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心里有道门,下不了手推开它。老爷子犹豫着,不愿意伸出手推翻象征伦理道德的门扉。只要想到铺天盖地涌来的耻笑,只要想到自己坦荡了一辈子,快要进棺材的时候却遇上耻于人言的抉择,前额不由得冒出一颗颗汗珠,心里越发憎恨不好好教儿子,不肩担责任,甩手把事情丢给别人的齐老头。格老子的,齐家父子吃定了老子么?越想越火,越看齐宁越不顺眼,干脆闭上眼睛,冲齐宁挥了挥手。
齐宁还算知趣,没有继续废话乖乖走了出去。
老爷子决定什么也不想,静静养伤。他的伤势不算重,没伤肺脏没伤筋骨,只是体力耗损大,养几天就能恢复。齐宁最后一击很有分寸,击中颈动脉导致血液不循环而使自己晕厥。比起自己,齐宁的伤应该更重——年纪轻轻能达到如此地步,此子可怕!如果真拼起命来结果会怎样?想到齐宁绞断拐杖的钢丝如果缠在自个儿的脖子上……只怕,自己成了具尸体。后生可畏啊,老六人品比齐小子强,可惜远不如他狠绝。
决定什么也不去想,但盘旋在脑袋里杂七乱八的思绪不肯乖乖离开。日也想夜也想,老爷子愁死了。不承认他们吧,老三是头倔驴,打也好,骂也好,就是不听话。越骂越打越对着干,也许去了个姓齐的会跑出姓李姓张的……再说这结果正如了齐老头的意!承认他们吧,如了齐宁这小崽子的意。只能在老的小的当中挑一头,怎么也不划算。难啊,怎么就没个两全十美的解决法子呢?
老爷子整整愁了三天,齐宁这不招人爱惹人嫌的小子还在他面前晃来荡去。装出一副恭恭敬敬谦逊孝顺的孙子样,那天的猖狂狠毒好象压根儿不存在似的。
装!你只管装!老爷子翻动眼皮当他不存在,暗中讥笑:“也只有齐老头才能养出两面三刀,满肚子坏水的儿子。”
老爷子恨极了齐老头,越恨就越不想对方好过。咬咬牙心一横:如小的意好过如老的意!双拳撞击下定了决心,朝齐小子招招手,只见他两蹄儿撒欢似的飞跑过来,温顺地叫了声:“老爷子,您找我?”
“我同意了!”老爷子磨着钢牙道。心里怒极脸上反而挂着笑,心里暗道:好小子,犯在老子手上,把你当孙子折腾折腾,定让你后悔姓齐!
“谢谢您。”齐小子一听,眉眼笑成了一朵花。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和笔,还殷勤地拧掉钢笔的笔帽塞在老爷子手上,嘴里说:“敢情好,请您签个名。我怕您老忘性大,一不小心又忘记答应我和逐阳在一起过日子的事。签个名,留下凭证。”
臭小子得寸进尺……门缝里看人,往扁里瞧!老爷子按捺不住扯过纸张,撕撕撕,纸成了碎未撒得齐宁满头满脑。
“哈,对不起,老爷子,不小心把草稿先拿了出来。您瞧,正式的这张在这里。”齐宁没被激怒,露着满口白牙齿笑得像一只成精的千年狐狸。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纸张扬开,两手用了六根指头捏得紧紧的往老爷子面前摆来飘去。
老爷子定睛一看,哎呀,新社会新时代的纸媒婚书?上面有大儿子的红章,大儿媳妇的签名,孙子柳逐阳的红手印。得,大伙儿都赶着上,满口大道理的儿媳妇也栽在这小子手上,难怪他有恃无恐……老爷子心气平坦了一点,拿起钢笔,唰唰几下把自己的名字签上了。
可恨的齐小子,得了乖买巧,拿着签字纸冲着老爷子的签名吹了几口气,等墨迹干了小心叠好纸张装回口袋里。突然摆出一副忧郁的寂寞样,用极度无奈极度沧桑的口吻说:“老爷子,您瞧,您承认我和逐阳在一起,天也没塌下来。就您一句简单的‘同意’,我跟逐阳就能活得更自在幸福,能勇气百倍地面对外界的风风雨雨。而您呢,也没有损失,还多了一个后代,‘同意’的口虽然难开,其实也只是转个面看待事物。为了让您开这个金口,晚辈做了许多失礼的事,请您包含一二。”
酸!牙酸!瞧他那小模小样,就跟过去解放前伤春悲秋空谈思想的有为青年一个样!
“老爷子,这些东西没存在的必要。”齐宁当着老爷子的面删除录音机、摄影机里的声音和影相。“请放心,我会保守秘密,不对任何人泄露。”
老爷子后来静下心细想,不得不承认齐宁也是性情中人,不受他人左右坚持走自己的路,比软蛋、蛮汉强。过去了很几年,齐宁人前人后很孝顺,应证了“日久见人心”的老话。老爷子也就抛开心结逐步接纳了他,也真当他是自家的晚辈。
这次在屹城见面的确是偶遇,齐宁错怪了老爷子,只能怪齐宁自个儿心思复杂,把简单的事往复杂化里绕。
无论退休前后,老爷子的消息来源远不如齐氏父子。齐宁受伤的事,知情的媳妇、孙子都没跟老爷子透露过。直到汪家大熊邀请他老人家去屹城玩,从大熊口中才得知齐宁晋升,即将前往大熊所在的军区任职。老爷子真心替齐宁高兴,到了汪家吃了一惊,几年不见,大熊家鸟枪换大炮,民居变别墅。老爷子这才知道大熊混了个肥差,管军需插手后勤采办,私下捞了不少油水。大熊心里有鬼,得知军区上层变动害怕成为炮灰,想从突然高升空降到军区的齐宁这边着手,请老爷子开方便之门。老爷子心里窝火,他是正直的军人,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无耻的军耗子,哪会掺和进去?直接拒绝了。修身养性多年,他老人家的脾气也收敛了不少,换成以前如果是他管区内的下属贪污军资,立马叫人绑了送军法处。汪家呆不下去,刚到没多久就催促大熊送他去机场。
老爷子不肯帮忙,汪大熊也不敢跟他撕破脸,父子俩亲自送他老人家去机场。说来也巧,老爷子走得急,没等机票送上门,打算中途去售务处拿票。汪家订机票的票务处刚好就在齐宁他们买衣服的店子附近,青年拿了机票出门,看到齐宁和柳逐阳在逛街,相当吃惊,悄悄跟老爷子通了气,好奇地跟在他们身后。
老爷子喝完第三杯茶才等到齐宁带着周正走进客厅。
周正给老爷子行了个军礼,凑到他身边道:“柳老爷子,齐长官还要在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他身上有伤……为了方便他养伤,我们能不能把客房稍微变动一下?等齐长官伤好后,我们一定会把房间复原。”
老爷子瞅了齐宁几眼,不客气地说:“齐宁,你身上的伤还没严重到需要享受特别待遇吧?”
齐宁微笑不语,朝周正使了个眼色,周正心领神会精神抖擞地出门了。
老爷子闹不清齐宁想些什么,原以为他这次过来只是礼节性拜访,完成屹城偶遇时的随口承诺,没想到他打算留在这里养伤。
他们二人彼此知道对方有话要说,可谁也不愿意先开口示弱。打完针吃了药,齐宁和老爷子漫无目的地闲聊着,悠悠闲闲吃了早餐接着喝上午茶。茶水喝得太多,连累老爷子跑了三次厕所。他是急性子,拼不过极有耐心的齐宁。只好先开口带齐宁去书房谈事情。
进了书房,老爷子劈头就问:“任命已经下来了,你怎么还闲得住?”
齐宁笑道:“不用急,我的伤假还没结束。我跟逐阳聚少离多,乘这次假期长,想均点时间多陪陪他。”
“咳!”老爷子被齐宁的话呛到了。这小子又在耍滑头,不肯掏心窝说实话。
齐宁说的是大实话,可惜性情跟他不同的老爷子不相信。齐宁找老爷子想表明态度,他人不在即将要上任的军区,消息还是一样灵通,知道有人为了清帐平帐,把汪家顶在刀锋上。他拿不住老爷子的态度,担心老爷子要保姻亲会卷入是非中,沉吟了一会儿,严肃地说:“老爷子,汪家的事我不会经手。”
“大熊会怎样,那也是自找的。不堂堂正正做人,偏要去当肥耗子。”老爷子总算明白齐小子不停地兜圈耍太极,是害怕自己因汪家的事找他周旋。自古以来,一个区域里有着绝对领导权的上位者新旧交替难免会生出些事来。打压惩治一些旧的势力,提拔重用一批新的构建新势力群体。汪家大熊在旧的势力里得到明面上的好处,可能会被新势力群当成立威的靶子,当成杀鸡骇猴里的那只鸡。
老爷子表明了态度,齐宁松了一口气。凭心而论,以个人的角度来说他挺敬重老爷子的为人。去军区上任跟他以前熟悉的环境大不一样,他得好好盘算今后要走的路——是沉潜塘底闲散度日还是雷厉风行整治军纪?他以前只能算是舍命的尖兵,管理军区要细致不能沿用旧风格,需要重新整理行事作风,需要大量信得过的各类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