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燃咳血的一瞬,赵浔仿佛被他的鲜血烫着似的,立刻松了握他咽喉的手,而本能地换做一个类似扶的姿态。
其实说扶也不太准确,他紧紧握着谢燃的肩膀,手在不自觉地颤抖,近乎把人家搂进在自己怀里了。
“你怎么回事……”赵浔喃喃道:“我不想这样的……”
然后他终于反应过来,扬声喊道:“来人!找大夫来!”
谢燃紧皱着眉,终于挨过一阵痛楚,借赵浔力道站稳,轻轻哑声道:“我知道……和你没关系的,我今日有些风寒罢了……只是看着吓人。抱歉,弄脏了你的衣服。”
这种时候谢大人竟然还在想着一件衣服,赵浔几乎气急攻心,又不敢再说什么。屋外管家一直等着,听到赵浔喊人,大惊失色,立刻派人去喊还没走远的易太医。
谢燃只觉一阵阵头晕,想也知道自己此刻一定狼狈透顶。他不愿让赵浔看到,但这位郁王殿下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紧紧搂着他就是不松手。
也不知是怕谢燃突然死了,还是怕自己的仇人跑了。
结果他这么一胡思乱想,不知又勾动了哪出内伤,忍不住呛咳起来,却又被喉咙间的血味呛到,又咳出了许多鲜血。
“大夫呢?怎么还不来!”赵浔终于忍无可忍,不再听谢燃那些虚弱的借口,他索性反手抱起谢燃,对管家道:“备车马!我带定军侯去找御医——”
就在场面一片混乱时,有一人飘然而入,语气是副格格不入、十分欠揍的悠闲,说道:“别急别急,你抱着他围着太医院跑十圈都没用。大夫救不了定军侯,先让我瞧瞧他。”
此人一身青衣道袍,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普通到过目就忘,唯独一双眼睛锐利深沉,犹如星渊。
正是中一。
中一悠哉悠哉地围着被赵浔抱在怀里的谢燃转了一圈,而后目光却忽然凝在赵浔身上,皱眉细细打量他一会,忽然恍然道:“原来……他为的是你啊。”
“什么为我?”赵浔一怔之后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谢燃原本已经昏昏沉沉,快要失去意识——不然也不能接受这种姿势被赵浔抱着。
只是谢燃生怕命盘之事泄漏,现在忽见这中一从天而降,还对赵浔说了这么意味深长地一句话。即便此刻真的死了,恐怕也得被逼的回光返照,立时低声喝止:“中一大师!”
中一自然知道谢燃是警告。于是,他还真的住了嘴,没有回答赵浔的问题,而是悠悠遛到谢燃身边,先把了他的脉,而后,并指按住了他的后颈——直接弄晕了定军侯大人。
抱着谢燃的赵浔:“………… ”
中一立刻后退半步,抬手无辜道:“这么瞪我做什么?我是为他好。他情绪激动,气血上涌,醒着还得吐血,你看他这血量像够吐的吗?”
赵浔并没有一点和人玩笑的兴致,若不是看来人神秘,谢燃似乎又认识,他早不理会直奔太医院去了,于是只问:“那先生能治他的病?”
“我治不了,”中一竟然立刻毫无负担地承认了:“他精气已散,经脉枯槁,不过一具空壳子罢了,若是好生休养,不动不劳神,用流水似的珍奇药材吊着,或许最多还可以撑个……三五年?”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赵浔脑海中什么都没有了。
明明刚才他还想过要让谢燃付出代价,为自己愤怒过不值得过,但此刻,这些情绪竟都像来自上辈子似的,有种荒唐的遥不可及。
年轻的郁王低头看着怀中人苍白的面容,一言不发地绕开中一就往门外走。
“等等!我没说完呢。怎么就走了呢?”中一挡着。说来也奇,他看着起轻飘飘的一个普通道士,往那里一站,却纹丝不动,犹如山岳。当他想拦一个人,看似随意,其实身法奇特,有如山风无孔不入,不留一点缝隙。
赵浔被他挡着一时出不去,忍住怒意:“先生既然救不了,何必浪费孤的时间?来人——”
中一却道:“我的确救不了,但那些大夫更救不了……能救他的人,只有你啊。”
——能救他的人,只有你。
——原来他为的人,是你。
鬼使神差的,这两句话同时附现在赵浔脑海中。他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预感,既像期待,又像畏惧。
但更多是一种无着无落、仿佛要失去什么重要东西……的不详之感。
中一道:“没猜错的话?阁下便是郁郡王……哦,不对,新封的郁王殿下了,我多问一句啊,你有没有觉得最近于权位一道,特别顺利,做什么成什么,扶摇直上。甚至,越来越有……登顶九五之望?”
“你先别急,回答我,”中一赶忙说:“这和你怀里这位的病有关系。”
赵浔心头那股不祥预感越来越深。
于权位……特别顺利吗?
的确如此。
他胆大包天和刺客合谋杀庆利帝不成,竟能全身而退,甚至得以封王。虽说却又机会,一切却也实在顺利,幸运。
三皇子原先虽然蠢,但出身高并不能轻易拔除,却最近连出昏招,急功近利,结果这么快就被遣出盛京,彻底失了夺嫡的机会。
而鸳娘……哪怕是他母亲的死,恐怕赵浔也不得不承认,是在为他登基夺嫡铺路。
中一看到赵浔神情就知道赵浔猜对了,又将谢燃的管家叫进来,问道:“你家侯爷病况是何时开始恶化的?”
管家侍立一边,又惊又怕,看了眼昏迷不醒的谢燃,微微犹豫,还是如实答道:“先前侯爷身体便一直不大好,但整体还算得上稳定,也就这个月,情况急转而下。”
中一听完,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对管家道:“行了,你下去吧。关好门不要让人进来,等大夫来了再报。”
他这样在人家府邸自作主张,直把管家都看愣了,下意识地看了眼赵浔。
赵浔面色晦暗不定,微微颔首,管家只得依言退下。
屋中便只剩下他们三人,赵浔小心翼翼地将谢燃在铺了软垫的罗汉榻上放下,又添了些炭。
然后,他才转身对中一做了一揖,道:“先生究竟是何高人?请指点一二。”
中一立刻笑了:“哟,你俩这无事无礼,有事有礼的姿态也很像。我嘛,你刚才听谢家那小子叫了——你可以称呼我‘中一’,钦天监的中一。”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明明还是那朴素青衣道袍,眉宇间却另有种超凡脱俗的奇异洒然:“不过,这说的可不是你们宫里那些劳民伤财、建什么摘星祭神塔的假把式。”
赵浔眉头微皱,问道:“……‘虚境钦天监,人间长生殿?’”
“他这都告诉你啦,”中一笑了:“那郁王殿下,我再问一问你——你可知道白玉盘?”
赵浔道:“可验皇室子弟血脉命盘?”
中一摇头晃脑,摆手道:“对也不对。那这只是一个附带的小功能。这东西核心的作用可大着呢。”
赵浔那种不祥预感越来越盛:“……什么?”
“换命盘啊,”中一大笑起来:“郁王殿下,命盘这东西可有意思的很,得到一个顶级的紫薇命盘,便是卑微如泥之人也有希望万人之上,甚至登临九五……而如果失去命盘,减寿倒霉是一定的,可通常并不会那么轻松简单啊。”
“有人说你惊才绝艳,不忍明珠蒙尘,非要逆天而行,消耗寿命,失去运势,担那不得好死的因果,”中一目光骤然锐利,逼视赵浔:“聪慧的郁王殿下,那我说到这里,你可听懂了?”
谢燃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卧房榻上,周身沾血的衣物都被换过。屋子里暖和得很,还有股极淡却又极其奇异华靡的气息。
像是谁在这里站了许久,屋子都沾染了他身上的燃香味。
——是安魂香的味道!
他病后昏沉的大脑终于清醒过来,想到了赵浔,想到了自己昏迷前那混乱的场景,心跳骤快,便要起身下床。
还好,劳碌命的谢侯爷还没来得及跑出去,屋门却被人打开了。
谢燃下意识抬头看去,进来的是府里管家,端着漆盘瓷碗,碗中盛着深色液体,像是汤药。
谢燃忽然意识到,自己竟下意识地有些失望,或许因为他本能地期待着,推门而进的会是另一人——安魂香的主人。
管家将药碗放在谢燃床头,主动报道:“侯爷,郁王殿下已经走了。易大夫来看过您,这是新开的药,请趁热喝了吧。”
后面的话谢燃其实都没往心里过,他下意识地捧起药碗,喝了一口。心里却在想,赵浔不会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吧?
这个念头出现时,他觉得心头一刺,好像有根针扎了进去,再也拔不出来。
然后,谢燃冷静地给了自己回答:很可能便是如此,毕竟对于害死自己母亲的仇人,人家没一剑杀了都算是念旧情的了。
他又想,赵浔若当真不愿意联姻,若自己此去外征,回不来了,应该在走前想办法留些什么给赵浔傍身,但恐怕赵浔并不愿意收仇人的东西,还得想些办法。
谢燃这样胡思乱想了一会,才忽然觉得入口汤药有些古怪,皱眉问管家道:“这是先前的药方吗?怎么好像不太像。”
这药整体的确和先前味道差异不大,又苦又涩,药味刺鼻浓郁,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熬出来的。只是谢侯爷天生五感敏锐远胜常人,才觉出古怪——药里混杂着一味奇异的冷香,还有……一种铁锈般的奇特腥味。
——就像是……鲜血。
这念头出现的时候,谢燃心头微微一动。
管家却道:“侯爷,大体还是之前的药方,只是易大夫说您气血虚空,加了些补血的东西罢了。”
说到这里,谢燃也不会再疑神疑鬼,或者不如说他早就对自己的身体并没那么在意了。
“中一——我是说我昏迷前进来的那个青衣年轻道人呢?”
“他和郁王爷一起走了。”管家如是答道。
让中一和赵浔碰面,谢燃心中自然不安。但事到如今,已没什么办法。他自己更没有男女情长、优柔惆怅的时间。只能暂且由它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谢燃每日一碗那样带着铁锈腥气的汤药,身体倒竟真像是好了许多,竟撑着日夜相继地批完了这些日子堆叠的公文,还进宫见了庆利帝,与之定了出征的日子——就在七日后。
谢燃先前已当着庆利帝的面服了“燃烛”之毒,虎符有保障,因此庆利帝在其他无关紧要的事上自然无有不从。
谢燃自然充分利用这时机准备起来。
他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动手报仇主要是顾及两桩事。
其一,先前那些皇子们要么骄奢淫逸,只知享受,或是争权夺利,心狠手辣,颇具乃父庆利帝之风。若是上位,并非社稷之福。
而如今,有了赵浔。虽然谢燃时常看不懂赵浔,认为其情绪不可控。但赵浔几年来的确在政务踏实进取,结交直臣,有所成绩。
而且谢燃相信,一个能说出“若君王不惜社稷,君子惜之,君子自当取而代之。”大逆不道之言的人,若是登基,会是一名好皇帝。
有赵浔在,他便放心了。
其二,谢燃担心的就是军权。
这么多年,无论皇子们、大臣们闹成什么样,庆利帝始终十分宽容放纵,谢燃甚至觉得,他或许是故意的,这是庆利帝最喜欢的制衡手段。
而兵权虎符,庆利帝却始终紧紧捏在手里。若是强行夺权,哪怕能赢,必然艰辛,最后也必然死伤无数,兴亡皆是百姓苦。
所以,自从他势力成熟后,首要的事情便是拿回虎符。
如今,这一点也实现了。
如今万事俱备,谢燃早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他根本没打算归还虎符。
一旦离境至边关,他再清除随军帝王心腹将领,便有希望独揽军权。
即便他死了,只要能将军权平稳过渡给赵浔,里应外合,再逼庆利帝传位诏书,便能兵不血刃地完成皇位更迭。
到时,即便他谢燃中毒身死,也算大仇得报,无愧社稷,无愧九泉之下的父母。
这里唯一的变数,却不是其它,而依旧是那个神秘的“异族”。
虎符其实是一分为二,理论上帝王或者元帅掌握的那半块虎符可下调令,但也需要和地方将领相合。
于利益角度说,而西南地方将领如今已和异族略有摩擦,打了几轮,谢燃真想把虎符拿到手里,恐怕也得真打上几轮,再寻由头将兵权挪为己用。
不然直接带兵走人,这也太过儿戏,太把人家将军和兵士当傻子了。
而从情理来说,谢燃也的确想见识见识这个所谓的异族,看看他们是否当真如此奇异,当真为祸百姓。
——以及,是否当真曾有过一名异族女子,叫做“灵姝”。
谢燃一连服了十日那泛着铁锈味的汤药,身体越来越好,等到出征那日,着甲上马,英姿勃发,三军在他身后如乌云压阵,更衬得谢侯爷如天神下凡,半点也看不出此人其实已命不久矣。
而正如赵浔母丧那日,谢燃未至。谢燃出征这天,同样没有见到赵浔。
正如谢燃那时同样不知道,他喝的那些“药”究竟是什么。
他那时也并不知道,在他为朝政为报仇呕心沥血时,又是谁呕心沥血……只想要他活着。
*
谢燃昏迷那日,中一对赵浔说:“至于如何救谢明烛,其实也很简单,虽然做不到将一切归于原位,但把他给出的东西,时常渡还一些给他,延长他的寿命,多拖个十年,应当还是有可能的。”
赵浔便问,如何渡还。
中一给出了和最初给谢燃一样的答案,两个办法:一为渡血,二为双修。
赵浔最初和谢燃一样,同样选择了第一种。
——“最初”。
一切即将在那场改变一切的异族之战后,开始失控。
……
那些混杂着爱与恨,裹挟着鲜血的粘腻与温存的往事,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对于现在死而复生的谢燃来说,的确也算是上辈子的事了。
入夜,谢燃离开西园,如约去帝王寝殿找赵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