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霖的确想咬碎点什么东西来泄愤。
但是什么也不能是季琅的手指。
他酸涩的牙关慢慢松开,偏过头:“我没事。”
他早该想到的。
他匆忙赶制出的药剂,呈交上去时,连自己都没充分检验过它的效果,为什么能让陛下有如此底气。
原来是这样。
他从没有一天像今天这般心寒又愤怒。
在干什么啊……陆霖,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那个人的野心,为什么没有早一些醒悟……
“教授,”季琅轻轻按住他的后颈,让他把脸埋在自己肩头,“您要是想哭的话,就哭吧。”
陆霖一语不发。
他只是安静地靠在季琅肩头,纤长眼睫垂落,清俊白皙的面容在此刻犹如精美易碎的瓷器。
在水中闻不到季琅的信息素,但仅仅是这个怀抱,也能让他心神安定。
过了许久,季琅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怎么还没掉小珍珠啊,教授?”
陆霖:“……”
沉郁的心情一下子被这句话打破,他有点无语地抬起头来:“一定要这样活跃气氛吗?”
“我这不是怕您思虑太重,伤心过度吗,”季琅用指腹在他眼尾鳞片上蹭了蹭,“真的没有?”
陆霖轻轻挥开他的手,从他怀中起身。
虽然开解的方式让人无语,但他现在的确好多了。
虞知遥飘到了他头顶,趴在他的珊瑚冠冕上:“虽然没听懂你们在说什么,不过能回到天枢星,我已经很开心了。”
他的手指穿过了珊瑚冠,美丽的脸庞流露出一丝失落:“唯一遗憾的是,我已经没法再戴上它。”
他绕着陆霖游了一圈:“你戴上它的样子,好像比我戴还好看,这样也不错,感谢你,素昧平生的异乡人,谢谢你帮我完成加冕仪式,借用了你的身体,希望你不要介怀。”
他冲陆霖笑起来,那笑容明媚,比阳光还要耀眼。
“你不该感谢我,”陆霖垂下眼帘,“你可以感谢任何人,却唯独不该感谢我,毕竟,我才是害你故土被毁的罪魁祸首。”
“教授……”
“为什么这么说呢?”虞知遥歪了下头,“我知道毁我故土的人是谁,虽然子恒总说我们人鱼用智商换美貌,但我也还没有傻到分不清自己的仇人是谁。”
祝子恒:“咳。”
“子恒说,他天生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看到你有着纯净的灵魂,我相信他的判断。”
陆霖:“……”
“我也相信我自己,”虞知遥停在陆霖面前,“我相信我没有信错人,既然你可以实现我的愿望,就一定也能拯救我的故土,拯救千千万万蒙受苦难的生灵。”
他发光的手指贴上陆霖的脸颊:“愿海神祝福你,萍水相逢的异乡人,祝你旅途顺利,得偿所愿。”
金色的人鱼再次乘着海浪游向高处:“子恒教给我的祝福词,还不错吧?他说这是他们护卫官之间最真挚的祝福。”
随着话音落下,这深海之底响起了空灵的歌声,那旋律如此熟悉,虽然是无法听懂的异族语言,却带着激撼人心的奇异力量。
海神的赐福。
那段残损的旋律,终于在这一刻补全成章。
金色的人鱼在海中起舞,祝子恒目不转睛地仰头看着,绚烂的金光映在他眼中。
陆霖看着他的侧脸,看了许久:“你喜欢他?”
“……”
这四个字无论如何,不该从陆教授的口中吐出,祝子恒被震惊得嘴都张大了:“什……什么?”
“不是吗?”陆霖疑惑,“有人说我不够浪漫,察觉不出别人的感情,我想试试。”
陆教授向来不会在任何领域轻易向别人认输。
“谁?谁说您不够浪漫?”季琅第一个不服,“嘴那么欠,我替您收拾他。”
祝子恒:“…………”
是非秀不可吗?
他默然良久,没承认也没否认,只道:“他不属于我。”
“也不属于任何人,他只属于大海。”
金色的人鱼在海中自在畅游,他歌唱着,嬉戏着,最终,化作无数道金光散开。
海底升起了数不清的气泡,整片海洋寂静地沸腾。
在气泡的间隙中,一道金光向他们游来,擦过祝子恒的脸颊,擦过陆霖的手心,擦过季琅的头顶,最终,落在神像手中。
化作一枚珍珠大小的鱼卵。
“如果这世上只剩下最后一尾人鱼,大海会帮助他,让他于死亡中再次降生。”祝子恒轻声道。
陆霖:“但再次降生的那个‘他’,还会是他吗?”
祝子恒笑了笑:“谁知道呢。”
陆霖游上前去,摘下头顶的珊瑚冠冕。
放在神像手中,圈住那枚金色的鱼卵,保护它不被洋流卷走。
艳丽的珊瑚随着水波摇曳,金色的鱼卵熠熠生辉。
陆霖注视着,忽然,他感觉掌心被金光蹭过的地方微微发热。
一枚金色的鳞片虚影缓缓凝现在祝子恒面前,他伸手接住。
“海神的赐福亦是诅咒,因为,那是开启记忆门扉的钥匙。”
“所有的记忆都将被歌声唤醒,欢乐的,痛苦的,愤怒的,悲伤的。”
金色的鳞片上出现了一串编码。
MI6584D001。
开阳星,第6584场拍卖会,D类拍品,第001号。
陆霖摊开掌心,手心里亦出现了一道金光凝成的虚影。
那是一株封在玻璃瓶中的植物样本。
瓶子上同样写有一串编码。
MI6627C154。
开阳星,第6627场拍卖会,C类拍品,第154号。
……他想起来了。
这是他十八岁那年,为了研制能让发狂的龙安静下来的药物,去开阳星地下拍卖场拍得的材料。
这串编码……!
“请容我直言,”用拟态和背景融为一体的虞章终于从背景中剥离出来,再次显现出存在感,“吾王,您的护卫官貌似擅离职守了。”
“什么?”陆霖猛地回头,刚刚还在他旁边的季琅居然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他什么时候走的?!”
“就在半分钟前,您现在去追,应该还来得及。”
不等他说完,陆霖已经一摆尾鳍:“季琅,你给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