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并没有觉察到妻子的注视，他正和泥鳅围观着塞西里亚招工处的摆开。
不仅仅是他们，这个招工处那么大张旗鼓的挂起横幅，自然吸引了各方的眼球。
不过这里的大多数人并不识字。
——虽然皇帝推广义务教育，但可以上学的孩子只有一半的一半，尤其是榭思瑟这种“繁华的”大都市，并不缺乏工作机会，半大的孩子能顶半个大人用了，工资还低，所有很多中下平民家庭早早的就把孩子送进工厂了。
在马克旁边，就有一个工人问道：“这是在干什么呢？”
“招工吧……”马克不确定地说道。
他其实也认不了几个字，但眼前的景象在美梦糖果提供的梦境中很常见——除了传送港口，马克在不少梦境中都做过工——其中很多梦境的“任务领取点”都是类似的场景。
马克几乎条件反射的想要上前去接任务了。
在现实中看见这个场景，马克有点不太确定：“有点像是空中铁路工程？”说到这里，马克有些尴尬的闭上了嘴。
他怕别人误会他疯了。
毕竟夜空中那条铁路太美也太梦幻了，和弥朵一样，马克无法确信那条铁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好在那工人并没有注意到马克话语的奇怪之处，他只咋舌道：“招工？他们疯了吗？竟然在伯爵的钟表厂门口招工？”
“厂区没人驱赶，应该是得到了允许的吧？”
“不过我敢打赌，谁真去了，肯定会被工头惩罚。”
工人们议论纷纷，他们虽然并不看好招工处的存在，却也没有退开的打算，毕竟对于像是机器一般劳作的他们来说，难得有点新鲜事可以让他们围观。
也不乏有些人真的心动了的。
其中一个皱纹比其他人更加深刻的中年工人靠近了马克，低声问道：“你刚刚说铁路的招工……他们有说多少钱吗？”
不等马克回答，旁边另一个工人就嚷嚷了起来：“老布朗，你疯了吗？竟然想要去铁路上做活？不要命了吗？”
“别胡说八道，我只是好奇一问而已。”被称为老布朗的工人紧张地看了一眼人群，确认工头并不在这里的时候，略微松了口气。
老布朗随后瞪了刚刚那个工人一眼，要是被工头知道了，自己一定会被开除。
可老布朗也是真的希望可以换一份工作。
虽然在伯爵每天都会拉着厂里的工人们去给他的游戏供能以后，老布朗的精神就好了很多，再也没有听见奇怪的幻听，身上也没长出奇怪的东西了，可是这对他的生活并没有改善。
工作还是累，工作时间还是那么长——甚至因为多出了俱乐部的行程，工时还加长了，而且这个时间竟然被算在“休息”里，没有工资的——老布朗的孩子还是那么多，每个月的工资还是那么少，每天还是要为生存发愁。
只是精神力稍微加强以后，老布朗终于有点心思思考其他事了。
比如找份别的工作之类。
可惜老布朗如果有别的门路，他最初就不会进入这个工厂，所以想想也只能是想想。
眼下有个其他机会在眼前，老布朗多少有些心动的。
就算明知道铁路上的活又累又苦，只要钱足够的话，老布朗也愿意试试看卖命。
他的大儿子在义学的成绩很不错，老师说有进一步升学的希望。
老布朗觉得自己这条命是莫名其妙捡回来的，以前那个身上长怪东西的毛病也不知道是不是彻底痊愈了，如果可以将自己的大儿子供出来，让他不用重复自己的悲剧，这就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所以老布朗才冒险跟马克问道：“听说铁路上钱很多？”
“不……”马克想要解释，其实他也不识字，刚刚只是做梦胡说的。
不过马克抬起眼睛，看见老布朗充满希望和祈盼的眼神的时候，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个人还没有绝望。
在马克还拥有妻子和店铺的时候，虽然劳累和辛苦，却也拥有这样的眼神。
马克这一刻并不想破坏这个可怜的人的小小期盼，他也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如果在这么敏感的地方主动上前去询问的话，跟对老板说自己想要跳槽有什么区别，所以自然不敢上前的。
马克却是个流浪者，并没有这个顾虑。
“我问问看吧！”马克低声道。
他按照梦境的经验，向着招工处的最右边走去，并且大声问道：“你们这里是招工吗？工钱多少啊？”
招工处的工作人员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似乎没想到那么快就有人来询问。
但他看了一眼马克身后那些好奇地打量着这边的工人，很快露出了职业性微笑，并且大声的回答道：“没错，我们是空中铁路的招工处，入职成功的话，每天只要工作八个小时，就会有一枚银币，超过时间会有加班奖金。”
这引起了一阵叹息声。
这个薪水在榭思瑟也算是不错了。
虽然榭思瑟的工资水平比塞西里亚略高一些，一个家庭的月收入在三十银币左右（这是市政厅愿意公布的数据），但普通是夫妻两个人工作的结果——穷人的女性是没有资格待在家里的，连着八岁以上的孩子都会成为童工。
现在一个人就可以赚到一个家庭的钱。
何况这还是基本工资，还有加班奖金的保证——也许符文师设计师们不会相信这个保证，他们的工作无法计件，平白加班习惯了，可对于生产线上的工人来说，加班奖金才是重头，通常就是这个胡萝卜吊着他们导致过劳死。
不少原本并不在意的人也露出了心动的表情。
而那名招工人员的话竟然没有说完，他补充道：“不仅如此，我们包吃包住，对于有孩子的员工，我们还会提供书本费和学费，专业的补习老师进行补习，不想升学的可以进行技术培训——当然，他们毕业后必须优先在我们这里工作——并且每天包一顿中午饭。”
听到这里，老布朗几乎就要上前了。
只是他到底还有些疑虑，不敢冒着失去工作的危险上前。
——虽然老布朗很中意这个工作，但他年纪大了，人家不要他呢？
和老布朗一般想法的人应该不少，所以这个场地很快围了一圈的人，可并没有人敢上前。
但对于招工处的人员来说，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那么多人围观着，消息一定会在工人们中间传开，也许他们并不敢在自家工厂门口上前询问，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样的招工处也位于其他厂房门口，自己街道的附近，还有某些市场的入口处，那时候他们就不会有什么顾虑了。
不过一开始怎么没想到呢？应该找个喇叭或者放大魔法，反复广播才对。
招工人员如此想道，并没有忘记第一个上来跟他唱和的‘托儿’马克，他微笑道：“怎么样？先生，有兴趣吗？你只要登记一下基本信息，就可以去我们准备的宿舍了——当然，也可以来我们的工地进行参观，就在城西郊外的植物园附近。”
“我会考虑看看的。”马克回答道。
他确实有点心动了，只是听到对方提起“孩子”那里，突然就失去了干劲。
事到如此，他还有什么值得奋斗的呢？
苟且的活着就算不错了。
倒是泥鳅可以考虑一下这份工作，马克这样想着，想要离开。
那名工作人员却热情道：“等等，来这里咨询的都会有一份小礼物。”
“可我只是问问？”
“咨询就是问问的意思啊，第一次过来询问的都会有礼物的。”对方说道。
他转身想要从后面的箱子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来，只是弯腰的时候被绊了一下，等他再度抬起头来，就看见纸箱上已经放着一份礼物了。
这个刚刚在这里吗？
那名工作人员没有多想，他担心马克等得不耐烦，就拿起那份小礼物递给了马克。
马克没有在意，拿着礼物回到了人群中。
“看看！里面是什么？”泥鳅立刻开心的怂恿道。
其他工人也好奇地看着马克，马克就当众拆开了包裹。
“啊，是糖果。”还是美梦糖果。
泥鳅有点失望。
不过其他工人并不这么想，谁家里没几个孩子呢？拿着糖果回去总是好的，而且对方发糖的话，就不算自己想跳槽了吧——这么想的人，不知道是为了糖果，还是为了招工。
马克捏着这个糖果，眼神却有些发直。
他并不是为了糖果而走神，而是在拆开包裹的时候，发现包裹中用奇怪的符号画了几个图形——这不是文字，也不是魔法符文，而是不怎么识字的马克夫妇在开店的时候，为了算账自己“发明”的一套简易记号。
现在这个记号的意思是“向右看”。
马克颤抖着嘴唇向右看去，在工厂方向的小楼那边，那个“很像他妻子”的鸟嘴医生正凝视他的方向。
*
马克的喜怒姑且不提。
大概命运女神也不会关注这种小人物吧？
但这么大张旗鼓的宣传，正如工人们所担心的，足以让厂区的管理者们已经恼怒了起来。
“到底是谁允许他们在这里招工的？”
“好像是伯爵签署的商业协议，上面有要求过东境的工程需要聘请一半的榭思瑟工人。”
“所以他们就来我们门口吗？”
“必须尽快报告伯爵才行！”
于是，只用半天时间，这件事就递交到了伯爵的床头。
伯爵在香薰蜡烛的影响下，已经睡了整整两天了，还是弥朵担心老父亲就这么死了，才熄灭了香薰蜡烛，也不知道是不是副作用，伯爵现在正觉得头痛。
“招工？”伯爵低喃道：“东境的人？”
“是的。”汇报者低头道，“他们不仅在我们门口招工，还开出了非常优厚的薪酬。”
他们还真不怕和我们撕破脸啊！
伯爵恼火的想道。
（某没情商的工坊老板：？？？不，我就随便招工一下？）
但伯爵还不敢撕破脸。
如果在之前伯爵还以为自己和东境是在“平等”协商的话，在他试图违反协议被协议反噬以后，伯爵就已经没有作死的底气。
如果要再次作死，也至少等他去王都搬到救兵再说。
所以伯爵咬牙道：“哼，别管他们，看好我们的人，让他们去搞！”
“哎？”汇报者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那些家伙为了挖人开出那么高的薪酬，最后他们的买卖会不会回本还不知道呢！”伯爵露出了冷笑，“真以为榭思瑟人的钱是那么好赚的？”
和所有傲慢的榭思瑟人一样，伯爵对这个城市充满了自信。
虽然魔法齿轮前面的商品都卖得不错，但伯爵都觉得那是“小玩意”而已，榭思瑟人出于猎奇的心态，不会拒绝这些魔法物品，但关系到铁路和其他大工程，那可就说不定了，一切只能按照榭思瑟的标准来。
没错，这座城市会给那些乡巴佬惩罚的！
自己只要在一边看着就好了。
这不是怕了，只是战略性的回避！
“他们前期开销越大，最后就输得越惨！”伯爵用笃定地说道。
“不愧是伯爵大人。”不过接下来的工作重心，是约束住那些工人，别让他们跑了吧？
汇报者心里想着，继续请示道：“那么，关于他们所说的铁路的规划会议，您还准备参加吗？东境专程派了人过来，似乎很重视的样子，还想要在这次会议中选定车站的位置。”
伯爵忍住了打寒颤的冲动。
他现在一点都不想要听见和商业协议相关的任何事情了。
伯爵下意识的想要推掉，他顿了顿，却对仆人说道：“将弥朵叫过来，让她代替我出席吧！”
果然和传闻一样，伯爵生病以后，果然很看重大小姐呢！
汇报者如此想道。
*
“父亲让我出席会议？”弥朵难以置信地问道。
作为当事人，弥朵比谁都更清楚“伯爵的看重”是她伪造的假象，所以她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愿意让她代替自己去参加会议。
弥朵下意识的推辞道：“可是，我对铁路什么的根本不懂。”
就是要你不懂！
伯爵满意地看了女儿一眼。
他之前还觉得弥朵好像在反抗自己，现在看来还是想多了吧！
不过伯爵并不准备放过弥朵，也不准备放过那份该死的“商业协议”——虽然他并不敢自己反抗，可是“巧妙的”试探还是可以做到的。
比如说弥朵作为他的代理名正言顺，就算最苛刻的条款也找不出毛病来
可他的女儿他最清楚了，伯爵很清楚弥朵一直对未婚夫不怎么满意，但这孩子娇生惯养的长大，从小穿着最华丽的衣服，吃着最精致的食物，佩戴着最贵重的首饰，学习着最无用的技能，除了花钱什么都做不到。
像是铁路技术城市规划之类的事情，对于她来说根本就不存在。
这样无知的千金小姐要是搞砸了什么事，那么并不是伯爵的错吧！也没有违反协议吧！
也可以打击一下弥朵。
让她明白自己离开了父亲什么都做不到，还是收拾一下乖乖嫁人比较好。
伯爵如此想着，虚弱地说道：“你想得太复杂了，这种事很简单的，并不需要你懂，主要是手底下的人做事，你只要坐镇就好了。”
“其实我想要亲自去的，可是咳咳咳咳——”伯爵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父亲大人，您的咳嗽太假了。
这是会让我的礼仪老师让你重修的程度哦？
弥朵心中吐槽道，立刻以礼仪老师教导的标准姿势扑到了伯爵身边，含泪道：“我知道了！父亲，为了您，我什么地方都会愿意去的！”嫁人除外。
“一切都靠你了。”伯爵嘱咐道。
父女间顿时充满了温馨。
*
不过伯爵失算了。
显然是大大的失算了。
事实证明，他一点都不了解他的女儿。
不仅不了解女儿的性格，更不了解女儿的能力。
所以在会议第二天，榭思瑟市长眉飞色舞的出现在伯爵面前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弥朵小姐在会议上的表现太精彩了！不愧是您的女儿！”市长热情的夸奖道。
伯爵不冷不热的应道：“是吗？”
榭思瑟市长却没有注意到伯爵的不满。
毕竟伯爵是病人嘛，病人的情绪不好不是很正常吗？哪个人躺在病床上还兴高采烈的？
榭思瑟市长就接着说道：“尤其是弥朵小姐关于车站的提案……啊，那也许是您的指示？”
“不，我什么都没说过。”伯爵干巴巴的否认道。
“是吗？那弥朵小姐太天才了！您知道她选择哪里建造车站吗？她选择了传送港口！”榭思瑟市长说道，“根据协议，我们只要给东境提供地皮就好，而传送港口远离市中心，虽然有传送阵的噱头在，但早就荒废了，等于说我们几乎不用付出太多代价！而且那个港口的传送阵如果能修好是通往东境的，我们正好名正言顺的让东境帮忙修复传送阵，甚至使用他们那边的法师！”
后者才是市长最高兴的地方。
本来伯爵强行提出传送港口修建计划，但市长心里没底，他总觉得修复过去的传送阵没太大把握，而且中途伯爵还病了，只嘱咐让他和东境协商港口的修复问题，市长正头痛呢！这次会议中倒一起解决了。
“所以，传送港口修复协议已经签订了？”伯爵沙哑着嗓子问道。
“是的！”
伯爵差点再次昏了过去。
好在经历了上次的冲击，他的接受能力已经强了很多，到底没昏死，只狠狠地瞪了一眼他的女儿：“你怎么想到的？”
“哎？因为父亲总提到传送港口，我觉得父亲会属意那儿啊！”弥朵无辜道。
她的口气像是随便选的。
不过实际上弥朵实际接触到空中铁路的修建方案的时候，就眼睛一亮。
原来天空的铁路也是现实存在的吗？
弥朵突然觉得这件事就算是个陷阱，也值得她去做。
而且她发现这件事也不算太难——虽然技术上的问题她依然不太清楚，但作为榭思瑟方面唯一一个亲眼看过空中铁路，还参与了海港传送阵修复准备工程的人，确实没有比弥朵更合适做这件事的人了。
所以弥朵主导了那场会议，和东境代表以最快速度敲定了车站位置。
因为答应得太宽松，弥朵甚至有点怀疑榭思瑟的人们会不会对她不满。
但其他人好像并不那么想。
榭思瑟市长就非常赞叹：“最精彩的是弥朵小姐对东境的要求，不仅按照协议上的，施工费用施工技术全部由他们负责，而且小姐追加要求，考虑到那个港口的特殊位置，希望对方在那里建造一座可以容纳人类和水族以及其他种族的大型广场，而且必须七天建好！”
伯爵听到前面部分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最后那句话让他愣了愣：
“几天？”
“七天！”市长夸张的比出了手指。
伯爵看向了自己女儿。
“哎？我以为建造一个广场有七天足够了，不是吗？”弥朵歪过头道。
到底是千金小姐啊！
她难道以为建造广场是搭积木吗？一瞬间就好了？
在座的两个成年人如此轻蔑的想道，他们却没有任何纠正的意思，反而赞同道：“对对，足够了！”这种怎么看都不可能建好的工程在前，看那些东境人还敢那么嚣张的到处招工？！
连伯爵都含笑点了点头。
觉得自己派出女儿的做法是正确的。
弥朵见状似乎松了口气，接着皱眉道：“可是，我也许诺了材料和施工的费用全部由我们这边负责，他们做不到才会退款，那可是一大笔钱啊！”弥朵都认为是一大笔钱，显然就是一大笔了。
“那个是有点遗憾，您应该让东境人也出钱建造广场的。”这是这笔谈判中，榭思瑟市长唯一不满意的地方了。
“可他们想要广场的经营权，我觉得经营权必须在榭思瑟比较好。”弥朵皱眉道。
如果她真的掌握了权力的话，情愿投资让东境人来修建铁路，也不会将铁路的经营权交给东境的，可惜这是她父亲签订的协议。
“你不懂。”伯爵却说道。
他用三个字将女儿的话堵了回去，却不说明原因。
只有榭思瑟市长劝慰道：“弥朵小姐已经做得很好了，何况你还不是要求了，如果七天无法建好，就让他们自己负责金钱和材料吗？这样经营权是我们的，钱和材料是他们的，哈哈哈，只有东境人才会同意这样的协议吧！”
“是吗？”弥朵愣愣的应道，但明显似乎还是不太懂的。
看着“无知的千金小姐”一脸懵懂的样子，两个成年男子再次大笑了起来。
只是伯爵笑了几声后，强烈的不安突然涌上了心头。
东境人真的没办法七天修好广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