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药的威力这东西,已有了三四次用于实际之中的传言,但袁绍还是在此刻,方才正儿八经地见识到此物的杀伤力。
这片爆炸声中,城头的夯土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就被炸开了一个个豁口。
就算这还远不能跟后世的火炮相比,但这些戍守邺城之人见过刀剑见过弓弩箭矢,却何曾见过这样的武器!
为乔琰所推行的《昌言》,的确已将天理人事之说做出了一番解释,但那其中也未曾将炸药的原理也给尽数交代个明白。
这方今时节,也还正是会将此等神异之物当做天降雷火的大环境。
以至于在轰鸣声响起的一瞬间门,原本就已被周遭的强兵来袭给惊破了胆子的邺城守军,只恨不得自己能多比别人长上两条腿,用最快的速度朝着城下奔逃而走。
袁绍一个疏忽,便险些被人给推搡到了地上,得亏是被身旁的士卒给尽快搀扶了一把,这才未曾出现直接摔倒在地的情形。
可乔琰那方,却是一点都不给他解释其中花招的机会,已让紧随着那轮轰炸之后的攻击毫无迟疑地发作了出来。
床弩在乐平科学院的改造后,若是不必刻意精准于瞄准,射程比之当年进攻凉州之时还长进了不少,也一改此前易于被巨大的张拉力道所破坏的劣势,在第一轮火药的投掷之后,还在以稳定的频率朝着邺城城头射击。
弩机的惊人穿透力,尤以一支扎穿了城头望楼的重箭为最。
身在望楼之中的士卒也连带着遭了殃。
以至于谁也无法在此时确认,大雍那方的床弩到底在洞穿敌方的命中精准度上有着多高的水准。
那些未曾命中的到底是因间门隔太远没能击中目标,还是仅仅想要进行大范围的打击制造恐慌。
袁绍在让人支撑起盾牌的同时便也留意到,邺城城头上还在城头弩机之前待命的士卒已不知觉地少掉了大半。
因雷火轰鸣而造成的影响里,袁绍哪能轻易遏住这些人四散奔逃之势。
他一把抽出了身边的佩剑,扎进了距离他最近的一名逃兵的胸膛。
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位大将军的意图,与他达成协定的守城将领当即放声高喝道:“肃静!后退者死!”
这句一出,加上当真有逃兵被斩杀,让这些士卒后退的趋势微微一滞。
可也几乎就是在同时,大雍那方的军队已朝着前方推进而来,根本没有留给他们以什么整顿军备的机会。
先行的战车庇护着后方的霹雳车,在行到距离城头二百来步的位置,顿时将一块块石头与滚球都朝着城头抛掷了过来。
这霹雳车本就因抛掷滚石有若霹雳而得名,在今日的这出远距离投掷袭击城关上,更是表现出了其远胜于此前在野外交手之时的本领。
而同时在此时被砸在城头上又当即碎裂开来的滚球则是,被灌注了特殊东西的……木球!
“大将军当心!”
袁绍被身旁的士卒一拽,这才勉强避开了一片弹飞出来的滚球木片,但衣摆上还是被浇上了一点球中所装的液体。
空气中迸溅开来的气味让他神情不由一变。
糟糕,是油!
滚油大多被用在守城之中,可因其在今时的昂贵,无论是守城还是攻城的一方都甚少将其派上用场,可在这等本就是要用来展现大雍战力的最后一战中,乔琰绝不会在此事上有所吝啬。
火油火箭的结合利用,在当年吕令雎等人进攻辽东沓氏之时曾经被用上过,今日也不妨在邺城再逞一次威风!
突如其来的木球飞落,油水四溅,在仓促之间门根本不可能被清理个干净。
也正是在城头的应对慌乱之中,被乔琰征调到了正面战场的神臂弓营统领太史慈和颇有冒险争功精神的魏延,已是各自领着弓弩手冲杀上前,将栓系着油布的火箭朝着城头飞射了出去。
箭矢的高抛落地,在这等不为命中敌人只为点火的行动中,并未造成多少实质性的人员伤亡,可地面浸润的油随着火箭的落地已在一瞬间门燃烧了起来。
袁绍想要让这些守军半步不退,可他自己都无法在此刻站定在火中,已是仓皇地撕掉了那处沾染油污的衣角,以尽快的速度撤到了城头之下。
饶是他已算行动足够快的了,那些迸溅开来的火星和依然在被霹雳车砸出的石土碎屑,还是难以避免地落在了他的脸上,让他在好容易站定的时候,也显得有些灰头土脸的,哪里还有最开始登上城头时候的大将军气度。
“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打水灭火!”
但袁绍这一退,那些因受到了威胁而不敢撤离的士卒,为了确保自己能在这番乱象之中保住性命,已是快速地朝着两侧逃奔而走。
这可不是一件保命之事。
城上的守军若不能给城下造成足够压制力的话……
只有可能迎来城下更为迅猛的进攻!
徐晃的先登营原本就是为了此时而存在的,麴义的重甲军也绝不会在此时退让分毫,而同在此地的乐进也早因跟徐晃在拦截袁谭那一战中混了个熟,一并跟了上去。
从乔琰的视线中看去,那邺城城头的火光背景下,正是一片蜂拥而上脚步坚定的步兵护送着攻城车直奔城下而去。
未得准允出兵号令的骑兵则在此时个个都做出了蓄势待发之态。
但他们的存在比起攻城,更大的意义显然还是在收拢包围圈上。
邺城的周遭已随着指令下达,被彻底包围成了一块令人插翅难飞的铁桶。
位居邺城四角的马超吕布吕令雎和曹昂四方人手,随时可以对尝试突围脱逃之人做出最为精准的捕捉拦截。
虽然曹操怎么看都觉得,把曹昂混到这其中,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想到这到底也是在给子脩一个混出战功的机会,又将本还想要出口的话给收了回去。
何况,在这番攻城的势如破竹、局势万变面前,曹操也没这个多余的精力对着这个调派指令做出什么辩驳。
好像也仅仅是很短的那么一点时间门里未曾朝着城下看去,那头的先登部队就已经接近到了城下百余步的位置。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河北士族已和汉室的利益绑定在了一处,或者说是被袁绍绑上了这条贼船,于是不得不在此时做出拼死反击,随着城头火光稍熄,在其上又已有弓箭手对着城下进攻的兵卒做出了拦阻。
但在这个距离之下,那些霹雳车已不再高抛滚石,而是将那些炸药再度朝着城头轰炸了过去。
城头陆续发出的炸响,让攻城车以全速冲向了城门发出的重击,都被完全遮盖在了下头,但这因凿井车而受到改良启发的攻城车所造成的破坏力,却绝没有任何一点削弱的意思!
与此同时,远道而来推进的云梯终于抵达了邺城的下方。
并不只是在由乔琰所率的关中兵马主力进攻的一面,而是三面!
城门处的地动山摇在攻城车的一次次撞击后变得越发分明,也让袁绍那本觉邺城能死守几日的希冀,彻底变成了一种奢望。
接收到他命令的士卒连忙前去试图将那城门给堵住,但就算堵住了下头的城门,又要如何防着上头凭借火海掩护而完成的攀援呢?
顾此失彼的无奈中,袁绍根本无法凭借着肉体凡躯做出逆转局面之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在远处的城门之上在侧面的衔接处出现了一阵难以负重的声响。
就算这道门扇还没有被立刻轰开,这也已经是个极度不祥的信号!
而在城头之上传来的惨呼,更是让袁绍惊觉,通过云梯攀援而上的队伍在进度上很可能要比轰开城门的这一路还要快得多。
也不知道是由城外的攻城兵马抛掷出来的,还是由那后头的霹雳车砸进来的,一枚引线还未彻底燃尽的炸药忽然在此时滚到了袁绍的脚边。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袁绍也不知道是从何处来的爆发力,让其本因之前的数次受气而虚弱了不少的身体,都有了迅疾扑向附近屏障的速度。
他刚来得及让自己躲藏在这掩体之后,便听到了一阵令他耳膜险些给震开的声响。
但他躲过了那轰炸的主体,却没能躲过后续的影响。
一道砖石碎片横飞而出,直接扎在了他的腿上。
剧烈的疼痛让他此时不需要再有下属对他做出什么小心的提醒,都能清楚地知道一个事实——
这邺城的城墙看似坚固,实则在大雍兵马的强势来犯面前,根本就是脆弱不堪到了极致。
他能怎么办?
在这样劣势到极致的处境下,他只能选择逃亡。
无论城外的包围是否难以突破,他若是继续选择守在这城墙之下,只会成为在敌方攻城之时的第一个牺牲品!
眼看已无迟疑的时间门,袁绍甚至顾不得跟戍守于此地的士卒做出一星半点的解释,便已拖着那条受伤的腿翻身上马,朝着那邺城之内单独建出的宫城方向疾奔而去。
外城是保不住了,宫城倒是还能作为短暂拦截的屏障。
何况,如非必要的话,袁绍还不打算丢掉刘辩这个再好不过的棋子。
然而让袁绍格外头疼且烦躁的是,当他以这等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刘辩面前的时候,对方直接拔出了天子剑,便朝着他砍了过来。
但刘辩在深宫之中多年,未有什么历练身手的机会,又哪里有可能在这样的一出中对袁绍造成什么损伤。
反倒是因袁绍那把尤自染血的长剑格挡,令刘辩当即往后踉跄退出了一步,险些直接摔倒在地。
“陛下——”袁绍一字一顿地开口,目光中带上了一份冷意,“您这是在做什么?”
“我这是在做什么?这不是如你所见吗?”刘辩昂着脖子回道,“朕恨你欺我太甚!眼下竟落到了这般田地。”
刘辩的神情因头冠之上的十二旒遮挡,令人一时之间门难以看个分明,但他语气之中的愤懑倒是能让袁绍听个清楚。
这邺城周遭的城防情况必然已经有人告知到了刘辩这里。
被送去敌军之中的刺杀之人到底有无得手也已不必说了。
最后的反击机会被人轻松压灭,刘辩的天子之路也便走到了尽头,所以他当然要怨!
怨恨袁绍为何无法令他摆脱眼下的处境,反而加剧了他此刻的性命之危。
可他心中苦闷,还有伤势在身的袁绍同样苦闷!
他只觉自己脑海之中的最后一根弦,都快要因为刘辩这突如其来的行径给崩裂开来了。
他怒喝道:“我骗你?若非念及陛下昔年在董卓面前战战兢兢,毫无一点皇室风度,我又何必担心让您去行这等刺杀举动之时会露馅在乔琰面前,转而让死士押解着陈琳去见她?”
此时邺城将破,袁绍应付刘辩的最后一点耐心也已经彻底告罄。
眼见刘辩还要问责于他,将难以抗衡乔琰的过错推诿到他的身上,袁绍还应付他做什么!
“又若非陛下并无治国之才,何必将冀青二州政事处理与士人招募之事都交托在我手中!这大汉天子的脸面难道真的是由乔琰给践踏下去的吗?”
“你!”刘辩的脸色顿时涨红了起来。
可数年身居皇位却并无过多实权的经历,让他的心性在这数年之间门并未有太多的成长。
面对着袁绍在此刻对他这出劈头盖脸的指责,他竟然在一时之间门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当做出何种回复。
那把本是他打算用来斩杀袁绍以泄愤的长剑,在他又往后退出了一步之时松手落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当啷的响声,也让他如梦初醒一般神情一变。
他忽然急冲上前了两步,意图握住袁绍的手,眼见袁绍躲了过去,他连忙问道:“大将军,这已不是我们互相追究的时候了,现在邺城将破,我等到底该当如何应付?”
乔琰攻入城中之时,谁知会不会就是他的身死时刻。
但刘辩登基是比乔琰早了七年,他的年纪却比乔琰还小两岁。
这还正是大好年华的时候,他绝舍不得就这么死去!
可袁绍已在刘辩方才的表现中判断出,就算他此刻带着刘辩一并离开,他们也绝不可能再做到困境之中相互扶持,图谋再起。
这位大汉的皇帝只会成为拖累他的存在。
那么,与其让刘辩再因哪一出打击而在背后捅他一刀,还不如再不管什么汉室或是大雍,直接带着自己的下属杀出城去,奔走至于边陲之地,起码先保全自己的性命再说!
袁绍是这么想的,也当即将其付诸了行动。
他只是在转身快步离去的时候又朝着刘辩丢下了一句话,“陛下还是尽快寻个地方藏起来吧,记得将冠冕朝服都给脱了,说不定还能趁着混乱的局面逃出去。臣就此告退了!”
这最后一句话说出的时候,音量已到了几不可闻的状态。
袁绍的近卫甚至还对着刘辩拦了一拦,这才快步追上了袁绍的脚步。
刘辩脸上顿时浮现出了一抹惶恐之色。
他被袁绍给放弃了?
那现在到底还有谁能对他做出什么有效的庇护?
为他传递消息的小黄门更是在此时朝着他送来了一个天塌地陷的消息。
邺城的外城墙被攻破了!
那么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时的骑兵当即冲入了城中。
“陛下!他们在城中喊着,入城之后严禁烧杀抢掠之举,尽快擒拿所有反贼……”
顾虑刘辩听到反贼二字是否会有什么不快的情绪,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那小黄门焦虑万分地说道:“他们还说,搜捕到陛下和袁大将军的便是首功!”
“首功……”刘辩在原地踱步了一圈,只恨不得自己能在此刻生出一双翅膀,直接飞到邺城之外,可恨他想得挺美,人却依然还在原地。
他不知道袁绍方才匆匆离去后到底能否逃亡成功,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他一把拽住了这小黄门,说道:“快,协助朕一道躲藏起来。”
当皇帝当到了他这个份上,已实属是个可悲之事。
但保命的想法占据了他的全部头脑,让他暂时无暇顾及此事。
他必须选择一个合适的庇护之所。
而当这位汉室皇帝用最为窝囊的方式藏匿起来的时候,另一头的大雍天子也在近卫的护持之下策马入城。
城头点燃的烈火因油被烧尽的情况,已是渐渐熄灭了下去。
当乔琰抬头看去,便见那本还得算是王都的城门之上一片斑驳。
一抹残灰自那邺城二字的牌匾之上吹落了下来,正落在了她下意识摊开的掌心之上,仿佛是这汉室的星火终究在此刻只剩下了一点残骸。
也正是覆亡在她的手中。
但这份对汉室末路的同情早在她选择登基之前就已彻底消退了下去,此时也着实不必多说。
还是先将刘辩和袁绍捉拿到手再说。
不过当她行入城中不久便听后头有人策马疾驰而来,喊出的正是“陛下留步”四字。
她转头就见王粲一脸严肃地赶来,在行到近处之时缓了口气,方才说道:“微臣有一事要启奏。”
乔琰挑了挑眉头。
这好像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这位颇得乔琰信任的才子,在投效于她麾下的这几年里,没少替她处理文书之职,也算是见惯了风雨的。
想想就连那封申讨邺城朝廷的檄文都是出自于王粲之手,他也就更不像是会因为等闲之事而急眼之人。
乔琰与他退到一边,避开了周遭的耳目,便听王粲说道:“陛下先前未曾纡尊降贵前去见陈孔璋,乃是对的。”
他方才得了乔琰的命令去见陈琳之时,发觉那几位邺城来使的表现不对。
王粲是何其敏锐之人,他清楚地看到,来人眼见是他前来而非乔琰之时,脸上暗藏的失落之色里赫然夹杂着几分凶戾之气,出于警觉的想法,当即让人将他们擒拿了下来。
这一抓还真抓出了问题来!
“这些人的身上都在靠近我军之时被搜寻过,并未藏匿有武器,可那捆绑着陈孔璋的绳索之中和他的发簪却是带毒的利器,实是用心险恶至极!”
王粲简直要被邺城的这群人给气死了。
他们怀揣着的到底是什么心思?
倘若陛下真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是出于对人才的看重这才来见这被作为献礼的才子,却在这等情形下遭到了突如其来的刺杀,那会是何等以怨报德之事!
更何况,在这天下行将一统,王业将定,百姓也能得以安居乐业的重要关头,倘若乔琰出现了什么意外,谁知道这天下之间门是否会重新陷入动乱的局面!
凉州的羌人、塞北的鲜卑、辽东的乌桓所臣服的也都是由乔琰所统领的大雍,而不是那所谓有着四百年积威的大汉,要是这些四境边陲之地再行叛逆,无疑是要让眼下的局势更加火上浇油。
他们此前连冀州青州内部都未必能够治理妥当,甚至一度让乱贼重新打着黄巾余党的名义复起,凭什么认为,他们能够肩挑天下之重?
所谓的守卫汉室、尊奉正统,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个用来确保自己手中能握持有足够权柄的理由罢了,是他们能够“名正言顺”地成为上位者的幌子,绝非当真有这等心念万民,效仿文景光武之风的觉悟!
幸好……
幸好陛下深知眼下的轻重缓急,根本未曾和袁绍那头的花招正面较量。
否则,就算凭借着陛下的身手能将这等东西给躲避过去,若是说出去,还显得有点掉价呢!
乔琰看了看王粲这个比她看起来还要愤慨的样子,不由笑道:“行了,总归没出什么事就好。”
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她在走出两步后又忽然停下,朝着王粲问道:“说起来,陈孔璋参与到这出刺杀举动之中了吗?”
“应该……没有吧。”王粲回道,“我去见他的时候,他还是刚被打晕醒来的状态,似乎是对袁绍选择将他在此时作为牺牲品大觉悲愤,在被搜出了那些毒针之后他更是当场痛骂袁绍此人尽用些小人行径,累他陈琳笔下操守不保也便罢了,竟还做出今日这番举动。这汉室基业若能兴复在他这种人的手里,那才是这天下一等一的笑话。”
“陛下的意思是?”
乔琰摆摆手,“那就将他先带下去吧,陈孔璋出口成章,当日那篇檄文之中,本也令人觉得他用笔多有收敛之处,未曾在批驳之言上下重词,若真将其杀了,还难免觉得可惜。”
“等此番邺城平定后,我还要借他笔杆子一用!”
眼见乔琰似乎并未被此插曲影响心情,王粲不由松了一口气。
但他还是不免忿忿不平地想着,陈琳可以被放过,但陛下可千万别因为袁绍这出身便对他有所放过啊!
这出杀招都即将落在头上了,别管这是否得算是人赃并获,都该当对想出这等龌龊伎俩的始作俑者给从严处理才是!
王粲这人吧,文章写得挺好,隐藏自己的心思却显然不大成。
种种想法就差没直接写在脸上了。
“行了,你先下去吧。”乔琰将其看了个清楚,再度开口说道,“如何处置袁绍和那位伪朝天子,我心中有数。”
她怎么会对如何处理袁绍有什么犹豫呢?
在这场冀州攻伐之战前她对世家先行削弱一番的举动,又以陈郡袁氏这路本家取代汝南袁氏的地位,本就是要为今日对着汝南袁氏发起清算而做准备。
兖州世家在参与进了阻拦曹操向她投诚的行动中后遵照着族谱抓人,这些簇拥在汉天子刘辩周遭的河北世家同样别想逃脱惩处!
在冀州乃是“叛逆贼子聚集之地”的情况下,这出清剿,哪怕是杀到了血流成河的地步,凭靠着她在冀州地界上所能调动的兵力,都绝无一人敢对她说出拦阻之言。
更何况,她还有另外的一个法子来处理此事。
一个,实在很有意思,又同样有理有据的法子。
被王粲拦住告知刺杀之事的这点时间门,倒是让她的下属有了这个时间门在死守邺城四周的情况下入城搜捕清场。
悬殊的人数,让袁绍这些身在邺城之中的叛贼绝无一点侥幸脱逃的可能。
就算真有什么藏匿起来的举动,在城中的兵卒挨家挨户的搜寻之中,也相继被找了出来。
何况,邺城朝堂之上的官员还有不少人早已不想跟袁绍同流合污了,对于乔琰以大雍代替大汉的举动,也并无那么多排斥的情绪,在这最后一隅的攻占之中,也恰恰是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
乔琰踏足这邺城朝廷所在之地的时候,刘辩已被人从这皇宫枯井之中搜捕了出来,袁绍也被人自民户中捉拿到手,被相继押解了过来。
反倒是杨彪因杨修的缘故,还被小心地保护了起来,简直像是这群家伙生怕有人会在这最后关头狗急跳墙。
这两方人在邺城的朝会大殿之上站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列,看起来着实是很有意思。
而眼见乔琰亲自到来,刘辩和袁绍等人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正主到了。
手握重兵的大雍天子,若是要想在这座已然归属于她的邺城之中裁决什么人的生死,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哪怕刘辩在名义上有着大汉天子的名头,袁绍则是背靠着四世三公的人脉,也并不能改变这个可怕的事实。
不过是在他们愣神的短短时间门内,乔琰已毫不避讳地坐在了上首,也便是那个原本属于刘辩的位置上。
她的目光在下方的众人脸上扫视了过去,令人不由自主地避让开了她的视线。
数年不见,乔琰的面容原本已经在袁绍的记忆之中有些模糊了,可在这一刻,七年前的洛阳她朝着他这边射出了一箭的场景,又重新变得异常清晰,也和他现在所面临的处境重合在了一起。
唯独有些区别的是,当年她还是州牧是将领的豪情,今日却当真是天下之主的风范威仪!
“六月之时,我已让人送交国书至于邺城,书信中直言,天下号令不当出自两朝,汉室余孽残存之地,百姓依然难以丰收自足,反在数年之间门多有民生惨淡之事,今日王师破城而入,自当将此事逐一分说。”
她一开口,便是一句论罪之言!
谁都听得出乔琰在话中所蕴藏的潜台词。
这已显然不可能是一出和平交接了。
“汉室余孽”与“民生惨淡”这八个字,赫然是要将这邺城朝廷给钉死在耻辱柱上。
不过,让在场众人始料未及的是,乔琰的下一句话是:“既是要论罪,那就由私事到国事由小到大来算吧。”
乔琰这话一出,袁绍无端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私事?什么私事?
如今邺城朝廷的所有伎俩都已在乔琰面前折戟,再不剩任何一点回转的余地。
邺城朝廷这边是投降也好,伏诛也罢,她此刻头号要事本当是直接宣判汉室统治的彻底败亡,令大雍在名义上彻底扫平天下,实不该还将多余的时间门来上一出所谓的由小到大之言。
乔琰话音刚落,他又已看到有人将数个粮袋抬入了殿中。
她开口问道:“袁本初,倘若朕未曾记错的话,七年之前的六月你曾经向我借了五万石的粮食?”
袁绍本就已经极不好看的脸色,在她这话说出的时候彻底难看了下去。
他当然不会忘记这出借粮之事!
当年他还觉得,这不过是他用来从乔琰身上盘剥利益的举动,甚至也并不妨碍他用来和一并参与到董卓之乱中的其余势力卖个好,却不想,当年的那出借条之上被乔琰挖出了这样的一个大坑,到了让他再无有机会偿还的地步。
那出利息难还的情况甚至被乔琰给登载在了乐平月报之上,让他成为了天下人的笑柄!
可她此时再提起此事,又算是怎么回事?
那早已该当算是一出陈年旧事了。
乔琰也不是没从当年的月报刊登之中获利。
何况,袁绍再如何不通于术算之事,早在当年许攸自长安回返之后他也总能在下属的帮助之下算出其欠债了。时至今年,那已是个将天下粮仓汇聚到一处,也绝无可能将其还清的数字!
乔琰却好像丝毫也没觉得,自己在此时翻旧账是什么没必要的行为。
她的指尖敲了敲面前的桌案,语气肃然:“欠债还钱之事天经地义,你袁本初不拿这五万石粮食当回事,我却要同你算个明白——”
“当年的五万石粮可令七百户之民活命一年,这数年间门灾祸横行多有饥年,民多难以饱食,若精打细算来用,甚至可令千户之民侥幸存活。”
“粮或有价,可以借取,可以商谈利息,人命却绝无价码可言!”
几乎就是在这话以掷地有声的方式说完之际,一个粮袋被乔琰的下属丢到了袁绍的面前。
粮袋落地砸下,在这因乔琰发难而无人胆敢出声的大殿内发出了一声响声,简直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袁绍的胸口。
只听得乔琰冷声说道:“其余诸事姑且不论。”
袁绍那出荒唐可笑的刺杀,她甚至懒得将其放在台面上掰扯,反正汝南袁氏的笑话已经不差这一个了。
但这笔账,她却要跟袁绍说个明白,绝不给他以在此时浑水摸鱼的机会。
“袁本初,这头一件私事便是,今日,你要么便将这笔粮食连本带利地亲自数出来交到我的手中,要么——”
“就以你袁氏子弟和这些河北士族的性命来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