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选择的永生?)
在触之可及的永恒面前,阿伯特竟然还能保持思考,而后用一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感情——精明强干了一辈子的老人已经从这短暂的接触中,看出D对他保持着一丝近乎于无的温柔,那温柔高高在上,却如同父亲对待孩子,只是稍显过头的言语,并不会激怒D。
“那是什么呢?你的孩子?”D抛出了一个答案。
“不,”阿伯特沉默片刻,缓缓道,“是我的管家,我的……朋友。”
朋友。这个词语被阿伯特吐出口时连他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假若在他年轻时,阿伯特绝不会将一个身边的影子、一个仆从当做自己的「朋友」。
一个人若想站在其他人之上,就必须拥有比其他人更为冷酷的内心,哪怕将自己之外的人类划分为可利用的资源或不可利用的垃圾也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恰恰相反,将管家当做朋友……这对于阿伯特这样的富豪来说,太奇怪了。
他既没有特别尊重管家,也没有特别关心管家。在几分钟之前,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内心深处已经将管家当做了朋友——但在他一生之中,陪伴着他从童年走过老年的人,自始至终,就只有管家一个人了。
这时候,是不是朋友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血肉和精神已经牢牢地黏在了一起,化为了一个整体,难以割舍。
至少……管家能被他舍弃的价值,是「继续活下去」也无法支付的。
D凝视着躺在床铺上的老人。
假若D要用他孩子的生命与灵魂换取他的存活,阿伯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答应,甚至为了多要一些时间而干脆地把孩子全部抛弃。
但他却不肯舍弃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并不无可替代的管家。
无法理解,不能揣摩,哪怕已经努力地模仿人类了,却也依旧无法彻底看清他们的内心,哪怕人类如此肮脏、卑鄙、令人作呕。
但……正因如此,人类才如此可怜可爱,才值得祂去爱。
——莫大的快乐击中了D的「心」。
他微笑起来。
“当然,这有什么不可以呢?不过是「永生」而已,这样简单的小事,我自然可以赠予你。”D温和地说,他无机质的眼凝视着阿伯特,“不过……你喜欢怎样的「永恒」?”
修长、白皙、玉石雕刻般完美无瑕的手放在了老人的肩膀上。
“我们来……一起挑选一个吧。”
五根手指宛若五根钢铁,嵌入了阿伯特的肩膀。冰冷的寒意顺着指尖钻入血肉、骨骼,但却并未给他带来疼痛。
阿伯特打了个寒颤,他的眼前绽放出许多色彩缤纷的泡沫。
泡沫互相摩擦、挤压,互相之间发出奇妙的、金属般的碰撞声音,每一个泡沫内都仿佛蜷曲着一条漆黑的蛇,它们的鳞片蠕动着,在黑暗中放出令人惊异的粼粼光彩。
阿伯特凝视着蛇群,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流顺着他的脊背扎入心间——蛇群仿佛也在凝视着他。
在短暂而漫长、宛若幻觉的缤纷光彩褪色之后,阿伯特站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努力直起微微佝偻的身体,绝不让自己虚弱憔悴、难以行动的难堪一面暴露在身边人偶般典雅美丽的馆长面前。
阿伯特抬起眼帘,贪婪而渴望地凝视着周围的一切。
一层层的帷幔仿佛被风撩起般轻柔飘动着,偶尔有倏忽闪过的影子在眼角留下惊惧的余韵,高耸的天花板被四角的衔尾蛇雕刻托起,遥远的高处仿佛闪烁着群星的光辉,又仿佛不是星子,而是一只只冰冷的眼睛。
“跟我来。”D在他耳边低语。
没有人类呼吸的气流拂过耳畔,因此,这低语也仿佛从颅内响彻,令阿伯特情不自禁地握紧了一只手,又缓缓放松。
老人跟随着D缓步走过朦胧的帷幔,一层又一层薄纱无人触摸,却在D行走而至时向两侧撩开,仿佛有无形的存在恭敬地迎接着它们的王。
他走过造型别致的办公桌,走进一扇与墙壁融为一体的小门。
门内是一间窄小的屋子,墙壁上挂着密密麻麻的壁画,有的是人像,有的是风景,有的是油画,有的是素描,甚至还有儿童可笑的简笔画;地面上铺着一张花纹古怪的地毯,踩上去的触感仿佛是一张柔软的皮革,但细腻地只要轻轻一捻就有皱纹般的细痕出现。
除此之外,这里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又让人感到一丝不安。
“这是您的收藏?”阿伯特打量着油画。
“是的,你喜欢吗?”D问,他指着其中一副画,那是一副双手交叠在膝头,容貌阴鸷刻薄的中年女性,“就像她这样?”
“您是说……”阿伯特顿了顿,试探地问,“——「她」?”
一幅没有生命的画作,为什么要用女性的人称?是D对于它们太过喜爱吗?不,祂没有展露出多么珍惜的感觉,反而带着随意感。
“是啊,她还活着。”D轻描淡写的说。
——但这句话却给了阿伯特极大的震撼,他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
他看到D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画面,画作上的女人双眼直视前方,她似乎一动不动,又好像转动了一下眼珠,从眼角处流露出一丝近乎麻木的绝望。
“还……活着?”阿伯特问。他的声音在颤抖。
活着?以这种方式活着?是啊,是很「健康」,并且「永恒」地活了下去!
“……这是您的惩罚吗?她是否冒犯了您?”
“你怎么会这样问呢?”D微微偏过头,对他投去疑惑的一瞥,“我是如此爱着我的人类,我怎么会残酷的对待她?她想要「永葆青春」,不是已经实现了吗?你瞧啊,她永远陪伴在我的身边,时间不会让她老朽。这不是很好吗?”
阿伯特的胃里仿佛落入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他感到浑身起了一层细密的疹子,寒意让他指尖发麻。他又退了一步,低下头去,不让自己眼中难以掩盖的恐惧被D清楚看到。但在望见了踩着的地毯的一瞬间,他突然有些奇怪。
地毯上的花纹……好像变化了一些。
——那些花纹扭曲着,簇拥着他的鞋底,被踩皱的部分在阿伯特眼睁睁的注视下缓缓恢复平滑,而后,更多细微的纹路挣扎着抽动,朝他的方向涌来。
仿佛是无数扭曲的手臂,张开了手掌,想要将他拉扯下地狱一般。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
整个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地毯也好、画作也好,它们……都是「活着」的。
又或者……其实这房间本身,也是「活着」的?而他就站在屋内,仿佛是自己走进了怪物巨口的……愚蠢的猎物?
阿伯特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