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吗？
这个问题,随云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她嘴唇颤抖，瞳孔里有着竭尽全力掩饰，却依然不断外泄的沉重感。
直到最后,随云也只是咬着牙说：“……我们先把这份报告交上去吧。”
贺景同随之点了点头。
在两人共同走向曲舒的路程里，贺景同不止一次地从指尖放出自己的力量。
白色黑色,黑色白色……
直到最后，黑与白交织，即便白色仍然更多,可当那如墨水般的黑色一经掺入,就无端地让人觉得，终有一日，当下占据三分之二的白色，会被黑色彻底吞噬。
贺景同的指尖,那犹如水墨画一般的灵魂力量球,也在他停止输送力量后，飞速破碎消散。
他好像没什么变化，依然是那副模样。
少年,高二生，五官精致……种种标签依旧。
可直播镜头中，贺景同的侧脸上却满是茫然。他下巴轻轻抬起，视线落点置于虚空,任何东西都无法在他眼中清晰倒影。
但这样的变化却并不久。
一纸报告上交以后,这场九十人原本会持续一天的调查中,就不再存在随云和贺景同的身影。
最终评分是怎样的？恐吓异灵的操作，又是不是会造成扣分行为？没有拿到满分的话，之前的期望又算什么？
这些问题，随云全都没有思考。
她想的就只是：“怎么才能救救他？”
这个问题,随云最终问向了主持这一场竞赛的曲舒。
个子高挑的随云，下半张脸被围巾遮住，说出的话，与这无风无雨的阴天里，格外沉闷。
曲舒“笑”了一下，那不太像是笑容，更像是主观去控制自己，做出一些不失礼的表情。
随云只听见她说：“异灵化，没法逆转。”
曲舒脸上的表情再也无法维持，彻底消失。沉重和阴影附着于面上，能看清的只有那没有任何高光的眼睛。
随云也知道这个答案。
贺景同和其他人异灵化不一样。
他并没有那些糟糕的情绪，也不存在理智被放弃，造成负面情绪走向极端的现象。
他会异灵化，就只是遭遇了人为异灵化实验。
如果能逆转，如果能改变，如果能治疗，如果能像是单纯的病灶一样被切除……那英才学院的老师，乃至于他身后的贺家人，早就那样做了。
这份异常的沉重，最终止于贺景同的话。
他出来以后，就第一时间和两个队友交流，就连第一句话都是：“看来我首次调查异灵诞生缘由的任务，完成的还算不错。”
祁学一顺着这句话开展话题：“那岂止是不错，简直是非常好才对。”
“曲舒一开始给出命题的时候，我真的脑袋空空，一点信息都没从那几l句话里猜出来。”
“现在你的报告也提交上去了，所以我之前看到的画面也可以跟你讲一下了——说真的，九十个学生里，只有你一个人，凭借曲舒老师给出的信息推测出天灾，并最终从结果验证过程什么的……”
“之前调查开始的时候，直播镜头里还有人说，这什么地狱级别的调查任务。结果到你这就瞬间成为了简单模式，干得漂亮！”
祁学一冲贺景同点了个赞，并将一切大夸特夸。
他说这番话时，并不是无视了贺景同的变化，而是不想因为贺景同的变化，而放弃本该属于他的夸奖和赞扬。
这份与轻松相伴的夸奖之言，结束于贺景同所说的：“你夸得太过了。”
随后，祁学一就深呼了一口气，反而开始询问起了贺景同的认知问题。
“对了，你刚才，为什么会回答随云说，你的灵魂力量颜色是黑色？”
“因为那是事实。”贺景同语气平静的陈述道，他说完后，并没有给祁学一追问的机会，而是直接说明，“我的灵魂，已经不再是正常的灵魂。”
“与其说灵魂的三分之一异灵化，不如说，我已经有三分之一，都已经变成了异灵。”
“这是事实。”贺景同的指尖再次放出，那如同水墨画一般的，黑白交织的灵魂力量球。
“如果我选择把一切隐藏和否认，那最终你们会见到的，就只是——我突然而然的，就不再是我了。”
贺景同笑了一下，他看向两个队友时，和提交报告路上的虚无目光截然不同。
那双黑色的眼睛里，能清晰倒映出祁学一和简紫芮的身影。
“我不想那样做。”少年摇着头说，“虽然说那样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吧？”
他不确定地说：“这应该也算是属于我的自私。”
“总之，我不想让现在的自己，去伪装成自己之前的样子，然后在你们面前表演出没有变化的模样。”
祁学一刚想说话，就听到贺景同呢喃了一句：“……我要是真那样伪装，骗的到底又是谁呢？”
只会是他自己。
而且那样，也会对队友乃至于身边的人造成更大的伤害。
等到最后，等到他异灵化以后，让其他人一遍又一遍回忆过去的记忆，最后沉溺在记忆中，憎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提前发现，为什么没有关注到那些细节……
那又何必呢。
相比于这种可能性，相比于那样一条命运线，贺景同更希望其他人能和他一样，坦然接受。
坦然接受贺景同这个人，终究会变成异灵的事实。
他终究会变成他口中所说的残影。
简紫芮吐出了一口气，她的那双阴阳眼，在此刻看见的“异灵贺景同”，也变得更加清晰。
也许是成长带来了对身体力量的更高掌控力，简紫芮眨了几l下眼睛，最终，主观将“异灵贺景同”的身影屏蔽。
“所以，你连给自己一个，欺骗自己，让自己轻松一些的选择，都不愿意做吗？”
简紫芮看见贺景同想要张嘴，就加快语速打断道：“你不用告诉我答案，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她看着贺景同，目光很深，就像是想把他当下的模样清晰记下。
“在你看来，与其今后让作为人类的我们，着眼于痛苦和悲哀，那还不如在当下将一切摊开。然后，以自以为是的半强迫态度告诉我们，我们必须得接受你迟早会异灵化的那个事实。”
“你甚至还管这个叫，属于你的自私。”
简紫芮抬头看向了天空。
上午的时候天气很好，寒冷却并不刺骨，反而会让人意识清醒的风，还有那足以温暖身躯的冬日暖阳……
当下全都没了。
只剩阴云密布，那些乌云厚重到让人心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想要怪罪，可最初犯罪的傅泽荀也早已死亡。
想要怨恨，兜兜转转，最终怨怼的只剩命运。
愤怒无从指向，难过不得言说。
最后只能学着贺景同那样，用陈述事实的语气，把一切摊开，又把一切掩盖。
之后，三个人谁都没有继续说话。
打破这种沉重，甚至让随云也想要加入话题的话，源自贺景同所说的：“正是因为我拥有这种自私，所以，我才还是我。”
很多人都会在这个时候选择隐瞒。
但回忆才是最伤人的。
至少从作者景的角度来看，从创作者的角度思考，无法复现的默片，最痛。
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表现出来，会赚来很多人气积分，和大量漫画读者的讨论。
但是那样的行为，那样的做法，不会是贺景同做出来的。
作为《异灵》主角的贺景同，他可以傲慢，可以自私，这是源自灵魂异灵化的事实。
但不管是贺景同的傲慢还是自私……
都是他的。
因为是他的所有物，所以也注定充满了属于他的色彩。
这般含义，就算是今天才第一次真正正面见到他的随云，也一样能懂。
随云笑了一下，表情实中带虚：“所以你觉得，我们现在该怎么待你？”
这番话里没有嘲讽，只是询问。
那是一种郑重的态度。
如同一个渴望窥探命运的人，在询问命运本身。
而预言者给出的回答就只是：“就像之前那样就好。”
“我身上的制约，是我的前路，也是我的后路。所以我并不是无路可走，也因此，我也并不愿意去体会那种，总是会引起别人情绪波动的感受。”
“我应该重要，在同伴心里。”贺景同看向祁学一和简紫芮，他说，“但我不应该重要过他们自己。”
人和人只能并行走一段路，就算是队友，也没法携手一生。
所以，他只管走好这段路就行。
“这个话题就到这里吧。”贺景同弯了弯眼睛，“我其实更想知道，调查异灵的答卷，是否真的做到了满分。”
“就算不是满分，至少也能拿到前十。”随云明白了贺景同的态度。
起初，预言者此前看见了数人的命运，却看不见自己。
他改变了那些人的命运，也于此前看见了自己的命运。
直到当下，没人清楚他的心理历程是怎样的，他们只能看见，贺景同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也没有必要再去说那些不识趣的话。
他的自私，让他勇于将一切表现出来，并逼迫队友一并拒绝那样一个允许他逃避的未来。
那是自私，是属于贺景同的自私。却又是在别人眼中的，无边无际的勇气。
随云和简紫芮对视一眼，明明才是第一次见，却同一时间懂得了，之后又该怎么和贺景同相处。
他可以自私，别人也当然可以自私。
她们会想尽办法找到救他的方式，也会用尽全力阻止那个最糟糕的结果到来。
用尽全力创造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奇迹，是一个选择。假设奇迹根本不存在，那在最糟糕的结果到来之前，至少也不能留下遗憾。
“加上我们之前的努力，本次竞赛的第一名，我、不，是我们势在必得。”随云扬起了下巴，斗志昂扬。
“而如果同分，并按照名字首字母排序的话，h的贺，搞不好也会排在s的随上面。”贺景同用拇指指腹顶了顶侧脸，一副自在模样。
“所以，我应该有更大的可能拿到第一。”
祁学一则是瞪着高光的死鱼眼说：“你俩是不是完全忽视了三yu队。”
“要不是看直播的时候，听到苏妤自己吐槽，我压根就没反应过来，她们三个的名字全部都是yu音字。”
简紫芮无力吐槽三yu队这个说法，只道：“我倒是觉得，这场竞赛应该不存在所谓的满分机制。只有高分和更高分，没有最高分。”
“首先就是，曲舒老师所说的那句话，是其中一个验证点。之后就是请柬，报纸，学生档案上的紧急联系方式，多媒体教室上的网络信息验证，以及老崔这个教导主任支支吾吾，不肯说事实的表现。”
“六重互相印证天灾的表现，再加上三十只异灵的罪孽倾向和实际实力……至少我不认为，三yu，咳，苏妤宋鱼顾语她们三个，会能搞到这么多情报点互相印证。”
“这场竞赛本身就是考察学生的调查能力，故而，贺景同拿第一的可能性，在我看来依然是最大的。”
随云也大大方方的说着：“这么说来的话，倒是我占了贺景同便宜，混了不少信息验证点。”
“不过想让我提前祝贺你拿第一还是不可能的，总觉得这样对其他同学很不友好。”
“不，没人会这样觉得。”这句话是同样交了档案，最后从调查场地出来的苏妤说的。
顾语则是在苏妤自然嵌入话题后，转而怼了祁学一一句：“三yu队是什么东西，你最好解释清楚。”
“咳……”祁学一视线飘忽。
“其实这个名字也不算很难听。”宋鱼看了一眼贺景同。
她深呼了一口气后，主动向前一步，站在了贺景同的身前，用大到足以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的声线说道：“对不起，以及，谢谢你！”
宋鱼用力地弯下了腰。
可那这么多放在她身上的目光，还是让她忍不住的发起来了抖。
宋鱼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表现欲，选择于此时道歉和道谢，就只是她觉得，一鼓作气最合适，否则下一次她可能仍然鼓不起勇气。
她弯下腰以后，说话的声音也终于变得正常，只听她道：“对不起，在双校联赛的时候，因为我的错误，才让你受到了那么重的伤害……也谢谢你，在那个时候还愿意救我一命。”
“如果那个时候我没告诉傅泽荀双校联赛的时间，和后山这个地点，那么那时的你，也许就又不必直面傅泽荀……”
宋鱼做过无数次可能性假设，每一次都是对自己的谴责。
但这其实是没有必要的。
即便不从她口中得到双校联赛的时间和地点，傅泽荀也依然能轻易得到这种并不会被刻意隐瞒的情报。
何况当初英才合作的盛市学校，那边的人才是傅泽荀当初的情报来源。
宋鱼并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贺景同当时受的伤太过严重。
她只知道，本该被山火燃烧死去的她，在那个时候被贺景同拉了一把，被他救了下来。
“那个时候的你，也只是被傅泽荀欺骗了才会那样做。”贺景同用事实告诉宋鱼，“道谢我收下了，道歉就不必了。”
“对了各位——”
贺景同知道，如果继续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宋鱼只怕会源源不断地倾诉着心中想法。
其中最大一个可能性就是，受死里逃生及愧疚情绪牵扯了多日的宋鱼，或许会在这里直接哭出来。
哭泣没什么不好，但贺景同并不希望其他人因为宋鱼的话和行为，而误以为她的表现只是鳄鱼的眼泪。
“晚饭时间快到了，需要一起去食堂吃吗？”贺景同对众人提出了邀请。
苏妤则做出了打电话的手势，并说道：“如果你不介意我邀请一下队友的话。”
“我也是。”顾语同样挥手表明。
宋鱼最后也稀里糊涂地跟了一句：“我可能也需要喊一下梁胜和黎远靖……”
最后，随云也喊上了她的队友。
本来就对贺景同很感兴趣的封一诚，以及卫清瑾，乃至于从这两人口中知道贺景同的谷绮，再加上他们彼此的队友……
祁学一对此的评价只有：“干脆直接拿个喇叭，让贺景同在食堂里讲话就好了。”
贺景同：“……大可不必。”
于热闹和喧嚣中，在晚上七点的时候，曲舒在灵师app给出了本次竞赛排名。
贺景同当之无愧地拿下了第一。
排名出来以后，安来也问了一下曲舒，说是：“调查异灵任务是不是真的没有满分？”
“其实还是有的。”曲舒顺手从食堂外送人员的手里，接过了一杯贺景同之前喝的同款珍珠奶茶，“你知道的，我们灵师和异灵之间都有一个很奇妙也很重点的数字，那就是数字7。”
“因此这场竞赛里，互相印证的轮船失事地点也有第七个。”
安来问：“所以第七个是什么？”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贺景同在已知的情况下，并没有主动谈起第七个点。”
安来：？？？
“可是贺景同的举动不是全程都在直播吗？他在哪里知道第七个点？”
曲舒嫌弃的看了他一眼说：“很简单吧，当然是因为那些异灵，全都有水生物的特征啊。”
“……你确定这个验证轮船失事地点，不是用于凑数的吗？”
“所以我才好奇，贺景同为什么没有用这个来互相印证。”
旁听着相里星晴吐槽道：“只会是不屑吧。”
“明明是那么直白的凑数印证点，结果却没有任何一个学生说过……”
安来：“……”我觉得正常人应该不会用这个点来印证。
.
英才学院食堂。
封一诚那个自称最弱的队友，看到排名后，果断鼓动祁学一说：“你的两个队友都拿到第一了，你难道就不想也抢一下越级挑战项目的第一吗？”
祁学一义正言辞：“一点也不。”
“一个队伍里不可能每个人都很强大，总要有一个拖后腿的。我很庆幸我的队友们都允许我来拖后腿……诶嘿。”
“欠了吧唧”的能力偏向特征，丝毫不弱于祁学一的池谦评价：“总觉得有一大群人想把你那一头白毛给生薅掉。”
隔壁座的蘑菇头梁胜说：“这算不算是狼与狈之间的共鸣？”
.
热闹的晚饭结束了。
晚上10点左右，贺景同在三人居住的独栋宿舍里，打开了手机。
灵师app跳出的通知栏信息说是，由于学院占地范围不够大（？），明天成立的，学生与异灵挑战的擂台只有三十个，而且每个人战斗时间只有三小时。
对此，祁学一在三人小群里激情发作：【这样不是完全没办法表现出我身为顶级治疗的不死流拉扯战技了吗？】
简紫芮打字回复：【但搞不好B+异灵就足够把你秒了。】
祁学一：【……】
贺景同果断发了个鸽子捧腹嘲笑的表情。
之后，他按灭了手机，室内最后的光也随之消失。
贺景同躺在床上进入梦乡的画面，成为了第16话的结尾。
只是在漫画上，那幅画面的旁边却遍布着大量竖着的“旁白 。
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色/欲……
“拿到第一名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其他人那么弱。
“凭什么随云能占你便宜。
“你凭什么让她占你便宜！
“既然是合作，你难道不应该少做些事吗？
“你应该拿到更高更高的分……
七罪之声，从未在他耳边停下过。
这些并非作者景的额外添加，而是一直以来的事实。
从懒惰空间碎片融入后，贺景同灵魂深处便存在的各种懒惰之言，再到当下源源不断的七罪之声……
变化一直都在，只是贺景同表现出来的只有灵魂力量颜色的变化，以及一些认知上的差异。
即便无数嘈杂之声在耳畔回转，这一夜，贺景同甚至未曾辗转反侧过一次。
灵师的五感早就因为灵魂的强大而变得强大，声音没有沉静下来时，杂音并不会让灵师刻意关注。
但在深夜里，所有的辗转反侧，都会变得清晰可闻。
系统：【啊哈哈哈……我该说是你的自控力太强大，还是，你压根就不把那些罪孽的声音当一回事？】
系统就像简紫芮之前那样，也没打算从贺景同口中得到答案。
毕竟当下的贺景同“已经睡了 ，又怎么会回答别人的问题。
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