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时, 无论是聂采还是柳玉山, 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对方所做的事情有某种教育学上的意义。
他们在两人间宿舍里,用近乎本能的直觉, 利用精神体向对方施加压力。
直到后来, 两人先后进入新希望学院, 才知道这种利用精神体来观察受训者,用谈话、疏导等方式教育受训者的方法, 名为训导。
唯一的不同, 是聂采利用黑熊来威胁柳玉山,他拿捏住了柳玉山自傲又自卑的特点, 试图让柳玉山成为自己的奴仆, 一个没有人格的玩物。
而柳玉山更直接也更残忍:他绞尽脑汁去影响聂采, 让聂采决心追寻一个完全错误的目标。
就像是面前已经摆好了所有调料,他要做的,只是添一把火。
除了在两人相处的时候不断跟聂采灌输巨型哨兵就是超进化的方向之外,柳玉山还伪造了许多研究数据。聂采从不怀疑柳玉山给自己的论文, 而柳玉山太擅长玩弄论文数据, 他乐此不疲地做着这件事, 终于成功地,将聂采一步步引诱入虚无的陷阱。
“培训班最后一次测试,我记得最后一道题目,是讨论生物进化之中的间断平衡。”柳玉山终于止住了笑声,“你可以想象聂采写了什么。这次评定测试,是我唯一一次战胜他, 夺得第一。我本来已经满足了,结束培训,我与他不会再有交集,我一定会选择一个跟他无关的学校。”
但最终的结果,是聂采回到了家乡,继续就读高中,参加高考。
在聂采身上获得了第一次胜利的柳玉山,满心欢喜地进入新希望学院,却在一年之后狼狈退学。
聂采成为新希望学院的老师,柳玉山一直在药房里当药剂师学徒。直到聂采找到他,嘲笑他,那被时间和忙碌生活掩盖了的怨恨,终于沉渣泛起。
“巧的是,乔弗里科学研究所在这段时间里恰好再次联系了我。”柳玉山告诉饶星海,当年心心念念想要研究精神体家族继承性的研究员,多年后终于拥有了启动一个项目的权力。他找到柳玉山,邀请柳玉山到澳大利亚,并且把当时世界上所有巨型骸骨的资料都展示给他看。
“乔弗里也想用巨型骸骨做研究?”
“对,因为巨型骸骨具有显著性,观测起来会更加容易。”柳玉山抓了抓黑猫的耳朵,“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巧,那时候聂采也找到了我。”
聂采狠狠地嘲讽了柳玉山。柳玉山从他手中短暂夺得的胜利毫无用处,他再一次屈服在聂采的黑熊掌下,跪在聂采面前,颤抖着重复那些侮辱人的词句。
“想控制聂采这样的人其实很容易。”柳玉山笑道,“他骄傲自负,盲目自信,比如他一直认为我对Adam太温柔是我不听他的话,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我跟随他的动机。他总认为自己拥有巨大的魅力,能够吸引别人。对,他确实曾经拥有过,但现在,这种魅力已经转移到我身上了。”
“……你为什么对Adam这么好?”饶星海茫茫然开口,“他一直以为,你在极力让聂采的影响变小。”
“我确实是这样打算的。”柳玉山点点头,“但目的不一样。聂采费尽心机才得到一个Adam,他对Adam不满,因为Adam是向导;但他没有别的研究样本,只能培养Adam。如果他未来有一天,发现自己培养的孩子,实际上和他想象的方向南辕北辙呢?这非常有趣,饶星海,摧毁聂采的理想楼阁,是我人生之中最值得做的事情。”
饶星海心中一片怅惘。他满心震惊,却又有着说不出的惧怕。
乔弗里科学研究所真正想研究的,是精神体的家族继承性。而聂采想做的,是利用巨型骸骨来验证自己不可思议的想法。
在柳玉山的牵线下,虽然初衷不同,但双方一拍即合。
而柳玉山对聂采的训导一直在进行着,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他学会了聂采伪装自己的套路,而聂采则完全变成了一个偏执、愤怒、疯狂的人,如同曾经的柳玉山。
柳玉山几乎完全成功了。他改变了聂采,令自己获得了聂采曾经拥有,而他不可能得到的敬重和爱。
明明日光灿烂,饶星海却觉得连骨头都发冷。
他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过这样的恶意。柳玉山竭尽全力,竟然只是想浪费聂采的一生。
“化名为‘绿洲’向高天月发送邮件的也是你。”饶星海问,“那是高天月的私人邮箱,你怎么知道地址?还有……为什么要发送这样的信息?”
“高天月的私人邮箱是聂采给我的,你不知道特管委和危机办内部其实都有远星社的人?当然他们没资格接触更机密的内容,但是一两个邮箱、电话号码,还是轻而易举的。”柳玉山看着远处,目光有些飘忽,“至于为什么……当然是想再推他一把,让他成为被所有人知晓、被所有人唾弃的罪人。这难道不是最有意思的事情吗?你想想,他曾经那么威风,被所有人期待。每个人都认为聂采是优秀的,聂采有更光辉的未来。但我成为了摧毁他的人,我又一次战胜了他……”
柳玉山忽然停口,转而看着饶星海。
“但是我没有想到,危机办会派来一个你。”
话音刚落的瞬间,他怀中黑猫忽然冲着饶星海猛地窜起!
在跃出的瞬间,黑猫的体型忽然暴涨,仿佛瞬间增大了数倍。
饶星海一个翻滚,从床上跌落,随即立刻朝房门冲去。但那只黑色的大猫比他速度更快,已经落地堵住饶星海的去路,再次冲他亮出獠牙。
那根本不是黑猫,而是一头可以缩小的黑豹!
白雾滚滚腾起,一条倍化的黄金蟒穿破雾气,呼啸而出。它裹挟着饶星海,直接撞破窗户,跌落地面。
“康松!!!”
饶星海刚从地上爬起,立刻听见柳玉山在二楼窗口的大吼:“康松!抓住饶星海!他是危机办的人!”
巨响惊动了村中的所有人,饶星海从地上爬起,钻入房舍之间的空隙。村后就是山坡,他站立不稳,沿着坡道溜了下去。
身后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巨响,人声嘈杂。饶星海回头看去,只见低矮的砖头房子上冒出了巨大的章鱼,腕足疯狂舞动。在他身后有混乱的奔跑声接连不断,熊类动物的低吼穿过叶片缝隙,紧紧追随着他。
若是前一刻,饶星海可能还无法理解柳玉山为何要叫破自己身份。但发现聂采的黑熊追上来之后,饶星海忽然明白了--柳玉山无论做什么事情,他的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毁掉聂采。
让聂采亲手捕捉并杀死饶星海,等于让聂采杀死自己最骄傲的作品,他心心念念的完美新人类。聂采的无知和痛苦,都能让柳玉山享受到极大愉悦。
倍化的黄金蟒甩动蛇尾扫去一大片灌木,为饶星海开辟道路。他没时间细想,只能继续往前冲。
而在远处的另一座山头,危机办的外勤小组刚刚结束长途跋涉,就地休息。一头矮胖的灰狼行动在人群之外打转,它丝毫不疲倦,蹦着跳着,毫不稳重地在一个向导脚下撒娇。
“去捣毁远星社的老巢,为什么需要精神调剂师?”灰狼的主人满脸不快,“如果需要精神调剂师,为什么不找秦戈?章晓才刚刚回国,理应休息。”
他正对身边另一个中年人说话:“秦夜时,我要抗议。”
那人同样满脸不快:“你废话怎么这么多?我已经三个月没休一天假,我说过什么?一天天抗议抗议抗议,没完了你。”
胸口有弯月形状的一头矮熊在他身后张牙舞爪,状似威胁。
雷迟蹲在两位前辈身边,正拿出定位仪确定方向。
饶星海的手机就在不远处,翻过山头就是。他正要跟眼前的两位领队报告,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连声闷响。
小组内所有人的精神体全部警戒起来。两位地底人立刻趴在地面上,片刻后汇报:“声音源头距离我们不足三公里。”
“……是饶星海。”雷迟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他从地上跃起,那头灰狼已经比他先一步窜出去,奔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在密密丛丛的林子之中,一条数十米高的黄金蟒穿破树冠的牢笼,耸立在众人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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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雾气深重,太阳升起没多久,热力还不足以驱散林雾。关黎直起身,她只能听见周围各种忙乱的呼喊声,但看不到人。
黄金蟒就在远处,她能透过头顶枝叶的缝隙,看到它金色的鳞片在日色里闪闪发光。
蝎子趴在她肩头,困惑地扭头看她。关黎没有前进,靠着一棵树停了下来。
柳玉山的呼喊惊动了康松。康松的章鱼是可以倍化的精神体,一直负责远星社的安保。很快,整个村中的人都得知发生了异常,人们纷纷出动追击饶星海。
关黎说不清楚现在心中是什么感觉。
饶星海欺骗了所有人,但她心里还有一小块儿地方,保存微小的祈祷:她希望饶星海能逃走,希望他能回到Adam的身边,离现在的远星社越远越好。
饶星海如果真的是危机办的人,而Adam也被危机办所控制,那么两个人肯定还有沟通联系。能和从没机会见面的哥哥说话聊天,关黎知道,Adam一定很高兴。
而一想到他可能拥有比过去更好的生活,哪怕意识到他不可能再回到自己身边,她也忍不住为他感到高兴
灌木丛中一阵摇动,有人拨开山杜鹃的枝叶跌出来。
饶星海从地上爬起,正好瞧见关黎。两人对视一瞬,饶星海猛地跃起,一把捂住关黎的嘴巴,把她压在地上。
黑曼巴蛇从他袖口游出,亮出毒牙。蝎子做出威胁动作,但不敢靠近。关黎皱眉盯着饶星海,艰难摇头。饶星海低斥:“别出声,否则我打晕你。”
关黎并没有反抗,饶星海慢慢松了手。
远处,黄金蟒仍在疯狂地甩动蛇尾,林木被击倒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地传来,伴随着人们声嘶力竭的大喊。
“你要回去做什么?”关黎忽然想到,柳玉山并未追出来,“你的目标是柳医生?”
“不是。”饶星海仍未放松警惕,手卡在关黎的脖子上,“我要带走那个小孩。”
“Adam?”
“他不是Adam。没有任何人是Adam。”饶星海更正道,“只有离开远星社,他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这是你潜伏的目的?”
“目的之一。”饶星海看着关黎,“你会帮我,还是告发我?”
关黎犹豫了。
“Adam现在过得很好。”饶星海忽然说,“他在特管委的保护下生活,新希望的老师去给他上课,我的朋友也常常去探望他。他比在远星社快乐得多。”
关黎紧紧盯着饶星海的眼睛,像是怀疑他所说之事的真假。
“他也常常跟我提起你。”
女人的眼神霎时间变了。那是掺杂了渴望、警惕和羞愧的复杂眼神。饶星海动了动喉结,那句即将开口的话半途又吞了下去,换作另一句:“他知道你对他很好,所以他叮嘱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护你的安全。”
关黎仿佛松了一口气。那件秘而不宣的心事,或许Adam知道,或许饶星海也知道,但只要不道破,对她就是慈悲的。
“我也是哨兵,不需要你的保护。”她反手抓住饶星海的手腕,翻身站起, “去带走他吧,我知道有一条隐蔽的回去的道路。”
在两人身后,黄金蟒仍在舞动不止。
“它可以离开你多远?”
“不太远,接近极限了。”饶星海催促,“快!”
十多分钟后,两人终于出现在小楼的后侧。在饶星海攀上二楼阳台的时候,黄金蟒终于也消失了。
饶星海打破窗户跃入室内,柳玉山不见踪影,只有婴儿床上的小孩还在酣睡。关黎把孩子连同襁褓一同抱起,两人转身跑向楼梯。
黑色的豹子正趴在楼梯上。
黑曼巴蛇和蝎子同时跃出,黑豹霎时化为一团烟雾,直袭关黎而来!
饶星海把关黎护在身后,澎湃白雾像一面无形盾牌,挡在二人面前。金色蛇尾从雾中射出,将跃在半空的黑豹狠狠击落地面。
“危机办的人来了。”透过破碎的窗户,饶星海看到了他熟悉的苍鹰出现在林子上空,“那是小刘的精神体……”
关黎听不懂他的话,只闷头护着小孩往楼下冲。
一楼空空荡荡,两人从门口奔出,却看见黑熊跃出林子,停在他俩面前。
聂采从林中走出,他脸上带着被划伤的痕迹,看向饶星海和关黎的目光,满是不可置信和怨毒。
“骗我?”眼神在饶星海和关黎脸上游移片刻后,他死死盯视关黎,“关黎,你也骗我?”
“聂老师……”关黎不由得退了一步,却下意识地把怀中已经醒来的婴儿抱得更紧,“不是的……”
“对,他们都骗了你。”柳玉山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他们都是骗子。他们现在还想夺走Adam,他们想毁了你!”
“闭嘴!”饶星海大吼。
柳玉山干干净净,远远站在两人之后,黑豹在他跟前逡巡,满是警惕之色。
他怜悯而恳切,似乎真的为聂采现在的状况感到焦虑:“聂采,怎么办?如果Adam被带走了,我们接下来还能做什么?你得做点儿什么,你是远星社的带头人……”
“把小孩放下。”聂采说,“把他留下,你们可以走。现在!立刻!放下!”
关黎又退了一步,根深蒂固的恐惧,令她双手颤抖。
聂采往前走了几步,低声道:“关黎,好孩子,别忤逆我。我爱你,你是最好、最乖的小孩儿……”
只是话音未落,他忽然被狠狠掼了一记耳光。
那耳光速度极快,连黑熊都未能反应过来。
弥漫在村庄和林子之中的白雾,成为了精神体天然的屏障。黑曼巴蛇一击即中,落地后立刻又散作白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聂采的脸色发白,他惊恐万分,盯着自己的手:“它咬了我……它咬我!”
在他手掌上,蛇牙印出的血洞清晰可见。
黑熊霎时间消失了,聂采跪倒在地上,浑身颤抖,眼泪直流。黑曼巴蛇已经回到饶星海身边,高兴地甩动着小尾巴。
饶星海护着关黎靠近林子。他看不见任何别人的精神体,但小刘的那只苍鹰,正挥动双翅划破浓雾,向他飞来。
“在这里!我们在这儿!”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有巨物冲过来,直接把饶星海和关黎扑倒了。
关黎抱着小孩就地一滚,怀中孩子终于在颠簸之中彻底醒了,放声大哭。
饶星海的黄金蟒在关键时刻为他挡下了黑豹的攻击。他虽然跌倒在地,但并未受伤,受惊的黑曼巴蛇潜回他的身体,金色的巨大蟒蛇正护在他的身边。
黑豹连声低吼,柳玉山已经奔到聂采身边。他的脸色和聂采一样苍白,紧紧抓住聂采的手掌:“不是的……你不能死……你现在还不能死!听我说,聂采,听我说!”
这不是柳玉山想要的胜利。他并不希望聂采现在就断气。心跳停止并不是他要赠予聂采的大礼,他要聂采后悔,他要聂采绝望--当聂采知道自己费尽心思、耗尽一生的理想,从源头处就已经是一个错误,那种巨大的痛苦远远胜过死亡本身。
柳玉山想要看到的是那一刻。
“杀了他!杀了饶星海!”他疯狂地冲黑豹大吼,“弄死他!”
黑豹再次跃起,像一枚黑色的炮弹。黄金蟒反身一卷,直接将黑豹缠紧。但黑豹形态消失,白雾溢出,仍固执涌向饶星海。
就在猛兽爪子朝着饶星海探出的瞬间,黄金蟒以几乎看不见的速度,卷着豹爪狠狠拉扯。黑豹的痛吼响彻林间,因速度和力量,黄金蟒竟直接扯断了这截爪子,黑豹甚至还未能彻底化为雾气。
精神体受创的痛苦瞬间击倒柳玉山。
聂采并未昏迷,那被蛇牙咬伤的创口正持续地痛着,他一把推开倒在自己身上的柳玉山,直接踹了他一脚:“废物!别管我!把孩子留住!”
黑熊再次于他身边凝聚成形,四蹄着地,朝着饶星海和关黎奔去。聂采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毫无防备地被柳玉山起身扑倒。
柳玉山把他按在地上,摸索他的腰包。他双目赤红,表情扭曲如同恶鬼:“进化剂,聂采,使用进化剂!”
“你干什么!”聂采掐着柳玉山的手腕,但柳玉山已经从腰包里抽出了那支装满金色液体的注射器。
“使用进化剂,变成巨型哨兵!”柳玉山疯狂地大喊,“然后杀了饶星海,杀了Adam!杀了这些混帐!他们不爱你,我不一样,聂采,你信我,信我!”
他抖掉针头的保护罩,举起注射器就往聂采身上戳。聂采惊恐不已,死死拦住柳玉山。
“你疯了!”他愤怒极了,“放开我!你连我也想杀掉吗!”
“聂老师!”关黎下意识起身要往那边去,却被饶星海拉住了。
一头轻盈的小兽与两人擦身而过。
它有灵巧的四蹄,快乐抖动的小尾巴,贝壳般的耳朵和圆溜溜的大眼睛。那状似小鹿的动物静静站在路中央,立在混乱不堪的雾气里,回头看了饶星海和关黎一眼。那是带着安抚的眼神,让人在瞬间冷静下来。
然后它消失了。
一股与在场所有精神体都迥然不同的气息,如柔软春风,朝饶星海涌来。
他的黄金蟒与黑豹停止了搏斗。黑熊呆呆立在雾之中,舔了舔自己的手爪。
久违的轻松感就如同这白雾一般,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柳玉山松开了手,注射器猝然落地,聂采躺在地上喘气。他们一时间仿佛失去了记忆,找不到自己愤怒和激动的源头,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愉快和放松。
饶星海怔怔坐在雾里。很奇怪,他一点儿也不觉得恐惧,这突如其来的放空时刻反倒让他有些怀念。像酣睡的午后突然醒来,或是一场重逢之后与老友挥手告别。快乐余韵仍在,惆怅也细细密密地侵入,他坐在原地,直到察觉手臂上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在磨蹭。
那头乖巧的小兽趴在他身边,仰着头,溜圆的黑眼珠里映出他的脸。黄金蟒在小兽身边盘成一团,蛇尾饶有兴致地戳着它毛乎乎的小尾巴。
“……你是什么?”饶星海问。
“它是精神调剂师章晓的精神体,叶麂。”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之后便有一只大手盖在饶星海头顶,胡乱搓了几下他的头发。
“辛苦你了。”雷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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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伤口是没有毒的。”小刘为聂采清理了手上蛇牙留下的口子,跟雷迟汇报,“而且两颗牙跨幅很大,不是黑曼巴这种小蛇。”
聂采一言不发地听着,他和柳玉山都被捆在一旁,手上和脖子上带着抑制环,无法释放精神体。
雷迟明白了:“黑曼巴蛇攻击的时候,黄金蟒趁机咬了他一下。这个配合给人错觉,让人以为自己被黑曼巴蛇袭击了。当时是不是很害怕?”
他问聂采。聂采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
和他的沉默相比,柳玉山倒显得轻松愉快。
他没能让聂采毁掉饶星海,但至少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目的达到了:聂采被擒获,而之后必定很快就会知道,自己这一生中所有努力,指向的都是泡影。
他看着聂采,脸上笑意越来越浓。聂采皱起眉头,满是憎厌:“你真的很恶心,柳玉山。”
“是啊,我恶心。”柳玉山低笑,“被我这样恶心的人诓骗一生,谁比较蠢?”
聂采不解。
“是错的,你做的一切都是错的。”柳玉山温柔地为他解说,如同他以往说话一样,平静,柔软,稳定,但看到聂采表情一分分变化,愉悦让他的音调禁不住颤抖,“巨型哨兵不是哨兵向导进化的终点,我给你的所有资料,都是我篡改过的。”
他浪费了自己的一生,也浪费了聂采的一生。而迄今为止的生命中,还没有任何一刻能比得过此时此刻,聂采发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嘴唇。
“连你也骗我?”聂采开口,带着无奈与一丝不慢吧,“柳玉山,这种玩笑很低级。你现在说什么都不可能动摇我,别白费力气。”
柳玉山终于狂笑起来,尖利放肆的声音刺得人浑身发冷。
饶星海正给精神调剂师章晓说明柳玉山的情况,也被柳玉山的疯狂声音吓了一跳。
眼前态度温和的中年人在某个瞬间,会让饶星海觉得他与柳玉山有气质上的相似之处。但交谈渐深,这种相似感消失得无影无踪。章晓的耐心与温和,在饶星海一生所遇到的人之中大概能排上第三--第一自然是沈春澜,第二则是秦戈。
“我听秦戈提起过你。”章晓说,“他对你的评价非常高。而且我认为,他的判断没有错,你是一个非常敏锐的孩子。”
他回头看了一眼柳玉山。柳玉山愉悦得不像一个囚犯,他快乐地和人攀谈,嘲笑还没察觉事情真相的聂采,但外勤小组的人无人理会他,而远星社的人则个个垂头丧脑,或是用惊异的眼神打量着他。
“柳玉山的‘海域’,相信每一个调剂师都有兴趣巡弋。”章晓说,“他那时候化名为‘绿洲’向高天月报告远星社的事情,应该是为了给聂采致命一击。”
饶星海:“什么致命一击?”
章晓:“你和Adam是他第一次制作的作品,Adam他不满意,当时他还不知道有你存在。那即将诞生的婴儿寄托了他所有的希望。如果在收获这份致高希望的时候,远星社被摧毁,他得知自己这十几二十年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柳玉山营造的幻梦,那种毁灭感是可以从根本上杀死一个人的。”
柳玉山的初衷并不是让聂采死--又或者,死是他其中一个希冀,但仅仅死亡,还远远不能消除柳玉山的怨愤和憎恨。他憎恨聂采憎恨到,宁可消耗自己的一生,也要把聂采推入深渊。
饶星海打了个冷颤。这对他来说,实在太过可怕。
“精神调剂师……每天就看这些东西?”他低声问,“你们不会受影响吗?”
“这样的人永远只是少数。”章晓笑道,“我今年参与了高考海域检测,遇到了很多海域非常有趣的孩子。有的海域是一片森林,跟童话似的,所有的动物都可亲可爱。有的海域是一片星空,那向导是遨游天际的宇航员,每一个星球上都存放着他过去某年的回忆。还有的孩子从小生活在海边,或者在山里,他们的海域充满野趣,有时候我真想一直呆在那里面。”
饶星海怔忪片刻,低下头。
“我的海域好像没什么有趣的东西。”他说,“不过我曾见过很美丽的海域。”
章晓微微一愣。饶星海是哨兵,他不可能进入任何人的海域。但他很快就明白了--饶星海有一个爱人,在交融的时刻,他曾窥见过爱人海域之中磅礴的风景。
“我为什么从来没在危机办和特管委见过你?”饶星海问,“我执行任务之前,秦戈老师和秦双双老师都来给我巡弋过海域,但你没有。”
“我那时候不在国内。”章晓笑道,“再说了,我平时工作的地方不是危机办也不是特管委。我是三号仓的管理员。”
“三号仓是什么地方?”
“一个保管特殊人类重要物品的地方。”章晓看着眼前掠过的黎明闪蝶,露出微笑,“我保管的东西,名为陈氏仪*。”
饶星海一下坐直了:“陈氏仪?!”
“高考必考的考点,看来你学得不错。”章晓被他的反应逗笑了,“怎么,你也对这个可以穿越时空的仪器感兴趣?但你没法打破欧得利斯壁垒*,即便回到过去,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黑曼巴蛇趴在叶麂的背上,黄金蟒则跟那头矮胖灰狼呲牙咧嘴地对峙。章晓说完这话之后,两条蛇同时扬起头,看向饶星海。
饶星海摸着黑曼巴蛇的小脑袋,低声说:“我想回去,看一眼我妈妈。”
哪怕不能对话,他也想见一见那位会给自己唱摇篮曲的女人。
被疯子营造出来的幻局之中,她是何其无辜的受难者。
“想跟她说什么?”章晓问。
“……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黑曼巴蛇从叶麂身上跃到饶星海手中,满是担忧地用小尾巴轻轻拍打他的手掌,饶星海的视线一片模糊,就连不远处柳玉山古怪尖刻的笑声都听不见了,“但是谢谢你,我很幸福。”
灰狼不闹腾了,黄金蟒把脑袋搭在饶星海头顶,像是一种安慰他的怪异方式。叶麂舔了舔饶星海的手指,黑色圆眼珠盯着饶星海,流露温柔的担忧。
章晓拍拍他肩膀:“她竭尽全力救出你,因为她爱你,她也想让你过得幸福。”
饶星海哽咽着笑了。
他知道章晓很温柔,他的叶麂也很温柔,他从远星社离开之后到现在,所遇到的许多人,都是温柔善良的。
可此时此刻,陪在他身边的,他希望只是沈春澜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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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氏仪:由上世纪科学研究者陈正和及其团队共同研发的特殊仪器,在特定向导的驱动下,可短暂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因该仪器使用情况难以控制,危险性较大,曾被多个部门争夺保管权利,最后决定由国家博物馆文物修复中心下属机构·失落文物回收管理委员会保管。现存放于特管委三号仓。
*欧得利斯壁垒:由瑞典物理学家欧得利斯提出的时空假说,即已经过去的时间无法篡改,来自未来的穿越者无能力改变过去,只能作为旁观者存在,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存在着时间造就的、无法打破的壁垒。该假说解决了先祖悖论,但由于无法被证实而饱受怀疑。在偶然情况下,使用陈氏仪回溯过去的向导·章晓证实并打破了欧得利斯壁垒。因陈氏仪已被封存,国际社会对向导·章晓是否可打破该壁垒存在多种怀疑。
作者有话要说:陈氏仪和章晓的故事,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戳开《逆向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