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春日弄清柔, 花/径暗香流。*
临近春分的时候,各国使臣相继离京,单于逊是最后一批走的, 裴初本来不打算去送, 但在当天清晨, 他硬生生是被努达尔从屋子里请了出去。
说‘请’有些委婉, 实际上这位四王爷的侍从对他很是警惕。努达尔当初营救单于奚的时候被他坑了一把,后来居庸关外又差点和他的主子死在边境, 心理阴影太大,每次见到裴初,努达尔都不由自主的绷紧脊背。
但单于逊很喜欢往裴初身边凑,这些日子有事没事就爱打着两国交流的名义找裴初比试一番, 从比武到射箭,从拼酒到弈棋, 彼此间算是各有胜负。
这位北狄四王爷出了名的尊重贤才,任贤唯能,好几次都明目张胆的对裴初挖角,每次都被裴初不咸不淡顶了回去。
他不是一个蠢人, 单于逊也不是,明知是坑的事情不会去做。
临走前,大概也知道裴初被他烦的不想见自己,特地差使努达尔来找他。彼时裴初刚睡醒,漱口的时候身边就一直杵着一个八尺大汉。
根据单于逊的交代,如果裴初不肯来,努达尔便干脆留在大燕, 给裴初做个护卫也算是他的一点心意。
然而,这不管对裴初还是努达尔来说, 都无疑是个噩梦。
将手里洗完脸的锦帕挂在一边,裴初无奈的撇过头看了努达尔一眼,“走吧。”
***
来到城门口的时候很热闹,春光灿烂,花树成荫,大街小巷孩提雀跃穿梭,斑驳城墙下一行人原本正在闲聊,远远就看见了踱马而来的裴初。
前来送行的自然还有这次做为招待的世子爷,他看见裴初时愣了一下,随后捏紧了折扇。他一身墨绿的锦缎长袍,玉冠束发,风流倜傥。
一双俊目修眉,思绪沉浮,但他很快遮掩情绪,如常的牵扯出一个笑。
“林无争。”他声音哑了哑,这个名字就好像他喉咙里的一根针,每次滚出来都刺得他嗓子一阵疼,偏偏他还要装的若无其事,无伤大雅。
手里的折扇扇起一阵阵风,带着点早春的微寒,他瞥了一眼单于逊,原本和善的笑容掺了一点假,“你与单于兄果真是情投意合。”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话咬牙切齿的带了一点酸,风月陵的争执莫名其妙,原本两人后来见面总是有点尴尬。
楚君珩一开始防范着单于逊接近谢庭芝,却不想一转头发现这位北狄四王爷与林无争交往得那叫一个有来有回。
一开始本是不想再与裴初频繁接触的楚君珩,责无旁贷的担负起外交工作,注意力从杜绝谢庭芝与单于逊见面,转移到什么时候能不要再缠着裴初。
他心里路程无人能知,话里带刺的样子反倒像是回到了从前裴初和楚君珩刚刚结识的那段时期。裴初以为他还在为先前没有解释清他和秦麟间的事情而生气,但这种事情传出去实在有损几家颜面。
裴初总是因为怕麻烦,而习惯性选择当个哑巴,因此两人的关系或多或少显得有些僵硬,尤其是对一个口不对心,另一个无口无心的人而言。
但单于逊是个聪明人,他偏头目光从两人之间轻扫而过,嘴角扯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忽而翻身上马坐在了裴初身后。
两个大男人这样实在不成体统,裴初有些无语就要拽着单于逊的手腕将他甩下去,却不想对方得寸进尺的越过他的身前,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牵着缰绳,一夹马腹,纵驰而前。
“世子爷不必再送,我与林大人有些私房话要说。”
言辞举止暧昧无状,活脱脱一个强抢民男的登徒子,看架势好像要一举将人拐回大漠。
楚君珩想追,却被努达尔拦了下来。
另一边裴初已经钳住了单于逊的手腕,他一手拽着他的同时,一手肘盖直接顶向对方的咽喉,势如雷钧,一看就是丝毫没有收敛力道的打算。
单于逊伸出手掌挡在在喉咙面前,被这一手顶撞的掌心发麻,脖颈青疼。被拽着的手腕,也差点让他将自己甩下马去,但好在单于逊从小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马术精湛及时稳了下来。
虽说如此,裴初也及时夺得了对马匹的掌控,他牵着马疆让马慢慢停了下来,眉眼看着仍是一副懒倦疏淡,有些漫不经心,却藏着点透人心脾的凉。
“四王爷未免太过鲁莽。”他眼眸轻瞥,黑似墨棋,清光湛湛,手里蜷着马疆,背脊挺直,丰姿隽爽,“便是想挑拨离间,手段也不太高明。”
他声音散漫极了,轻若鸿毛浮水,这些日子单于逊与他的交好落在外人眼里,免不了被大做文章,往小一点说,两人情投意合,化干戈为玉帛,往大一点...单于逊几次三番挖角的算盘,足以让他被人怀疑,是否会卖国。
当然这样的蠢人并不多,但流言蜚语的杀伤力,也从来不小。
只是这样拙劣的手段尚且构不成威胁,裴初实在不明白单于逊为何这么乐此不疲。
单于逊盘着一条腿坐在马背上,他伸手去抓裴初的头发,微凉的发丝如绸缎般丝滑,让单于逊有些爱不释手,“你何必想这么多,同我会大漠又有什么不好?”
他的中原话带着一点奇异的腔调,铿锵悦耳,犹如金石碰撞,“不如这样,你若同我回去,我保证三十年不会动大燕一城一池。”
其实裴初若愿意同他联手,在草原称雄无疑是轻而易举,裴初仰头低笑,胸腔震荡,清脆的笑声泄露出来像是雨珠滚打芭蕉,他毫不客气道:“便是我在大燕一日,你也动不了大燕一城。”
傲慢狂妄,说出的话却是一个让人想要拼尽全力去挑战碰撞的事实。单于逊心里清楚,他要打败裴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不容易才想让人挑战。
尤其是对他这样聪明桀骜,嚣张自负之人。
“这可说不定。”单于逊手指在裴初的发间穿梭而过,按住裴初的肩膀,凑近他耳边低声轻笑。
“林子琅,我们还会再相见的。”
***
牵着马回来的时候,楚君珩正等在城门口,他其实没必要等他,但脚就像在地上扎了根,“私房话说完了?”
他这句话说出口的便知语气不太对,犹如一个拈酸吃醋的小怨夫,楚君珩顿了一下,表情有些难看。从前他也会吃谢庭芝对裴初的醋,就像老醋坛子和酒酿混在一起,酸中带涩,又苦又辣。
他往往会抱着裴初撒会儿酒疯,心里难受昏胀的情绪,也就随着那些嚎啕抱怨和怀里人任他胡作非为的体贴发泄出来。
但现在这些感情,就像是闷在坛子不能见光,隐晦沉闷,不得章法,却在日渐发酵。楚君珩唾弃自己,就好像被这些年纨绔浪荡的表象侵蚀了心。
他一向厌恶自己的父亲,在他生父死后移情别恋的人,后院充实,庶子不断,楚君珩少时因此忍受了不少屈辱和嘲笑,人人都觉得他世子之位坐不安稳。
他也因此学着他父亲,流连花丛,恣意妄为,身边有的全是一群狐群狗党,酒肉之众,他最混顿迷惘的时候遇见一人给他撑伞,满腔怨怼嫉愤的静王世子,好像在一瞬间寻到了个安稳的地方,浑浑噩噩的人生突然有了一个目标与方向。
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追着当年的影子不放,就像是依旧身处那年人群拥挤的上元节,他夹杂在人潮里使劲追使劲追,却一次次与那人的衣袖擦肩而过。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的酒肉朋友里,多了一个林无争,人潮来来往往没有停留,家人朋友的冷眼张牙舞爪,那个影子在他面前时近时远,而他一回头,林无争跟在他身畔,端着酒杯为他指点江山。
他按他的话做了,与谢庭芝渐渐打开生疏,却好像依旧隔得很远,是因为对方说自己心悦林无争,所以求而不得吗?还是说,自己没有胆子去靠得更近?
亦或是......
他一抬头,正是对他的话有些不知道怎么反应的裴初,裴初倒是没听出他话里的酸,毕竟这些年楚君珩对谢庭芝用情之深被他看在眼里。
就连当初在风月陵问楚君珩是不是吃醋,也以为他是在吃谢庭芝的醋。他这会儿只是单纯的觉得单于逊那些有些毛病的话不太好说出口。
就连他话里传达的信息都有些居心叵测,所以裴初轻轻的‘嗯’了一声,转移话题,“我成亲那日,你没来喝杯喜酒,阿愔亦是惋惜,你......”
他话还没说完,楚君珩就退后了一步,手里的折扇松松紧紧,脸上的表情最后定格在一个像是想要对他说声‘恭喜’,却怎么也扯不动嘴角的动作上。
真丢人。
世子爷在心中狼狈的想,有情人终成眷属,就算为了阿愔,他也该笑一笑。
可他笑不出,最后自己也不知怎么挤出一句,“下次请你们喝酒。”的话,再次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