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日之后的朝会上,乔琰便将这番委任给宣读了出去。
对于曹操的安排,在场众人中虽然还有些心存疑虑的,但想到曹操的这些下属都已经被调度去了各处,能掀起的风浪相当有限,也都并未对此提出质疑。
唯独有些特殊的是——
陛下属意于在兖州权柄交接之间表现尤为优异的满宠,在两年后出任豫州刺史的身份,又因兖州已地处和邺城朝廷之间的交战前线,将袁涣给征调北上协助于郭嘉尽快平定兖州民生。
那么,豫州要交由谁来管理?
固然豫州已可算是处于腹地,也与司隶紧邻,该有的主持政务长官总还是要设置的。
“以诸位看来,崔州平可能胜任此职务?”
崔州平,崔钧?
乔琰朝着下方的众臣看去,开口说道:“自四年前弘文馆建立,崔州平位居其中选拔者行列,为使贤才合乎朝堂所需,于各项政令举措均了然于胸,令其赶赴豫州,正可着手重塑秩序,推行我大雍政令,诸位以为如何?”
这理由的确可以服众。
更何况,在崔钧尚未来到长安之前,他还先于并州协助崔烈处理过一阵并州政务,还可算是乔琰的直系班底。
而在乔琰的未尽之词中,众人也不免看出另外一个信号。
就像是当年的弘文馆四馆主的人选定夺上需要考虑到各方士人的地域派系一般,在今日也是如此!
出自清河崔氏的崔钧出任豫州刺史这等高位,在乔琰行将兵进河北之时,正是对河北士人释放出的又一个友善信号!
冀州将领,以张郃为代表行将被她委以重任。
冀州名士,以崔钧、田丰为代表,或为一州长吏,或为谋士指挥。
这是恩。
而兖州地界上的恩赏重惩兼备,让人不必怀疑乔琰会否在目标转向邺城之时有何种过于仁善的决定,她在此时对袁绍再不留有余地的打击,也正是出于这等目的。
此外,崔钧的士族出身,也无疑是对近日里长安风云的回应。
能自这等变更后的规矩里颖脱而出的,依然能在这位大雍天子的麾下平步青云,这便是当今的规矩!
是顺势而为还是非要抱残守缺,便请各方自行斟酌了。
“这股反抗的潮流其实并不会因为兖州世家子弟作为这个典范而停止,只是会暂时随同恩威并施的举措被遏制下去,所以……”
“陛下还不能行差踏错任何一步。”在乔琰身边的蔡昭姬接话回道。
“是啊,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汉朝初年是如此,我们如今也是如此。”
乔琰负手慢慢地朝前走去。
桂宫在她登基前后只将此前被炸药轰炸垮塌的宫门做出了修缮,并未对其中的宫阙做出何等加建翻修,比起洛阳那头的皇城还少了些气派。
这并非是长安朝廷出不起这笔修缮的费用,而是,虽说她在长安继位,但在长安和洛阳之间,她还是更属意于将都城选定在水网条件更为发达的洛阳,将长安作为控制西部咽喉的要害之地。
只不过兖州初定,冀州未下,天下也还未曾彻底接受大雍取代大汉的位置,贸然做出迁都的举动未必是天子坐镇于前线的魄力,反而会带来各种各样的麻烦。
连官员的委任都需要以这等方式精打细算,唯恐出现什么问题,更何况是更换都城这样的大事。
且先不急吧。
“说起来,陛下打算以哪位武将驻扎于河内?”蔡昭姬好奇问道,令乔琰从关于往后都城迁移的思量。
对这些朝堂上的官员来说,这征伐天下的进程里乔琰要以何人来出战,都应当自有一番自己的深思熟虑,本着术业有专攻的道理,他们着实不必多加置喙,反倒是有可能提出了什么不当的建议。
但昭姬眼看乔琰此刻因散朝的缘故,脸上多了几分比之平日里轻快的神色,便顺势问了出来。
曹操的武将旧部中,与他有亲属关系的,只有曹纯和曹昂最后被定在驻扎于河内郡,与他无有亲属关系的,几乎都还留在兖州地界,应当还得配备几位将领才是。
可惜此刻还能调度到此地的人手好像不多。
徐州、并州、幽州武将对冀州、青州正处虎视眈眈之时,益州正值内部平乱的尾声,不会做出随意的调度。
吕令雎已又按照乔琰此前的嘱托回返了辽东,继续与乌桓各方部落打交道,以侯乔琰对她的八月安排;赵云因光禄勋之位也暂时留于关中;徐晃则已随同郭嘉进入兖州地界,平衡原本隶属于兖州的将领和新增设的守军将领权力……
这么一看,剩下能用的只剩了寥寥几人。
让蔡昭姬有点意外的是,她旋即听到乔琰回道:“这件事你倒是说得巧,我昨日还在想,此事与你有些关系。”
“与我?”蔡昭姬一边发问,一边看了眼自己的胳膊,自觉自己可没有什么投笔从戎的天资,总不能是让她以笔作刀便杀到那前线去了。
好在乔琰的下一句话便给她解了惑,“乐平月报的四月刊上,除却许子远所写的袁本初传记,留一个版面刊载一条消息吧,就说河内郡有将领之缺,有意于此职位者可前往光禄勋处毛遂自荐。”
“就当……这是一出武将的选拔好了。”
“在方今已不缺武将的情况下,我所要的已不是空有一身蛮力的莽夫,毕竟也不可能在这等勇武之能上超过吕奉先,我要的是于时势有一番自己理解、起码粗通一二文墨、也深知如何在此时抓住机遇之人。”
蔡昭姬敏锐地意识到,这很可能不会是乔琰唯一一次以这等方式选拔武将,而河内郡正处毗邻冀州魏郡的作战前线,却势必能让她这第一次的选拔对着还未出头的武将有着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陛下放心,这条招募的文书,我知道该当如何写了。”
蔡昭姬也忍不住又笑了笑,说道:“我原本觉得,因陛下登基,我这乐平月报之上的种种用词必得越发字斟句酌,压力着实不小,现在看起来,已有三成的内容不必我亲自来想了。”
乔琰嘀咕了句:“可能不止三成吧……”
她这话说得小声了些,令蔡昭姬并未听清她此刻在说的内容。
不过乔琰又已转换了话题,让她也暂时不必去管是否错过了要紧的消息。
“我还有两件事想交由你去办。”
“其一便是,自昌言现世至今也已有半年的时间了,眼下的头号大事虽是抗衡袁本初,但经传典籍的发行关乎印刷产业的运转,也不必为此停顿,这一次我不会给出一个标准的答案,由你择选出三两合适的书籍作为随后发行之物。”
“这个书籍的选择必要在朝堂之上以奏章的形式上呈,也是你就任少府之后的第一项考验,不要让我失望。”
蔡昭姬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
为了让她力排众议地坐在这个少府的位置上为她效命,乔琰甚至对少府的官职做出了那番简化,蔡昭姬便绝不会辜负这份良苦用心。
在造纸与书籍印刷的技术都还在以日新月异速度进展的时候,书籍刊印发行乃是一项长期的事务,不能每次都由乔琰来想何时出何书最能顺应时势。
“其二则是,我想给你找两个帮手。”
和彼时推行山河录的情况不同,这次乔琰可不是要让伏寿凭借着其所负责的的治水之事,和蔡昭姬再次联合编纂书籍。
“两日前,曹孟德送了一封书信到我手中,自请将家人送入长安。这是否得算是送来为质姑且不论,正好子桓跟随伯喈先生身在长安,还能与亲人团聚。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昭姬不妨在空暇之余登门拜访一番那位丁夫人吧。”
“兖州之乱中,满伯宁建议丁、卞二位夫人在曹孟德未回之时坐镇濮阳,二位夫人将濮阳大户及孟德下属震慑当场,令濮阳上下并未因四方调兵而生出动乱,实为巾帼不让须眉之才。”
“不如先令她二人于少府领一属官官职尝试一二,若真为可用之人,再行擢拔就是。”
蔡昭姬:“……”
说实话,能有两位眼力与行动力都不差的助手加入团队,对眼看着就要面对接踵而至重任的她来说,绝对该当算是一件好事。
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乔琰说出这话的同时,她想了想曹操此刻已算半个光杆司令的状态,不由觉得有点好笑。
陛下甚至不满足于只是从他身上扒走将领谋士,也并未止步于将曹丕完全按照乐平书院的培养体系栽培成才,甚至都把算盘打到他夫人身上了。
这等雁过拔毛的犀利手段,当真是……
不愧是陛下!
“陛下放心,借着我父亲将子桓送上曹家门户的机会,我会做出邀约的。”
九卿之中四位女子的委任,连带着早先就在将领、刺史、太史令等位置上的女官,早已给长安乃至于天下发出了一个信号——有才学有魄力的,大可凭借着自己的本事自门户中走出,以图一个跻身上位。
这等竞争上流的风尚甚至远比秦汉初年之时还要自由得多。
只因此前的任何时候都不曾有帝王便是女子。
倘若,丁夫人和卞夫人真有乔琰所说的那般有本事,她们应当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那就有劳昭姬了。”乔琰总算交代完了事情,更不必端起什么公事公办的态度。“我去陪朱檀消消食去。”
蔡昭姬脚步一顿,“陛下,您可以不必把自己想要出去骑马遛弯说得这么迂回。”
朱檀乃是天子坐骑,照顾马匹之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它撑着。
但她话还未说完,面前又哪里还能看到乔琰的踪影。
这位在马背上夺取天下的帝王早跑了个没影了。
乔琰一身劲装奔行在这关中官道上的时候,这片夹在武关、潼关、散关等关隘之间的沃野平原上,渭水奔流的速度已因上流鸟鼠同穴山的坚冰消融而比此前快上了数倍。
这些关中地界上的民众也都默契地选择通过渭水或者渭水支流取水灌田,以便让经由两年开采的地下水源有休养生息的机会。
大雍建立之时的新奇感,也已随同春耕的开启转化为了这片土地上民众振奋精神之态,而兖州豫州的易主更是让这些距离天子最近的子民越发相信,他们彼时以那等万民拥趸之法将乔琰送上帝王位置的决定并未出错!
在这元昭元年里,便已然有了四海归一的征兆。
而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在此时种下田地里的作物,以税收供给这长安粮仓在今年秋收之时再添一笔进项。
去岁的长安三月里,这处“金城千里”的四塞之国还令人有种见日薄西山景象的错觉,此刻倒是春风得意马蹄轻快了。
在这风驰电掣的奔马疾行之中,乔琰已越过了长安城郊的这片旷野,抵达了崤函道尽端的潼关之下。
作为长安的门户,当乔琰驻足于路边举目朝着那方望去的时候,也见经由此地进入长安的民众比之去岁似也多了几分,而不再是早前那番多数人还是自南面武关而来的景象。
这同样是一个好现象。
这些人里势必有着经由兖州豫州进入洛阳,又随即朝着长安而来的,而这其中,又还有多少潜在的人才呢?
乔琰刚想到这里,便见一队人马正要朝着长安城的方向行去,却因忽然留意到了她的存在,用只有附近几人能听到的语气说道:“陛下?”
乔琰回头看去,就见这队伍之中有个格外有将领气质的也在此时朝着她看来,在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打量之意。
不过这打量倒并不至于让人觉得不快,反因其中还含着敬佩而让人对其的第一印象并不差。
见乔琰的这道目光,将她给辨认出来的那人连忙说道:“这位便是张郃张儁乂将军,是尊奉了陛下之命前来长安听侯安排的,后头的那位便是辛毗辛佐治先生了。”
乔琰恍然。
原来是他们到了。
“此外还有一件事。”那人小心地端详了一番乔琰的脸色,见她似乎因这趟出外的巡游,正在心情正好之时,本有些犹豫是否要将东西给拿出来。
但想到此事到底也该算是紧急军情,若是隐瞒也没什么好处,“我等动身前往长安之时途径洛阳,恰有一封书信送至此地,荀司隶便令我等尽快带来送交陛下。”
“是邺城那边送来的。”
这等目前只此一份的东西当然不可能通过飞鸽传书的手段送到乔琰这里,反正他们这一路快马加鞭而来,捎带上正好。
“给我吧。”
乔琰接过了那封包裹严实的书信,展开便见其上的第一行写着几个字——
《为汉帝讨伪朝檄》
写下此信之人,正是陈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