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塞仁沙尔山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
截取骸骨之后, 聂采丝毫不打算逗留。大本营就地解散, 各支小队各自找方法回基地,聂采则和柳玉山前往乔弗里的监护所, 打算把那出生不久的小孩接回来。
饶星海发现自己仍旧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中。他想跟聂采和柳玉山一块去, 但两人显然不打算带任何别的人, 直接将他塞给了小罗。小罗拎着饶星海上车,仍是来时那一辆和来时那几个人。
康松和饶星海都不懂开车, 关黎和小罗轮换着驾驶, 三天过后,他们进入山西境内。
镇子不大, 地方挺小。小罗和康松打算在镇上停留一晚, 两人叮嘱关黎看好饶星海后便出门找消遣去了。饶星海安安心心睡了一觉, 起来时发现已经是傍晚,房间里只剩关黎一人,正在看电视剧。
他一翻身,关黎立刻察觉, 目光转了过来。饶星海正想和她说话, 眼角余光看见自己枕头边上趴着一只蝎子。
他顿时不敢出声。
黑曼巴蛇和黄金蟒都是一副没见过蝎子的乡巴蛇模样, 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好奇地盯着蝎子。蝎子是黑红色的,显然一身毒液,但始终一动不动,不知是否睡着了。黑曼巴蛇缓缓伸出蛇尾想戳它,但黄金蟒几声嘶嘶,它又缩了回去。
“它不会攻击你。”关黎说, “放心吧,我有分寸。”
饶星海:“……那你把它收起来。”
关黎收好蝎子,等饶星海洗了脸,便带他出门吃饭。
小旅馆条件一般,周围饭馆倒是不少。关黎已经走进一间拉面店,饶星海却还要继续往前去:“再找找,这店感觉不行。”
关黎:“……”
她要看着饶星海,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去。
两人在街面上瞎逛,走过两条街,饶星海才在一家卖牛肉面的店门前停下。
“就这儿吧。”他说着走了进去。
关黎看着那油腻腻的门帘和桌椅,用餐纸擦了半天桌面才坐下。
牛肉面不宰客,分量多得让关黎咋舌。饶星海一口气吃了半碗,才用筷子夹着碗面浮着的两片薄牛肉问:“你去过RS咖啡馆吗?”
关黎:“没去过。”
饶星海就像闲聊似的继续往下说:“那狼人老板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是他做的牛排不错,绝对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牛肉,又嫩又入味。”
关黎完全不为所动。
“……连Adam也说想吃。”饶星海又哧溜吸进去一筷子面条,装作没发现关黎的愣怔。
他说完这句便低头吃面,最后是关黎忍不住了。
“Adam还跟你说这个?”她小声说,“你跟他……不是没多少来往么?”
“当时不知道他是我弟弟,就只是觉得这人奇怪,但挺好聊。”饶星海在脸上比划一阵,“他不是总戴着那口罩吗?我说咖啡馆里的招牌菜是牛排,他说想吃,但又不肯摘口罩,最后什么也没吃成。”
他舔舔嘴巴,状似无意:“其实想想,挺可怜的,他虽然在远星社长大,可也没受过什么好。”
关黎咬着筷子,默默地看他。
饶星海趁热打铁,一边从汤里捞出断了的面条,一边说:“要不是认识了你们,我还不知道他说的那些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关黎终于上钩。
“他说的什么话?”
“他说他有个姐姐,对他特别好,从小带着他护着他。”饶星海回忆,“他告诉我,有个老师常常因为他事情做得不好惩罚他。每次惩罚他,他都很害怕,好在每次惩罚完回到家里,总有姐姐等着他。是你吧,那个姐姐。”
他端过关黎面前只吃了一小半的面碗,继续狼吞虎咽。
“……那时候他很小,才几岁,跟这桌子差不多高。聂老师总说他太蠢太笨,不懂事,很多应该学会的知识怎么教都不懂。”关黎说,“聂老师会惩罚他,让他一个人在夜里走山路再折回来。”
饶星海听着,手上动作没停,仿佛他并不在意似的。
同样的一件事,Adam所说的和关黎所说的,给他的感受大不一样。
年幼的Adam独自一人穿过那些黑魆魆阴森森的岭子,起初只有他的黑曼巴蛇陪伴在侧,不久之后,属于他自己的精神体--一蓬蓬的绿色萤火虫--终于出现。
聂采的黑熊总是跟在Adam身后,他是Adam阴影的一部分来源,也是萤火虫始终只能在夜里才释放的根源。
但Adam不知道,黑熊之后,还有一个关黎。
她那时候年纪也不大,十来岁的小姑娘,不敢提灯,不敢让别人陪伴,仅仅是因为担心年幼的弟弟才悄悄缀在其后。Adam走去哪儿,她就跟着去哪儿,等Adam快回到家时她就抢先一步离开,先烧开热水,给他准备好一杯温茶。
远星社里同龄的孩子不多,除了Adam可以和柳玉山住在一块儿之外,其余几个都同住在一个屋子里。Adam喜欢赖在关黎身边,关黎是从小罗或者康松这些顽皮孩子手里护着他的人,他的姐姐,他的保护神。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饶星海问,“他被黑熊吓坏了,精神体白天根本没法显形。”
关黎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饶星海:“Adam去新希望看运动会那几天,我们都见过面。他确实没有说自己的身份,也不肯摘口罩,但是跟我说了挺多他的事情。”
关黎盯着他,半信半疑:“你是不是知道Adam现在在哪儿?”
饶星海:“聂采和柳玉山都不知道,我怎么晓得。”
关黎脸上疑虑并未完全消除,但饶星海紧接着的一句话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其实我一直觉得,聂采和柳玉山肯定知道Adam的下落。他们为什么不去找他?”
“……他们不要Adam了。”说出这句话,仿佛要花费极大力气,关黎抿着嘴,半天才吐出下一句,“因为你来了。”
饶星海:“……”
他默默放下了筷子。
小店面里人倒是不少,个个都操着他们听不懂的方言大声谈笑,和朋友,和店里的人。太热闹了,饶星海的心却越来越沉。
几乎是某种直觉,他迫切地想跟关黎分享此刻的心情--并且他知道,关黎能理解自己,还会保守秘密。
“是他承受了本应该由我承受的一切。”他低声说,“所有的事情,我都听聂采说了。原本被带走的是他,留下来的是我。是我被惩罚,是我要时刻害怕,是我必须永远戴着口罩,没有姓名,只有代号。”
他没有听到关黎的回答,但眼前的女人目光专注,没有移开分毫。
“我有很多话想告诉他,但……可能永远没有机会了。我不知道你们说的不要Adam是什么意思,彻底放弃他?还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管他?或者……”饶星海看着关黎,“如果知道他可能透露远星社的秘密,你们会扼杀他?”
“不要用‘你们’。”关黎低声说,“远星社里并非所有人都和聂老师同个想法。”
“是聂采不想再要Adam?”饶星海不能明白,“我和他都是所谓的新型人类,多一个人不好吗?”
关黎舔了舔嘴巴,将要吐露的秘密似乎令她感到极端不悦。
“在塞仁沙尔山的日子里,你看到那几个女向导了么?”她说,“如果不出意外,她们其中一人……或者所有人,都会是你孩子的母亲。”
饶星海完全愣住了。
“……我不会和女人结为伴侣。”他斩钉截铁。
关黎笑了笑:“在远星社里,你的想法,或者说我们每一个人自己的想法,都是最不重要的。每个人都要抛弃自己的狭隘的理想,为远星社和哨兵向导的未来付出一切。”
说这些话时,她眉梢微微挑起,压抑着不屑与厌恶。
“你知道之前聂采寻找过女向导吧?在今年年初。”关黎问,“你猜猜这些女向导是用来做什么的?”
她们是新型人类胚胎的容器,和饶星海的母亲苏小琴一样,被用各种理由和手段诓骗到远星社,为远星社生下具有巨型骸骨基因的孩子。
“聂采只要男孩,只要哨兵。他要制造出最强最好的男性哨兵,然后让他和女性向导结合,用自然生育的方式诞生新型人类的下一代。”关黎说,“这是他梦想的方式,自然繁衍,自然延续。”
饶星海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也是想要宫商的原因?”
“对。”关黎点头,“那时候聂老师以为只有Adam一个新型人类,Adam是向导,但这也没办法。他想控制宫商,让宫商和Adam生下第二代新型人类,好观察巨型骸骨的基因或者黑曼巴蛇精神体是否可以被第二代新型人类继承。”
寒意掠过饶星海的皮肤,他低下了头。
“……Adam是向导,你是哨兵。”他说,“他最合适的对象难道不是你吗?”
这回关黎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筷子搅动着面汤里所剩无几的东西,良久才喃喃道:“聂老师认为不是。”
饶星海:“……你说了这么多,反倒让我更迷惑了。”
关黎“嗯”了一声。
饶星海:“你不觉得聂采的想法--”
关黎立刻打断他:“别说。”
饶星海:“这不正常。”
“别说。”关黎再次低斥,“别这样想。”
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他甚至觉得,只要细细一想,所有远星社的人都应该发现聂采所谓的理想是多么不对劲。但是身处迷局之人,被蛊惑之人,往往不会这么容易清醒。
饶星海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想见Adam吗?”
关黎猛地抬起了头。她盯视饶星海的目光里仿佛蕴藏着灼灼火光,饶星海几乎被她那通透凛冽的眼神刺伤。
那火光渐渐黯淡,她笑了笑,摇摇头:“不想。”
饶星海根本不信:“你在骗自己。”
“我真的不想见他。”关黎说,“我不可能离开远星社,如果要再见,那就是他回到远星社,我们才有机会。”
她的声音放低了,轻了。
“……我不想他回来。”像是积蓄了足够勇气,她再一次直视饶星海的眼睛,“我也不希望你来到远星社。饶星海,这不是一个能让你实现愿望的地方。我承认,我没办法违抗聂老师的命令……因为我怕他。但是你不一样,你有选择。如果有机会,别留下。走。”
饶星海霎时间根本无法分清楚关黎是说真心话,还是试探自己。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你关心Adam,你心疼他。”关黎抓住了饶星海的手,“我说的也是真心话。现在还留在远星社的人之中,几乎全部都是无法离开的。我们脱离这个世界太久了,回到正常的生活里,我们不会有朋友,不会有可以谈话的人,我们只能选择远星社,只能留在聂老师身边。你不一样,饶星海,你要想清楚……”
这些也是聂采对他们训导的内容么?饶星海心想。为什么无法正常生活?他们没有谁真正地在普通平常的世界里生活过,是谁告诉他们,不可离开远星社,不可离开聂采?
关黎没有再说下去,两人相对着沉默。饶星海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挺晚了,我们回去吧。”
他把手机和钱包都放在桌上,提醒关黎:“你帮我看着,我去上个厕所。”
店内没有卫生间,老板指点他穿过后厨的小门,到隔壁店去解决。饶星海按着他所说的拐出后门,回身把小门顶着,戒备着门内情况。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台手机,黑色的直板老人机,小屏幕大按键。
这是那位在收银台打瞌睡的老人的手机,饶星海点餐时趁着关黎没注意,顺手抄走了。他自己的手机正在关黎眼皮底下,他只能凭回忆去回想那条伪装成营业广告的短信里的数字。
他按下短信中的所有数字,等待着。
片刻后,那头果真有人接听:“专属客服为您服务。”
“我是饶星海。”饶星海快速地说,这句话一出口,电话另一头立刻换了人,“我有情况汇报。”
欧一野的声音传来:“说。”
听见他的声音,饶星海没来由地一阵放松。
“欧老师,我现在已经离开内蒙古,目前在山西境内,准备回远星社的新基地。之后请追踪我这个手机的位置。”饶星海语速飞快,将自己查探到的事情一一告诉欧一野,包括聂采的目的,远星社的目的,柳玉山的古怪之处,聂采和乔弗里的联系,还有那位已经出生了的小孩。
欧一野对柳玉山的古怪之处非常感兴趣。他告诉饶星海,他和沈春澜都认为,柳玉山和聂采的性格,在某一个阶段似乎产生了缓慢的对调:柳玉山以聂采为学习对象,学着像聂采一样为人处事,把自己伪装成另一个温和且受人欢迎的聂采。
而聂采正好相反,他的性格逐年逐月地改变,成为了当年孤僻固执的柳玉山。
而能做到这一切的,无疑是柳玉山。
但他们尚不知道柳玉山做这一切的目的。报复聂采?还是想夺走远星社?他为什么假借不存在的“绿洲”之名向高天月透露远星社和聂采的事情?
“一切都顺利吗?”欧一野问,“我们很担心你的安危。”
“还算顺利。”饶星海实话实说,“关黎确实是突破口,我们之间聊到了很深入的事情。她是最可能反叛的人。”
“以后我会追踪你这个号码。”欧一野又问,“他们怀疑你吗?”
“应该还没有怀疑。”饶星海坦白,“但我也没有接触聂采和柳玉山真正核心的机会。这两个人常常会密谈,避开所有人。。”
欧一野:“……抵达基地之后立刻发信息。饶星海,记住,你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把那个孩子安全带走,二是找出聂采、远星社和乔弗里之间的联系。在必要时刻,后者可以放弃。”
饶星海:“我明白。”
欧一野:“你做得比我想象的更好。”
饶星海:“是聂采对我……也就是新型哨兵的迷信,给了我机会。”
欧一野:“有什么想对Adam说的吗?我可以转告。”
饶星海想了一会儿:“好好学习。”
他与欧一野道别,挂了电话。和欧一野的谈话时间只有几分钟,犹豫片刻,饶星海再次按亮电话,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第一次拨通,只响了一会儿他就挂断了。
紧接着,他再次拨通。这一回,沈春澜果真接起了电话。
“……饶星海?”
听见沈春澜声音的瞬间,饶星海有种脱力的感觉。老人机通话质量不好,沈春澜的声音有些变样,失去了细节,但音量很大。饶星海把手机紧紧按在耳朵上,仿佛这样就可以离他的老师更靠近一些。
“嗯。”他低声回答,“沈老师。”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和喘气声。
“……你在哪里?”沈春澜打破了沉默,“不是去内蒙古找骸骨吗?”
很快他又补上一句:“等等,不能说的别跟我说了。你现在安全吗?受伤了吗?”
“很安全。”饶星海靠墙蹲下,捂着脸,“……再多说一点儿,老师,我好久没听你声音了。”
沈春澜似是走到了更僻静的地方:“我想知道你的情况。”
“不用担心我。”饶星海说,“我现在很安全,刚刚联系了欧老师。你呢?”
“Adam挺好的,曹回和宫商每隔几天就来给他上课。薄晚准备重启远星社……”
“你呢?”饶星海固执地问。
良久才听见沈春澜的答复:“……我很想你。”
饶星海“嗯”地应了。仅仅这四个字就足够在他心中掀起惊涛,但也足以慰藉他此行所有不安与彷徨。
“做了各种各样的梦,好的不好的……”沈春澜低声说,“你可以照顾自己,对不对?你会平平安安回到我身边,是吗?”
“是。”饶星海一字字说,“我一定做到。”
还有千言万语没有说,但他不能再耽搁时间了。挂断了电话之后,饶星海又在原地逗留了片刻。听见沈春澜的声音无意给了他的勇气,但这勇气和他所处的境况相比,又显得过分薄弱了。他站不起来,他无比渴望沈春澜就在自己面前,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好让自己能抱着他,吻他,或者被他抱着,在他怀里听他说一些似嗔似喜的抱怨。
他从不知道自己如此渴望和沈春澜度过平常普通,不断重复的每一天。
想回家,回到新希望,回到他的爱人和朋友身边。
但他立刻抓着自己的头发,咬住嘴唇,提醒自己不可动摇。按下手机的关机键的时候,饶星海仿佛把此刻的波动情绪也一起锁进了渐渐暗下的屏幕。
把手机揣入内袋放好,他回到关黎面前。关黎丝毫没有起疑,指了指他的手机:“聂老师刚刚找你。”
两人步行走回小旅馆,饶星海给聂采回复电话。聂采和柳玉山原来已经在监护所接到了那小孩,似乎认为饶星海可以和他分享喜悦,他的语调异常兴高采烈。
“他还有这么高兴的时候?”饶星海后来问关黎,“我一直以为他不懂怎么正常地笑。”
关黎:“我小时候,聂老师没有现在这么不好应付。”
饶星海点点头。和欧一野的联系给了他很多信息。他模糊地理解了性格对调的意义,此时在他看来,柳玉山比聂采更可疑。
车子载着几个人,在路上颠簸不停。走走停停将近十天,他们终于回到了所谓的远星社新基地。
新基地在贵州南部,一个靠近广西边境的地方。群山成了天然的掩护,而山民们离开故土迁移城镇之后留下的房子,成为了远星社众人落脚的地方。
饶星海压抑着内心的复杂感受:他没想到自己回到家乡,竟然是以这种方式。
小罗和康松一路上玩玩闹闹,抵达的时间比其他人都要晚。一路上俩人天不怕地不怕,但车子停下后迟迟不敢下来:“关黎……”
关黎拽着饶星海下车,不打算理会俩人的求救。聂采就在村口等待着,看到饶星海和关黎时笑了笑,但目光转到小罗和康松身上,又冷得可怕。
“去找柳医生。”聂采对饶星海说。
柳玉山和聂采同住一栋两层小楼,两人来到楼下,柳玉山正好端着水走出门口。
他亲热而快乐:“饶星海,去看看你弟弟。”
饶星海愣住了。他还没习惯自己多了个弟弟。
“关黎帮我个忙。”柳玉山说,“饶星海自己去就行了,在二楼。”
小婴儿出生没多久,还是一张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脸,吃饱喝足了正在睡觉,两手攥成小拳头。
饶星海以前在孤儿院也见过这样的小婴儿。都是刚从医院抱回来的小娃娃,被饶院长护在怀里,然后饶星海就知道,他又多了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黑曼巴蛇从饶星海袖口里钻了出来。它缠在婴儿床的栏杆上,黑豆般的小眼睛盯着床上的小孩,末了扭头看饶星海。
“我弟弟。”饶星海说,“可爱吗?”
黑曼巴蛇摇摇头。
饶星海:“长大估计也跟我一样帅吧。”
黑曼巴蛇又摇了摇头。
饶星海搬了凳子坐在婴儿床身边,呆看着那婴儿。他心里窜出一些古怪的念头,比如如果沈春澜能生孩子,说不定他们的小孩就真长这样。可惜太小了,还看不出什么模样,头发稀少薄软,大大的额头上有青色的血脉,是最容易被伤害的生命。
饶星海伸手想碰一碰他的眉毛,很快却又收回来,在衣襟上把手擦来擦去,对黑曼巴蛇说:“我没洗手。”
黑曼巴蛇大着胆子用蛇尾碰了碰小孩软乎乎的小肉脸。他在梦里抿了抿嘴,黑曼巴蛇又拂了下他的小鼻子。黄金蟒十分不满,甩了甩蛇尾,把黑曼巴蛇推到地上,威胁地冲它嘶嘶吐舌,像是警告他,让他离这婴儿远一点。
聂采就站在门外,满脸是笑地看饶星海。
“养小孩很有意思。”他说,“像捏泥人一样,可以把他弄成你想要的样子。”
饶星海:“聂老师。”
两条蛇都哧溜一下消失了,聂采走进来,脸上残留着笑与遗憾掺杂的复杂表情。
“可以跟你单独谈谈吗?”他问。
聂采在这个基地里有一间专属于自己的房间。他称为书房,但推门进入后,饶星海却发现这房间和沈春澜的办公室格局极为相似。书桌、书架、窗户,还有位于房间一侧的地毯,以及地摊上的黑色椅子。
椅子上悬着一盏灯,饶星海坐在椅子上,灯亮了,他一时间适应不了,不禁眯起眼睛。
窗帘厚重密实,光笼罩着他,他听见聂采在周围走动的声音,但看不见聂采的身影。属于聂采的精神体气息浓郁得像令人窒息的烟气,正弥漫在这个空间里。
饶星海的心脏怦怦跳起来:这是训导的前奏。
一杯水递到饶星海手里,聂采示意他喝下。
饶星海的心咚咚跳起来:他想起在塞仁沙尔山自己曾喝过的那瓶水。仍是那古怪的涩味,水里有药物,令他轻飘飘,也令他恍惚。饶星海不得不再一次掐住了自己的手心,抠去伤口结好的痂。如果这里面是辅助训导的药物,他必须要竭力抵抗。
“我能看看你的精神体吗?”聂采隐身于黑暗之中,温柔地问,“两条。”
黄金蟒从饶星海身上腾起,它形态比之前大得多,聂采地笑道:“不,先不要倍化。”
“我有时候不能完全控制它。”饶星海撒了个谎,“尤其是我紧张的时候。”
“你现在紧张吗?”聂采问,“还需要喝点儿水吗?”
饶星海摇头:“我努力。”
黑曼巴蛇缠在饶星海的手腕上,警惕地四下张望。
黑熊已经凝成了实体,饶星海知道,它就在自己身后。黄金蟒因为感到威胁而异常紧张,饶星海还需要打起精神应付聂采,他不断告诉自己:黑熊不会攻击他。
“这位置确实不舒服。”聂采的声音又传来,“感觉就像,世界上只剩下你一个人,对不对?”
灯光强烈,饶星海甚至隐隐感到身体发热,头脑中轻飘飘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甚至比当时在塞仁沙尔山经历的更让他不适。无论是黑色的椅子还是脚下的地毯,强烈而怪异地仪式感,都让饶星海产生了自己是祭品的错觉。
--对。他甚至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回答聂采的问题。
但嘴上咬得很紧,他一言不发。
必须想点儿什么……比如大屁股鼠,比如热闹的校运会会场,宫商的蝴蝶,周是非的青蛙,屈舞冰凉的金属义肢……最后让他清醒的,是那句“我很想你”。
对他的沉默,聂采似乎早有心理准备。
“饶星海,我告诉过你,你很特别吗?”
“嗯。”
“不对,我不喜欢这样回答。你要完整地说一句话。你说,我很特别。”
“……你说过,我很特别。”饶星海回答。
“你是被我制造出来的,对不对?”
“对。”
聂采笑了笑:“又错了。”
黑熊的爪子在椅子背后反复摩擦。黄金蟒已经滑到了地上。饶星海知道,自己不能攻击黑熊,这是获得聂采信任的最好机会。
“我是被你制造出来的。”饶星海重新说。
聂采赞同地笑了,语气非常温柔敦厚:“好孩子。”
饶星海背上窜起鸡皮疙瘩。黑熊的爪子搭上了他的肩膀。
“在某种意义上,我其实是你的父亲。”聂采缓慢走近他,弯下腰,按着他的手臂,鼻尖几乎与他相碰,“饶星海,你会欺骗你的父亲吗?”
饶星海下意识回答:“我不会。”
聂采:“你撒谎。”
饶星海:“我不……”
他一句话没说完,脑中忽然炸开一股烈痛。
这是他完全不熟悉也从来未经历过的痛苦,像有人整个把他从内到外翻了过来,攥着他的心脏,他的骨头、血肉,要从身体里扯出他那缕可怜巴巴的灵魂。
他听见自己的喊叫,耳朵嗡嗡响,外界声音隔着某种屏障,他完全听不清楚。他看见黑曼巴蛇在瞬间跳了起来,朝着自己身后。精神体的气息牢牢地包裹着他,他有种想呕吐的感觉,胃袋一跳一跳地抽搐,喉管紧缩,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海域”像遭受了一次袭击,他面对着狂风和暴雨,摇摇欲坠。
“难受吗?”聂采扶着他的下巴,“真可怜,你是第一次被人用这种方式撕裂精神体?”
黄金蟒消失无踪。它忠实地遵从了饶星海的命令,没有反抗,没有抵挡,任由自己被黑熊撕开、散失。
饶星海大口喘气,生理性的泪水从他脸上滚落,他张口想说话,口水从齿缝淌下来,声音就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虚弱无力:“为……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错。”聂采曲起手指,擦去他的眼泪,“只是想让你确定,在这里,我对你有绝对的控制权。别忤逆我,别欺骗我,也别背叛我。”
饶星海紧张地摇头。聂采的话却还没有说完:“很难受,对吗?精神体被攻击,被撕裂,很可怕对吧?你知道Adam经历的是什么吗?你知道他的精神体是无数的萤火虫吗?你不知道?那我现在告诉你,很多、很多的萤火虫。你想尝尝那样的痛苦吗?”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聂老师……”饶星海哭了出来,他浑身发抖,无法想象Adam是如何被聂采折磨的。这样的痛苦哪怕只经历一次都足以让他永生难忘,而Adam……成百上千的萤火虫,每消失一个,这样的痛苦就重复一次。
饶星海直到此刻才彻底明白,为什么Adam会这样惧怕聂采。在他对聂采的复杂感情里,恐惧是被重重涂抹的底色。
而他当时背叛聂采救出宫商,甚至对他们坦白了这么多远星社的事情,要战胜的恐惧有如千钧。
“他很脆弱,非常脆弱。”聂采问,“可是你跟他不同,对吧?”
饶星海点点头。
但实际上,他正在心里疯狂地大喊:Adam不脆弱!他的弟弟拥有巨大的勇气,是聂采永远不会明白的勇气。
“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来到远星社。”聂采捏着饶星海的下巴,“说实话,否则,我会再重复一次你刚才经历的。”
黑熊的威胁性仍然存在,饶星海不敢松懈。
“是关黎……我在学校外面碰到关黎,然后第二天你就来找我了。”他小心回答。
聂采:“如果你骗我,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饶星海摇摇头,很快又立刻点点头。
“喝水吗?”聂采问。
不顾饶星海摇头拒绝,他给饶星海灌下了一杯水。
“再说一次,你是怎么来到远星社的?”聂采轻声问,“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我不知道……”饶星海的声音极端虚弱,他知道自己手心已经抠出了血,但他仍要把指甲按进伤口里,抵御住那种轻飘飘的倾诉欲,“关黎……她跟我搭话,然后,地铁……地铁……你问我,租房子,你说,你认识……我妈妈……”
黑熊化为烟气潜回聂采的身体,他心满意足,放开饶星海。
灯光终于熄灭,饶星海连连大口喘气,紧紧攥着手掌,把疼痛和血迹隐藏起来。
窗帘拉开后,室外日光立刻涌入,饶星海的心脏不停惊跳,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仍旧未能平息。
他感觉自己是虚弱的,像浮在水面上,并且永远漂浮,无法靠岸。柳玉山来探望他,安慰他,说这是第一次经历训导的人都会感觉到的不适,告诉他这并非聂采的恶意,只是因为他还不适应。
饶星海拒绝了柳玉山的镇定剂,他说自己可以调节。看到拿着注射器的柳玉山,饶星海无来由地感到一种可怕的战栗。
柳玉山当然还是笑着的,仍旧是那副无害的、温和的笑。
但饶星海现在觉得,他比聂采还要可怕一些。
紧闭的房门没能完全隔绝小孩的哭声,饶星海又经历了一个无眠之夜。在半梦半醒之中,他站在自己的海域中央,被暴雨洗礼,漫无目的地往前独行。
很快他便知道,这是一场梦。
被雨水冲刷的街道上,他看到了撑着伞的沈春澜。“……饶星海?”沈春澜问,而隔着雨帘,他看不清沈春澜的面目。
拽着沈春澜的胳膊,他们在雨里穿行,路过绵绵不绝的雨和滚动着雷声的天空。雨水渐渐变成了雪,失却重量,轻飘飘地落在他们的肩上和头上。
饶星海紧紧抱着沈春澜,用沈春澜教他的方式吻他。动作比暗巷之中的第一次亲吻要激烈,他恨不能把沈春澜揉进自己身体里,彻彻底底合二为一。
他的嘴唇碰到了冰凉的雪片,白色的,像凝固了的眼泪。做噩梦了吗?沈春澜抚摸他的脸颊,温柔劝慰:醒来就好了,不要怕。
他靠在沈春澜肩上低声呜咽。所有的语言都模糊不清,他只想把自己温暖的爱人环在怀中。雷声像巨大的车辙滚过天边,饶星海听见沈春澜低语:我想你。
他重复着这句话,直到从梦中醒过来。
小孩在外头放声大哭,声嘶力竭地,不知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伤心事。柳玉山坐在房间里,抚摸着膝盖上的黑猫,笑吟吟地看着刚刚清醒的饶星海。
“别怕,梦话大多数都是听不清楚的。”见饶星海脸色煞白,柳玉山笑道,“别担心,我们是同伴,我不会让你受伤。”
饶星海脸上满是刚醒来的懵懂茫然:“什么?”
“我是‘绿洲’。”柳玉山说,“我知道,你是高天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