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赵浔醒来后,便觉出谢燃对他态度有异。既不似最初在宫里故作卑微,也不像庙会时自然随意。原来是为此。
“是。”赵浔道。
谢燃神色冷了些。他不意外也不排斥赵浔试探他,但他不喜赵浔伤及己身。然而,紧接着赵浔就继续道:“但也不是。”谢燃:“……”
赵浔坦然道:“的确有过故意涉险,试探你出手的想法。但真没想到刺客会浑身涂毒——李兄,朕就算疯了些,也算一国之君,没有被刺客追到落魄至此的雅兴。”
他话音分外真诚,只是没正经几分钟,话锋蓦然一转,道:“那你因此不悦,是因为忠君,还是只是不喜我受伤?”
——和数年前那个雪夜,相似的问题。
谢燃微微垂眸,似要启唇作答。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几名农妇说话的声音,原本应该会到傍晚才回来的张大娘才出去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去而复返了。
谢燃原本打算留了钱就是打算不告而别,而后带赵浔离村去往最近的郡府,说明身份,让赵浔能及时回宫医治。
只是张大娘回来的太快,他都还没来得及“不告而别”。
谢燃心中一动,竖指于唇,提醒赵浔安静,而后他推门而出。
张大娘原本在和邻居念叨什么,两人用着方言,语速飞快,神色虽谈不上焦虑,却也面带疑惑。
见谢燃出来,邻居嫂子打了个招呼,便说回去做饭了。
张大娘转向谢燃,笑容热情:“怎么样,媳妇好点了吗?”
谢燃笑道:“内子体弱,无甚大碍。但到底受了惊吓,伤了根本,得尽快回城将养。”
他提到回城,便有试探之意,张大娘果然立刻面露难色,问道:“小李,听你们口音,不是俺们郡人?”
谢燃摇头:“此行我送内子归宁,她家乡偏远,路途坎坷,便遭了盗匪,流落此地,幸得相救。”
说到这里,他神色间露出一点适时的疑惑::“您不是去城里卖货了吗?这么早回来,是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刚才还和邻居聊的火热的张大娘立刻“哎”了一声,打开了话夹子。
“城巷今日戒严,不许摆摊,也不许咱们乱逛乱跑,那些官爷军爷们啊,就都带着甲在街上逛,看大伙儿的通关文牒,说要找两个流窜犯。”
谢燃袍袖下手指微动,口中像纯粹捧场似的轻轻叹了声:“是么,那两个流窜犯,是什么样的人?”
张大娘恍然未觉:“是两个男的,说是偷了郡守的东西,抓逃奴呢。”
谢燃又笑了下,用闲聊的语气道:“怎么只是个逃奴,就这般大动干戈?不知道的还以为逃了个逆贼刺客呢。”
“谁说不是呢。”张大娘立刻被勾起了没尽的八卦心:“所以街坊都在传,是不是逃奴拐到了郡守家的娘们呢!”
谢燃:“……”
真相恐怕谁也猜不到——所谓的逃奴拐了个皇帝,充当自己的妻室。
张大娘兴致勃勃道:“你倒别说,那逃奴看画像,长得还真俊——”
她边说边从菜篮子里掏:“似乎那人是犯了大事,路上官老爷们到处发画像呢,还让俺拿带张回乡里。来,小李你也看看,你这还带着媳妇儿,可别一不小心撞到了那凶犯……”
张大娘还在絮叨,谢燃便自然地接过画像,看了起来。
——果然,是李小灯。
通缉画像其实只是寥寥数笔,勾勒出人的面部特征,要是些五大三粗,奇形怪状的尚且容易记忆,但长得好的那些脸,无非都是三庭五眼、剑眉星目,看完了除了“标致”什么都记不得。
更何况,画像中的少年头发尽数用布带绾起,一身粗布麻衣,神态羸弱怯懦,并不会让人联想到一看便是贵公子做派的谢燃。
“小李啊,你看这么久,难道是认识这人?”张大娘有点纳闷,想了想又面露喜色:“真这样就好啦!你好好想想,万一真见过,给了官府线索,能赏个好些银子。”
“见倒是没见过,”谢燃笑的十分坦然:“只是忽然觉得这通缉犯和我长得还有些像,不觉多看了两眼。”
他这样一说,张大娘“咦”了一声,也凑过来看画像:“你不说倒没觉得,这么一看还真觉得鼻子眼睛有点像,这么瞧着,这逃奴也长得挺俊哩。”中年农妇说到这里,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显然把谢燃的话当成了一个玩笑。完全没把面前人和画像上的通缉犯联系在一起。
笑完,她又忍不住叮嘱道:“小李你一看就是富贵规矩人家,我倒不是说别的,就是你们小夫妻两个,你家媳妇还病着,能不淌混水就别掺合了。听大娘一句,明日再进城,到时候估计逃奴就在抓住了。“
谢燃从善如流地点头应了,又似乎很好奇地问:”逃奴是两个人?那另一人的画像呢?”
张大娘疑惑道:“好像是只挂了一个人的。”
农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加上今天没法去市集,这座乡镇的人便歇得格外早 。
戒严比想象中还要严格,水路也不得通行,因此,张大娘出船打渔的丈夫也归了家。谢燃和他们一起大大方方地用了晚饭,夫妻两便要歇下了。
而谢燃则另端了小碗,添了些菜,带回偏屋给他那“见不得光的爱妻”用饭。
谢燃端着碗推门进去时,赵浔正在编蚂蚱。
他用的是掉在窗边的竹叶,手法惨不忍睹,陛下靠在床头兀自编,地上躺满了缺胳膊掉腿的“蚱蜢”残骸。
谢燃:“……”
床上这位,既不像皇帝,也不像深宅贵妇,倒像个熊孩子。
谢燃忽然有些恍惚。
人的记忆是会说谎的,总是记住自己愿意记住的,又偏偏喜新厌旧,比起眼前的爱恨情仇,许多年前的记忆就像是蒙了尘土。
只是,不知是因为人死后总会想起生前事,还是因为近来十分反常的赵浔,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很久远的往事。
当时他还很年轻,甚至尚未及冠,出身钟明鼎赫,鲜衣怒马,自觉惊才绝艳,是举世无双的天才,终日遛猫逗狗,斗蚱蜢听曲,依然课业一骑绝尘,连中三元,刚入朝为官。
那日天降大雨,谢燃躲雨时,在桥下偶遇了衣衫褴褛的少年。
当时等的实在无聊,他就站在阶前编蚱蜢玩,狼狈落魄的少年看着看着,从台阶上爬起来,抬头看他:“怎么做的?哥哥教我!”
谢燃当时年纪也轻,开玩笑不知轻重,只笑着说:“你叫我声’老师’,尊我敬我,我便教你。”
他当时不知道,这称呼竟然也算一语成谶。
——那是他和赵浔的第二次见面。
*
如今想起来,这竟就头一回教他的东西了?别的倒学得快,这却怎么也学不会编。
谢燃看着地上的草蚱蜢,这样想。
赵浔一见他进了屋,便先控诉起来:“你将我锁在房里,我无事可做,只好这样打磨时间了。”
谢燃看着他这副矫揉造作、笑里藏刀的样子就太阳穴又开始跳了,顿时刚才什么情绪都烟消云散,而同时,讲究整洁的毛病卷土重来,他立刻十分不耐烦屋里一堆“残骸”,便转身拿了角落里的扫帚打算清扫。
赵浔半倚在床头,看了会,幽幽道:“李兄,这不是笔,你拿下面些,背弯下些……唉,你好歹认识扫帚,朕心已慰。”
谢燃:“……”
赵浔轻轻叹了口气,下了床,在谢燃背后站定。
然后他躬下身,低着头,拢着人家的手,握住那把扫帚。
谢燃只觉得脖颈似乎被他的呼吸狠狠烫着了,手又像被那把扫帚电了似的,立刻撒手丢了扫把。
赵浔又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一边扫地收拾一边道:“你我也真是有趣,不会干半点活的农家平民,又干活又演后宅妇的一国之君。”
谢燃:“……”
不知怎的,虽然这堆垃圾是赵浔自己弄出来的,但他语气这样可怜,又弯腰干着活,竟让谢燃生生被逼出了几分愧疚。
赵浔趁热打铁,又道:“那不如你给我编几个蚱蜢,教教我,补偿一下好了。”
这语气……和小时候竟有点像。但配上陛下现在这身高气度,可惜只剩下欠揍的份了。
谢燃还是给他编了一个。
赵浔又让他编。
谢燃就又编了一个。
赵浔又让他编,编就罢了,眼睛会仿佛生在了别人手上。
谢燃:“……”
他开始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了,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只觉赵浔那眼神如芒在背。
谢燃索性佯装烦了,把剩下的竹叶揉作一团扔了道:“不折了,做点正事——先前张大娘说的城中戒严之事,陛下有何看法?”
赵浔忽然抬起眼睛,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会儿。
因为,又是一个疑点。
年少时,谢燃教他编草蚱蜢后,他其实也见别人编过,但手法皆与谢燃不同。
他那时少年好奇,闲时也问过,谢燃说,那是他父亲谢赫教的,也不知是自己创的,还是和军队里那些同僚无聊学的。
除谢燃外,这是赵浔第一次见着有另一人用这种手法编蚱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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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陛下知道自己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