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姜佑南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沈南一和沈未然才双双收回了注视的目光。
姜佑南的离开,让沈南一总算能够光明正大地询问沈未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转过脸去,先是仔细打量着父亲。
沈未然虽被人称作魔头,但仅凭相貌却很难让人将他与魔头二字联系起来。他长相俊美, 身材修长, 眉眼深邃夺目, 若不是眼中视一切如无物的冷漠泄露了他的本性,不知有多少人会被他的外表所迷惑。
沈南一看着他,恍惚间有种回到了小时候的错觉。十年未见, 父亲身上几乎没有一点岁月的痕迹,仍是如此丰神俊朗。就连那睥睨一切的眼神, 都没有任何变化, 换言之, 还是那么自大。
明明未曾变化, 更应该感到熟悉才对,可他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也许是因为心中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
而沈未然此时也在看沈南一。沈南一小时候跟姜佑南长得极其相像, 现在大了反而没那么像了, 不熟悉的人很难一眼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沈未然还是第一眼就发现了两人的眉眼相似,并立刻认了出来。
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 沈南一终于把思绪拉回了现实,他深吸一口气, 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爹,我当时明明看到你中了毒, 然后被娘亲刺伤断了气。为何现在你们会在这里?娘亲又是怎么失忆的?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沈未然却好像没有解释的打算, 不光轻描淡写将此事一笔带过,还想让沈南一早点离开。
“事情就如你所见, 我与你娘亲在此处隐居多年,就是不希望有人来打扰我们现在的生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既然来了,你想见她我也不好拦着。可你也见到你娘亲现在的情况,为免引她忆起往事,你最好不要久留。”
以沈未然刚刚看到的沈南一的表现,他要是再留下来长点时间,绝对会露出马脚。他好不容易才瞒住了姜佑南这一切,让她忘记了曾经药王谷的仇恨,如果因为沈南一的出现,让她再次回忆起什么,沈未然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在沈未然的心中,姜佑南比任何人都重要。况且,他认为这么多年来沈南一没有他们两人在身边,也已经过来。此时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就更不需要他们了。
沈未然从来冷心薄情,就连对沈南一,也是因为是姜佑南为他所生,他才会这么珍视疼爱,自然不能理解沈南一对父母感情的渴望。
沈南一却因为头一次被他爹这样冷淡对待,一下愣住了。他从没想过能有机会再见父母,更没想到再见时父亲会这般对他。
“你知不知道你们俩人去世后我做了好久的噩梦?每一次都梦到你和我娘躺在血泊中,无论我怎么叫你们,你们都不醒。现在好不容易重新看到你们,看到娘亲活生生站在我的面前,你又要赶我走?是不是你的眼中只有娘亲,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沈未然,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沈南一越讲越感到委屈,他咬着唇,眼泪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偏偏又要倔强地转过身去,用袖子抹去眼泪。
突然看儿子这样强忍着眼泪的样子,沈未然好像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确实有点过分了。他停住了脚步,定定地看着沈南一,然后抱住了他。
沈南一一开始还有些生气,挣扎着推开沈未然,直到沈未然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安慰,虽然动作看起来十分生疏,但总算让沈南一安静下来。
“爹——”沈南一把头埋在沈未然的肩膀上,这一声呼唤包含了这十年的想念和委屈。
“阿问,”沈未然松开了手,替他拭去眼泪,“看到你已经这么大了,我感到很欣慰。我怎么会不在乎你?我这么做也是不得已。你知道的,爹爹这辈子从来没有后悔过任何事情,唯一后悔的就是当初去药王谷夺取神农丹。但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挽回,我知道解不开你娘的心结,为了让她不再为难她自己,才想了这样一个办法。
“来到这里后我第一次在你娘亲的脸上看到那么真心的笑容。难道你还想让她回忆起过去,再次变成那个样子吗?”
沈南一被他问得沉默了。在九安山上的母亲是什么样子他十分清楚,心中背负着血海深仇的母亲从来没有露出过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
在他的印象中,母亲虽然从不大吵大闹,但永远不是在侍弄花花草草,就是在研制各种药物,对于所有人的接近都表现得冷淡无比,仿佛活在与他们不同的世界。沈南一一直觉得,恐怕母亲看待她养的一株草都比自己重要。
“可是…”沈南一觉得哪里不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父亲来说他得到了一个不再对他充满仇恨的妻子,可这种欺骗换来的恩爱假象对母亲公平吗?他心中某个角落升起了一个小小的疑问,但很快脑海中浮现出的母亲方才的笑颜,把这小小的疑问很快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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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是不是?你和娘亲的假死,还有娘亲的失忆也是你蓄谋已久的,我曾经在山洞中看到的那一片忘忧花就是你的计划,对吗?”
回忆起以前的种种,沈南一发现,原来父亲想抛下他早就有迹可循。
姜佑南中的就是忘川之毒,而那些忘忧花也的确是他为了制作忘川特意种植的。被沈南一如此质问,沈未然也无话可说。
“你们假死之事就连管姨和卓叔都知道!可是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哪怕是告诉我你们还活着,我也不会那么难过。若不是管姨告诉我来此处寻找,我此刻还被蒙在鼓里!”
沈南一总算明白管蘅为什么让他过来这里寻找什么神医了。就连管姨都会怜惜自己,不忍自己伤心难受,为何他的父亲在走的时候却没有想到过他一个孩童骤然失去双亲该会如何难过?
“管蘅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知道是管蘅所为之后,沈未然脸色一沉,眼底浮起一层怒火。
如果不是两人假死之后必须有人善后,沈未然也不想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情。而在两人离开后,他又因为担心沈南一,这才不得不把儿子托付给管蘅两人,并留下了传递消息的办法。
由于他交代过,若非与沈南一安危有关的事,不允许管卓二人打扰他,所以这些年来他们二人甚少联系他。而他只留下了传信之法,并未告诉他们自己的所在之地。
现在看来管蘅这是想办法通过传信的鹰隼偷偷找到了他与姜佑南的隐居之地。这要是在以前,管卓两人这样的抗命之举,足够他们丢掉性命了。
“这么多年管姨和卓叔尽心尽力替我打理九安山,对我的照顾就如己出,你不感谢就罢了,竟还怪责他们?!若是管姨不告诉我,你是不是准备瞒着我一辈子?”
本就因为沈未然的欺骗既生气又难过的沈南一,听到他这怪罪的语气后更加不满。
沈未然自知理亏,看儿子这又愤怒又委屈的眼神,不由心虚地移开了视线,不过心中却是庆幸起当初自己的安排。
果然,阿问还和小时候一样,只要谁对他好一点他对谁都真心以待,完全没有人心险恶的观念。还好他临走之时替他解决了最大的两个隐患。
但转念一想又觉蹊跷,无缘无故管蘅怎么会让阿问来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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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蘅让你前来,可是你们遇到了什么难事?”
沈未然询问这话除了关心沈南一,也是为了弄清楚他的来意,提前有个准备,以便回去之后同姜佑南解释,也免得不小心泄露了什么不该说的东西。
他既已转移了话题,沈南一也不再追着刚刚的问题不放。他算是发现了,父亲对抛下他这件事根本不觉得有任何错。对一个没有愧疚之感的人去质问再多,也得不到满意的回答。
虽是这么想,难免还是觉得有些伤心,于是怏怏地答道:“是为了医治我当年因为误服了娘亲下给你的毒,而造成的气海损伤。”
对于他一直苦恼的事,沈未然却是不以为然,“虽然你因为气海受损无法修习内力,但有我传授给你的星河萦回,除了我,在这江湖上你同任何人都有一战之力。况且还有什么沈不知沈不灼两人在,你身上的伤治不治都无妨,何必担心这些。”
沈南一的安全相关,沈未然早就考虑妥当。唯一能够抵挡星河萦回这一招的只有沈不知和沈不灼,所以为了牵制他二人,沈未然想出了无相符这一招,然后分别给他们种下。
“我想治好气海损伤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把无相功练至最高一层,这样就可以完全解开大哥和二哥身上的无相符了。”
沈南一解释起来深感无力,不管是始作俑者,还是受害者,真就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这样看起来,大哥二哥才是父亲亲生的,他与他们简直格格不入。
“为什么?”沈未然皱起了眉,仍是相当不解,“虽然治好了你的气海损伤后,以你的天资不出多时,在功夫一道上就可以超越他们,但那样毕竟还要时间。你现在有无相符在手,他们两人也不敢不从,这样不是更简单,何必多此一举?”
沈未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浑然不觉自己这样的想法和安排有什么错。
“为什么?”沈南一气极反笑,“因为你可以冷血无情,不把我们任何一个人放在心上,但是我却做不到像你一样!我不想这样对待两个真心爱护我的亲人,也没必要通过这种卑鄙的方法控制他们!”
对于沈南一的指责,沈未然却是发出了一声不屑的轻笑。除了姜佑南,他从不在乎任何人对他的评价。
不过,他还是伸手敲了一下沈南一的额头,说道:“阿问你这个没良心的,爹爹没把其他人放在心上,但什么时候没把你放在心上了?”
沈南一摸了摸额头有些愣神,沈未然的动作并不重,却让他仿佛回到了儿时。
“那你为何不让我知道你们还活着?”绕来绕去,沈南一还是解不开这个心结,非要得到一个解释。
“你那时才多大?若是让你知道了,你怎么可能安心留在九安山。”
“那就带我一起来不就可以了?你是怎么跟娘亲说的,难道就不能多一个我吗?娘亲本来就不喜欢我,现在更是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沈南一眼神落寞地低下了头。
“傻瓜,你娘亲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她那时候只是因为…”沈未然也很久没有想起过曾经与姜佑南在九安山的日子,说到这里时顿住了,话中充满了苦涩。
“我不是几岁小孩了,爹爹你没必要这样哄骗我。”沈南一的手抚上腰间的伤口上。他也很想相信,可是不管是腰上的剑伤还是那个据说可以治疗他气海之伤的药方,都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怎么会是哄骗,你娘亲不是不喜欢你,她…只是不喜欢我。”沈未然苦笑道:“你刚生下来时,只要有一点小病,她都是彻夜不眠地照顾你,你一哭她就担心不已,这些只是你不曾知道而已。可等你越来越大,她害怕自己对你的感情控制不住,又觉心中愧对你的外祖,这才故意冷落疏远你。”
若真是一个被姜佑南厌弃的孩子,沈未然又能有多少真心对他好呢?
“至于当年你腰上的伤,那个伤口只要再往上几寸,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你娘亲还是心软了。我那时不带上你也是因为你的伤必须好好休养。”
“真的吗?”沈南一还是第一次知道母亲对自己也有过这样关心爱护的时候,露出欣喜之色,但很快又因为害怕失望而消失。
至于父亲所说的这个不带他的理由,虽然还是不想这么轻易原谅他,但这个理由似乎给了他一个安慰自己的借口,让他不至于那么难受了。
“当然是真的,除了假死之事,爹爹什么时候骗过你。”也就沈南一敢这么质疑他了。
这话沈未然还真不是骗沈南一。其实沈未然当年并非没有想过带着沈南一一起离开,但是当时三人都受了伤,尤其是沈南一,因为年纪还太小,伤虽然没到致命的程度,但还是必须好好地静养,所以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来到此地后,哪怕姜佑南已经吃了忘川,忘记了一切前尘往事,可她还是挂念着孩子。很多次梦中醒来姜佑南都问自己,他们两人是不是曾经有一个孩子,孩子是不是受了伤。因为她的梦里总会出现一个小孩浑身是血叫她娘亲。
这种母子之间的感情是切不断的,沈未然也因此十分担心,她一旦知道了沈南一的存在后,会想起更多事情,于是决定隐瞒一切。
“那你刚刚为什么又要赶我走?现在我可没受伤了,怎么就不能让我跟娘亲多待一会儿?”沈南一可怜巴巴地看着沈未然。
这个理由让沈未然一时无法反驳,也因为不忍心看到儿子这可怜的模样,沈未然心软答应了。
“好了,只要你不露出马脚引起你娘的怀疑,我答应你可以待久一点,现在可以去找你那位朋友吗?”沈未然不想让姜佑南等太久。
沈南一听到他答应,马上眼睛一亮。
“当然,不过等我先放个信号弹。”两人这时已经走到了他刚刚跳下来的地方,他总算记起来与沈不灼的约定。
想到这沈南一心虚地缩了缩脖子,等下见到哥哥们铁定又要被两人念叨许久,说不定现在两人已经责怪上他了。
“放什么信号弹。”沈未然不屑地瞟了一眼沈南一拿出来的东西,然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向上跃起。
几乎没有看到他脚上用力,沈南一就感觉自己像是一片被风捧起来的羽毛,轻盈地往上面飘动。
这悬崖峭壁对他们来说是轻功也难以逾越的高度,但沈未然却如履平地。沈南一呆呆地看着他爹带着他毫不费力地不断攀升,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果他没记错,当初在九安山教他轻功时他爹也没见这么厉害。
所以,到底是自己资质太愚钝了,还是他爹当初藏私了?他们练的真的是同一种轻功吗?
沈南一看着沈未然,眼中充满大大的疑问。
也因为被他爹的轻功震惊到了,他完全忘记了跟他解释上面的朋友不止一人,并且还有两个他或许不太想见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