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鱼聚落所在地附近, 都会有一个人鱼墓场。
人鱼能预知自己的死亡, 就像他们能预知聚落之中何时有新生命诞生。在生命进入最后阶段时,人鱼会跟所有人告别, 前往墓场, 等待一生的终点。随着洋流四处流浪的人鱼如果遭遇不测, 附近聚落的人鱼会妥善保管尸体,把尸体送到最近的墓场之中。在处理死亡这件事情上, 他们把所有人鱼都看作自己的兄弟姐妹。
死亡的人鱼尸体会成为海洋中其他生物生存的养分。古老的自然法则在海洋深处运转:死者供养生者, 生者成熟,去往更远的海洋流浪, 或者孕育新的生命。
只有人鱼才知道墓场在哪里。埋葬太多死亡的墓场散发着临终人鱼才能嗅到的气味, 那当然不是恐怖, 也不会令人不适。人鱼喜欢这种气味:这意味着他们完成了一生的任务,而且可以在最爱的大海里,缓慢沉落,与自己的祖先永远呆在一起。
还需要再过几年, 在王文思和阳得意成为生物保育学的研究生之后, 他们会在名为“泛特殊生物研究”的专业课上得知, 人鱼临近死亡之时,他们的头发会褪色,鱼鳞会大量脱落,并且会有红色斑纹从头部延伸到背部。人鱼的死亡是从身体内部开始的,一个缓慢但明显的过程。
他们还会知道,人鱼其实也有名字, 但他们大多不喜欢跟人类提起,因为很难用人类的发声器官准确发音。他们会后悔没有在当日问一问人鱼的名字,后悔在看到那些红色斑纹的时候,没有立刻解读出它的正确含义。
而此时在满天疏落的星光中,人鱼正指着那黑色的深邃海面,用一种快乐而满足的口吻告诉他们:“只要一直往那边游,我就能抵达墓场。这是渤海人鱼的墓场,我闻到了它的味道……他们不会驱赶我的,如果在途中他们发现了我,也许还会为我唱一首送行的歌。”
阳得意眼泪流了下来,他手忙脚乱地擦着,忍不住呜咽。
“人鱼是要死在大海里的。”人鱼冰凉湿润的手高高伸直,握住了阳得意的手指,“我很满足。”
阳得意抓住了他的手指,开始放声大哭:“不行……不行,别走,别去那里!”
王文思的手机又开始震动,大表哥的信息一条接一条地发过来。王老板带人赶过来了,他要找到王文思在哪儿确实非常容易。王文思推了推阳得意,带着鼻音:“松手吧。”
冰凉的手指从阳得意掌中滑落了,人鱼在艇边游动,抬头看着他们。
他想祝福这些孩子远离痛苦,永远快乐,永远自由,能生活在自己熟悉的土地是一种幸运。但有些话他无法用人类的语言表达,寄居陆地的这几年,他学得最多的并不是这些美好的词语。
“你们都会很好、很好。”人鱼竭力思考怎么说明自己的心情,“我祝福你们。”
三双明亮的眼睛都目送着他,人鱼游出一段,又一次回头。
“我喜欢善良的人。”他高声说,“我永远喜欢!”
夜分明是极深极黑的,大海也是。渐渐消失在这黑暗之中的人鱼,开始唱起一支高亢的歌。那歌像是讲述着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一段无处可放的惆怅。它如此明亮,如此悠远,水面上越来越多密集的和声,是此处的人鱼们发现了这位垂死的外乡客。
星辰旋转,如一个巨大的灯场。但它们温柔遥远,永远不会刺伤他的眼睛。海水洗涤了发上的灰尘与沧桑,脱落的鱼鳞仿佛一片片回到了他身上,他的痛楚消失了,就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大海一样。
他开始沉落,往没有牢笼的海洋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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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海域水族馆的人鱼神秘消失,这新闻很是闹腾了几天,最后被爆出是被几位不知名的神秘人救走了。
遗憾者有,赞叹者有。
这些声音都无法影响阳得意和饶星海。自从回到王文思的家里,阳得意就开始闷闷不乐。三人喝闷酒的时候,他把自己和姚愿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面前的朋友。王文思气得一直在骂人,饶星海抱住阳得意,安慰他说,人鱼已经带走了他过去所有不好的事情。
提起人鱼,阳得意愈发伤心,他跟阳云也打电话,哭着把人鱼的事情说了。阳云也和他一起哭,饶星海静静坐在他对面,感到一种挖空心底的空虚。
他想见沈春澜,想抱着他,或者被他拥抱。
这件事情最终是被王文思的父母压下去的。夫妻俩摆了和事酒,让王文思在席上给神海的老板道歉。王文思去了,但不肯道歉,连茶都不喝一口,稳坐如同一尊大佛。
神海的老板面色难看,王老板脸色更难看。王文思回到家之后睡了一觉,起床时告诉饶星海和阳得意,以后家里厨师不会送饭过来了,他爸跟他又一次翻了脸。
“我爸还是个向导呢。”王文思在两人面前各摆一罐薯片,作了“请吃”的手势,“一点儿不懂我的心情。”
阳得意和饶星海都是第一次听他说家里的事情——除了别墅和生意。“你爸啥精神体?”阳得意问。
“最普通的那一种,麻雀。”王文思说,“他没读特殊人类学校,高考完就在天津直接念了个大学,一边读书一边做生意,毕业了跟我妈结婚,然后生意越做越大,就成这样了。”
饶星海看上去有一点点茫然。阳得意跟他解释:“不是所有哨兵向导都跟我们一样,能拥有比较少见的精神体。麻雀喜鹊,小狗小猫,金鱼热带鱼,鸡鸭鱼猪,这些都是最常见的哨兵向导精神体,你一会儿查查前几年人口普查的数据就知道了。这是城市农村里所有小孩最容易接触到的动物。”
最终愿意并且能考上新希望或者人才规划局的哨兵向导,数量大概只有所有哨兵向导的20%。更多的人可能根本没有读书的机会,可能高中辍学开始打工,可能在高考中选择了更普通的学校——他们是特殊人类,但过着和普通人类一模一样的生活。
“那些才是大多数。”阳得意吃着薯片,“我们是少数。”
饶星海点点头。他理解这个状况,毕竟要不是当年遇见沈春澜,他现在估计过的是另一种人生。
“龙游跟我们说,沈老师跟他讲过,上大学最大的意义,是让人多了选择的可能。”王文思拿着一块薯片呆看,“……我不喜欢做生意,对继承家业没兴趣。”
阳得意:“那你选啊。”
王文思把薯片塞进嘴巴里一通乱嚼:“……我不能放过这个选择题,对吧。”
沈春澜在最后一节课上告诉大家自己要离开的消息,很是引起了一阵伤感。周是非和阳云也一起筹备了欢送会,欢送会开到一半变成了谈心大会。沈春澜坐在学生里,他看上去也像学生一样。
他们聊过去的蠢事,聊无果的爱情,聊图书馆里抢不到的位置,聊自习室中学霸酷爱的边角位,聊食堂阿姨的手抖症,聊系主任的假发储备,聊曹回没完成的减肥计划和婚礼上抱着新娘大哭的事儿,聊周是非和龙游的鼾声,聊社团经费减少导致大家都要出门拉赞助,聊化妆术出神入化的半丧尸人师姐,聊生科系试验田里又香又甜的樱桃……
虽然只过去了一年,但这是很长很丰富的一年,他们已经有这么多可以共同分享的回忆了。
饶星海和阳得意暂时还不打算回学校,王文思也极力说服俩人留在天津,虽然家里断了他的饮食供给,但他有大表哥,有自己的储蓄,接待朋友吃喝俩月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三人在家里瞎躺了几天之后,阳得意开始恢复心情,打算出门玩儿。王文思母亲那边全都是普通人,大表哥得知他的两位朋友不是干尸人而是哨兵向导,很感兴趣,说了好几次让表弟带朋友去他庄园吃饭。
饶星海不想见陌生人,王文思最后带着阳得意一块儿拜访大表哥。饶星海给沈春澜视频了大半天,说了一堆黏糊的话,最后睡了个午觉,晃荡着出门了。
他一路上看到什么新奇好玩的都想给沈春澜买回去,虽然天津有的东西北京也有,但他就是想捎给沈春澜。即便没有什么钱,可他心里总有个想法:给沈春澜塞许多好玩意儿,多到一双手也捧不下。
晃荡到劝业场附近,饶星海寻了个餐馆进去吃饭。餐馆陈设古典雅致,里面几乎坐满了人。饶星海翻看菜单,听见身边一张四人桌上,有人正在讨论问题。他扭头一看,那桌上坐着三个人,两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和一位老师模样的青年,桌上摊着书本和卷子。
“如果我这次生物竞赛拿了名次,明年可以加分是吧?”
“当然可以。”老师模样的人说,“小刘今年拿到国家二等奖,至少能加15分。”
问话的少年显然心动:“报你的培训班真的能拿奖?”
“你问小刘,他最清楚。”
另一个学生点点头:“我高一就跟着姚老师学生物,主要冲着竞赛去的。他们整个培训学校都挺好,出了很多成绩。”
“就是这竞赛班的费用有点儿贵,我得跟爸妈问问。”那学生攥着手机起身,“姚……姚远老师,对吧?”
“姚愿。”青年笑道,“愿望的愿。”
饶星海眨了眨眼。他迅速低头,因为姚愿转头四处看了一下。他没察觉饶星海的异样,但饶星海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
“老师,一会儿我们去哪里?”朋友走到一旁打电话之后,另一个男孩低声问。他长得清秀漂亮,带着一点儿羞怯的笑。
姚愿笑了一声。“你想去哪里?”他没有看那男孩,低头翻动眼前的习题本。
在桌布之下,他的手已经放在男孩的膝盖上,用一种暧昧的力道揉搓。
作者有话要说:
剧团今天的表演项目是王文思王小老板的单口相声。
他的小熊猫负责暖场,也就是在台下任观众狂rua。
梁导和小王老板以为这是完美安排,结果节目无法正常进行:和相声相比,大家更喜欢rua小熊猫。
试图用王文思单口相声与德鱼社对抗的梁导察觉计划出错,紧急寻找小王老板商量对策。
小王老板:我正要找你。大家都喜欢我滴小熊猫,我要求给它加工资。
梁导:再见。(火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