狄的人寻了回去,而谢家的掌上明珠,也不是他说拐就能拐的。
于是七年以后,他从北狄带兵进攻大燕,一路上屡战屡胜攻无不克,就在他想着最后怎么把那位谢家的小郎君套过来时候,大燕于紫荆关一战,以那稀奇古怪的偏厢车,将北狄铁骑打得节节败退。
让北狄,也让单于逊吃了这一年以来的头一场败仗。
就好像花轿都准备好了,又被人打了回去,单于逊给气笑了。但他并不是一个莽撞且意气上头的人,这一场败仗之后,他就研究了一下对方的战车,发现那对北狄铁骑来说,确实充满了压制作用。
能制出这种战车的人,着实是个人才。但战场上总是虚实难料,瞬息万变,若单想靠这一战车就想左右胜局,未免有些异想天开。
军营里,单于逊与北狄众将打开堪舆图,想了想,决定亲自带兵进攻紫荆关关城。
紫荆关一共是由五座城池组成的,拒马河北岸的小金城,南岸的关城,小盘石城,奇峰口城和官座岭城。
其中关城连接四方,实乃兵家必争之地。
***
十一月,北狄集结兵马,对关城发起猛攻。
而于此同时,另一支队伍正在前往小金城的路上。
北狄二皇子单于奚虽说也是这次领兵的主将之一,却处处被自己的四弟压制一头,听其调遣,但不得不说,单于逊确实是一个在军事上很有头脑的人。
就像这一次北狄的主力在单于逊的带领下攻打关城,却在暗中又让单于奚领了一万兵马奇袭小金城。
所谓声东击西,在大燕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关城与单于逊对抗的时候,其他四座城池的守备必然空虚,而位于拒马河北岸的小金城,因为与其他四城悬隔南北,守城兵马不过五千,也更容易趁其不备。
单于奚并不觉得这次取城会有什么难度,只想快点抢在单于逊之前进入紫荆关,也好让自己在这次北狄与大燕作战的军功上,不至于处处被单于逊压着一头。
却不想刚刚入了山道,临近小金城时,身披铁甲的北狄军队行动一缓,紧接着两侧山坡就不断有巨石圆木滚了下来。
大批兵马一时不防,被偷袭了个正着。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里会有埋伏?”
单于奚牵着被惊扰的坐骑有些不敢置信,抬头间却见前面山道口拐出一个小将军。
小将军一身靛蓝色窄袖骑装,身披犀牛甲,横剑马前,英姿勃发,抹额下一双剑眉星目,映着夕阳的目光,如同一把破开黑暗的利刃。
他听见面前北狄将士慌乱的呼喊,轻轻挑眉并不应声,等到山上滚石木桩落尽以后,毫不犹豫的一夹马腹,带领士兵入阵冲杀。
他带着的人马不足两千,而一番埋伏后,北狄剩下的人马仍旧比他多了几倍,然而少年将军并不怯战,他手握长剑杀入敌军之中,所到之处,尸首分割,血光四溅。
秦麟作战勇猛,武艺高强,冲入敌军之中就像一个杀神降临,今日这场战斗,北狄不管都是要输的。
北狄铁骑闻名于世,不管冲锋还是防御都很强,但在之前偏厢车以后,北狄铁骑又一次受到了牵制,他们发现自己的行动好像受到了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干扰,举手投足间似有什么东西在拖拽着自己。
明明是倍于对方的兵力,此刻却无力得好似待宰的羔羊,看到大燕军马不受阻碍的样子,一时间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用了什么邪术。
当然邪术是并不可能的,单于奚也不是什么无知之辈,看见所有燕军身上穿着的犀牛甲就已明白了大概,一时间恨得咬牙切齿却是不得不下令,“他们用了磁石,所有将士立即脱了铁甲,整军撤退。”
磁石吸铁,磁力干扰下,北狄铁骑行动笨重,只能任人宰割,此计奇巧让人防不胜防,本来打算声东击西,奇袭小金城的北狄军,反倒是中了别人的计。
单于奚心里咒骂不断,准备撤退的时候,却发现他们后方已经被人拦截了去路。
拦在后面的是一个青衣小将,少年端坐马背上,穿着一件犀牛甲,外罩着一件貂皮大麾。如今已经入冬,天气冷得很,裴初的发丝在风中被吹拂的有些凌乱。
他看着想要撤军的单于奚,捲了捲握着马绳有些被冻僵的手指,轻笑道:“且不急着走,某还想请二皇子殿下与我们回去做个客。”
他说得客客气气,然而身后千余士兵已经拉开弓弦对准了此刻被围在山窝里,脱掉铁甲的北狄军众。
当然,事情并不可能这么顺利,单于奚也不会甘心束手就擒,但败局已定,谁能想到北狄一万骑兵,就在两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军带领的三千兵马下,溃不成军。
单于逊原本想出来的计划足够出其不意,却不想被人识破,等在小金城外以逸待劳。
“所以,你是怎么猜到这一步的?”
不仅单于奚奇怪,秦麟同样感到奇怪,事实上因为前方关城的威胁,大燕本没有多余的兵马,调来小金城。
“大概是因为我的棋艺,总要比别人好些。”
打仗就像下棋,谁能别人多想到后面的几步,谁就算赢。当然,就算想到了,你也要有足够的实力去布局。
以少胜多并不是易事,更何况面对的还是对方一万铁骑的精锐,如果不是提前在道路两边设置好磁石,燕军这次很难打赢。
这人好像总能想到一些奇异又诡谲的办法。
秦麟带着人将单于奚以及北狄活下来的俘虏都绑好以后,捡起地上的一块磁石,指尖略微摩挲了一下。
他抬头看了一眼旁边同样正带着人打扫战场的裴初,心里对于这个往日里总是深藏若虚的表弟更多了几分了解和敬佩。
就好像当年杏花树下两人平平无奇的相遇,却让秦麟好奇了很久,直到如今,他才终于窥见一点锋芒。
回程的路上天色已经黑了,远方的战鼓也已停息,想来一场大战已经落幕,至少短时间内两方还是分不出胜负的。
秦麟马背上挂满了血淋淋的人头,那是他的战功,纵使是秦家子弟,身上的军职也是靠自己一刀一剑厮杀得来的。
如今不过十八岁的小将军,脸上还带着一点稚气,犀甲上却是一身斑驳的血迹,连带着那条黑色的抹额颜色更深,清朗的眉眼敛藏着兵戈铮然。
虽沉稳却不失意气,足以可见日后的大将之风。
裴初跟在他身后,不由想起了很久以前,一位曾与他并肩开太平的故人,只可惜到最后他们之间却是隔着血债累累,刻骨深仇。
“你...是在想谁吗?”
秦麟却在这时似有所觉般回过了头,恰巧与裴初的目光撞了一下,望见他眼底那抹稍纵即逝的默然。
“我在想......”
裴初呼出一口气,天边下起了凉雪,他从马鞍旁边拾起长弓和箭矢,突然拉满弓弦,‘嗖’的一声,箭羽离弦而去,射中了一只从山道旁一窜而过的野兔。
驾马走过去的时候裴初弯腰捡起来了这只兔子,轻声回道:“最近的军粮缺紧,伙食总是不太好,不如今晚我们开个荤?”
他说话声音淡淡的,手里懒散的把兔子挂在马后,嘴角微微勾起,眉眼间飞扬起来的笑意,刹那间就将方才的沉寂变成了错觉。
秦麟顿了一下,也从容的点点头,不露声色道:“大哥帐里藏了一壶花雕酒,拿来烧兔子不错的。”
少年猎得平原兔,马后横梢意气归。
至少在此刻沉烽静柝,狼烟暂歇的间隙,他们可以做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