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重朝打电话给导师和辅导员请了假,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提前一天赶到凤栖市。
HR通知的面试时间是早上九点,鸿雪市距离凤栖市快七十公里,当天坐大巴过去他担心迟到。
宗应谕特意推迟了上班时间过来帮忙,瞧见重朝熟练的打包动作,意外地挑了挑眉。
“朝朝以前经常出远门?”
重朝理所当然地点头:“我家庭条件不是很好,以前放假的时候经常在外面打工,基本都不在市里头,早就熟练了。”
宗应谕沉默了一会儿。
他抬起手,摸了摸重朝微卷的短发,灰蓝色的眼中满是温和:“以后遇到什么难处,都可以来找我。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
重朝有点疑惑地回头看了看他,注意到他的眼神,虽然还是没怎么理解,却也跟着笑了起来。
“好啊。那我以后就靠宗哥了。”他这么回答着。
……
“……好的,具体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你还有什么想问我们的吗?”
重朝穿着一身正装,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脊梁挺得笔直。
他露出得体的微笑,认真道:“我想知道,如果通过了面试,我的具体工作地点在哪里?是这边的公司总部,还是公司在某个城市的施工工地?实习证明是哪边给出?”
坐在正中间的女经理点点头,回答道:“我看简历,你是鸿雪市人?我们有个项目马上要在鸿雪市启动,如果你通过了面试,应该会在鸿雪市那边的项目上实习。实习证明你不用担心,总公司给出,绝对符合你们学校的规定。”
重朝:“那我没有问题了。”
双方点头致意,重朝起身离开办公室,顺道带上了门。
下个面试者看了他一眼,发现他面色轻松,原本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不少,还冲他点点头才开门进去。
重朝并没有回应。
他偏过头,远远看向楼道另一边。
一个身着铁灰色西装的男人正站在楼道尽头,和一男一女两个员工说着什么。
这个男人身量不高,看样子大概也就三十五六岁,但身上有种莫名的沧桑感,似乎久经岁月的洗礼。
重朝面无表情看了他一会儿,才收回视线,冲公司前台露出柔和的笑容。
“小姐姐,那边那位先生也是你们公司的员工吗?他气质怪特殊的。”
前台姑娘抬起头,目光落在重朝浅色的眼睛上,神色顿时有些恍惚。
她扭头看了看楼道尽头的男人,嗯了一声:“那是我们老板。听说他以前是富家公子哥儿呢,但是后来家里破产了,气质特殊也不奇怪啦。”
“他肯定很想回到以前那个圈子里,我听Miracle说,他最近重新和以前的朋友搭上了关系呢。”
重朝问:“Miracle是?”
前台扬了扬下巴:“喏,就是那边另一个男的,我们老板的秘书。”
重朝又看了他们一眼,淡淡道:“是吗。知道了,谢谢你。”
他一手揣进裤兜,大步往电梯间走去。
前台姑娘又恍惚两秒,猛地抬起手,捧住脸颊。
“哎呀,刚才那个小哥哥真的好帅哦。好可惜,没找到机会和他说话……要是他能通过面试来公司就好了!“
……
从多彩写字楼出来,重朝先到昨晚入住的宾馆换了衣服退了房,又在附近吃了个午饭,才背上背包乘坐公交前往大巴车站。
他以前没怎么来过凤栖市,对这里的交通路线不太熟悉,几站坐过去,他才惊觉自己坐反了方向。
着急忙慌下了公交,他拿出手机,重新搜索前往大巴车站的路线。
马路边,紧靠公交站的地方,是个正在建设中的工地,打桩机哐当哐当的声音响个不停。
砌起的砖墙才刷过一遍清漆,略有些刺鼻的气味飘散在空气里,引起了重朝的注意。
他转过头,工地深蓝色的铁门敞开着,围墙上,一块蓝底白字的公告牌格外显眼。
“施工概况牌?”
重朝将手机放回兜里,定睛细看。
这是附近城中村的拆迁安置小区之一,施工单位恰好是他今天才参加过面试的公司。
重朝眨了眨眼,迅速果断露出一个意外的表情:“好巧哦。”
他稍微往过靠了靠,透过敞开的大门,观察着有些凌乱的工地。
正午的阳光下,空旷的工地里不见一个工人,只有一个穿着浅棕色格子衫、深灰色西装裤的年轻男子站在打桩机前,并不强壮的身躯不住颤抖。
可能是光照角度问题,格子衫的影子呈现出不规则的弯曲状,像一只从未吃饱过的老鼠,弓着身,隐藏自己干瘪的肚子。
重朝偏了下头,浅色的瞳孔被阳光照透,脸上带出愉悦的笑意。
……
……
半个小时前,城中村一间单人房里。
哐当——
哐当——!
巨大的噪音中,年轻男人皱着眉,在噩梦中惊慌地挥舞着手臂,嘴里念叨着胡话。
“不,别再往下掉了!我不想被吞掉,我不想被吞掉!”
“我是天选之子,我不会死!我不会死!”
巨浪卷起雪白的浮沫,深沉的海域中,银色巨影越来越近。
“啊——!!”
他惨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
钢丝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他挣扎着坐起身来,浅棕色的格子衫已经被冷汗彻底打湿,脚面上,粗短的黑褐色毛发已经无法再控制。
他呆了几秒,猛地转过头,仇恨的眼神透过窗户,投向依然在发出噪音的工地。
“都怪你们,大半夜和中午施什么工!”他喘了几口粗气,肩膀不停颤抖,“要不是你们吵我睡觉,我才不会做噩梦!”
不会做噩梦,他的精神就不会变差。
精神没有变差,他早上的工作就不会出现纰漏。
工作正常完成,他那个上司就不会对他说“不想干你就直接滚蛋”。
“是你们的错,都是你们的错。”
身穿格子衫的男人五官一阵扭曲,面上突出如同老鼠一般的吻部,四对眼睛里充斥着怨恨。
他站起身,拖着越来越沉重的身体,怒气冲冲向工地走去。
城中村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些许脏水顺着街边的浅沟流向外面,散发出菜叶腐烂的味道。
格子衫被满腔怒火冲昏头脑,完全没有在意这和平时不同的寂寥景象。
他恶狠狠推开正对城中村街道的工地大门,爆喝一声:“施你妈的工,还让不让人午休了!”
哐当——
哐当——!
回应他的,不是工人惊慌的叫声,而是打桩机规律又沉重的作业声。
格子衫顺着声音看过去,愤怒瞬间凝固在他脸上。
正午热烈到有些毒辣的阳光下,偌大一个施工工地里竟然一个活人都没有。
各式各样的施工机械摆放在场中,需要打地基的地方早已挖好了坑。
距离回填土不远的位置,一台刷着黄色油漆的打桩机正在运作。
器械上没有工人在操控,发动机也没有点火。
没有柴油的气味,也没有运转的嗡嗡声。
只有桩锤在规律起落。
哐当——
哐当——!!
巨大的、违反认知的响声中,格子衫身体重重一抖。
他本能地弓起身,三张高低不一的嘴咧开,呲出满口尖利的细牙,从喉咙里挤出威胁的吱喳声。
下一刻,他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只僵硬了几秒,强烈的羞耻就席卷了他的意识。
“装神弄鬼!”
什么鬼玩意儿,还以为他是那种无能的普通人吗?
玩这种小把戏是想吓唬谁呢?!
格子衫恼怒不已,尖锐地嚎叫一声,随手抓起身边的起重机,狠狠砸向打桩机。
“哎——你干什么呢!损毁他人财物是犯法的你知道吗?”
一个有些惊讶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紧接着,有人飞快从他身边跑过,几步冲到打桩机边上,像是抓住一块不大的石头那样,轻飘飘地抓住了那台亮黄色的起重机。
格子衫茫然而警惕地抬起眼,那台起重机在他的视线里闪烁了一下,真的变成了一块直径不足十厘米的小石头。
哗啦——
哗啦——
耳边似乎传来了海浪拍打冰川的声音。
莫名的颤栗从脊梁上窜起,格子衫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后退一步,像要掩饰什么一般暴跳如雷道:“什么人啊,装神弄鬼!”
“啊?什么?”
那个突然出现的人将小石头扔掉,有点迷惑地回过头来。
格子衫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
这是个年轻男人,穿着T恤牛仔裤和一双白色运动鞋,看起来很有活力。
他高挑,瘦削,长相俊美而温和,眼角下一颗浅红色的泪痣让他的外貌没有丝毫攻击性。
此刻他正开心地笑着,两颗小虎牙若隐若现,脸上还有未完全褪去的学生气。
就像个还没有进入社会的大学生。
但格子衫却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这个人、这个人,有一双瞳孔颜色很浅的眼睛。
在阳光的照射下,他的整个眼瞳甚至呈现出一种玻璃珠般的剔透。
就像那片广阔无垠的深海下,正在不断上浮的银色影子。
可这人明明应该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格子衫努力挺直脊背,恼羞成怒地再次骂道:“你谁啊?突然跑出来管闲事,你他妈的有病吧!”
重朝不赞同道:“你怎么可以骂人呢?骂人是没有素质的行为,人不应该这样子的。”
格子衫被噎了下,一时没吱声。
重朝上下打量他几眼,又看了看附近城中村的建筑,恍然道:“你是那边城中村的租户吧?你砸这个打桩机,难道是嫌工地施工太吵?”
见格子衫满脸不服,重朝不得不为这个施工队说句公道话。
“施工肯定是比较吵的,但这种安置房工期都比较紧。他们并没有在午休时间干活,非常遵守相关规定,正常开工也不是他们的错呀。”
“而且兄弟你要知道,恶意损坏他人财物是违法的。如果数额巨大,你说不定还得蹲局子。”
哗啦——
哗啦——
海浪的声音还在继续。
格子衫无法控制内心的暴躁,忍不住啐了一口,胡乱道:“我砸不砸这工地里的东西和你个小白脸有什么关系!你这种靠脸吃饭的软蛋,少管你爹的事!”
重朝谴责地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还在骂人?都说了人是不能这样的。你要是觉得施工太吵,可以搬家啊。”
如果担心其他地方租金太高,完全可以选择玉磬苑小区嘛。
“虽然我们小区有些年头了,但水电气齐全,附近配套的生活设施也很完善,邻居和房东都特别友好,一个月租金才几百块。”
最重要的是,玉磬苑小区附近没有工地,白天晚上都很安静。
格子衫四对猩红的眼珠乱颤,在他越来越像老鼠的脸上形成一个怪诞的表情。
他不无嘲讽地说:“凤栖市这种破地方,还有这么好的小区?”
这座恶心的城市里,不是只有高高在上的油腻秃顶、唯唯诺诺的垃圾、天天靠脸吃饭的软蛋和眼里只有钱的贱人吗?
那些收租的肥婆尖酸刻薄,颧骨都要顶到天上了,还虚伪地说什么“八百块已经是最低价了”。
还有那些找合租室友的贱货,说好的水电五五平分,他不就是挖矿多用了一点儿电吗?结果才合租了三个月,那贱人就直接搬走了!
呸!
这种只看脸和钱的地方,能有什么好住处?
重朝唇边笑意还没淡下去。
他劝道:“玉磬苑不在凤栖市,那是我们鸿雪市的小区。这个小区真的很不错,你不然考虑一下?”
哗啦——
哗啦!
巨浪卷过冰川,撞碎白色的浪花。
浮沫在空中飞溅,深海下,银色的身影缓缓扬起了头颅。
祂浅色的瞳孔近乎透明,宛如某种在深渊中凝结而成的水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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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耍我。”
格子衫重重颤抖起来,赫赫喘气声从嗓子眼里挤出,浑身毛发炸起,整个躯体完全异化成一只长满手臂的大老鼠。
他的裤子已经不能再穿了,但浅棕色的格子衬衫还挂在他的身上,随着他的动作晃荡。
四对红色的小眼睛和三张嘴在他依然长着人类皮肤的脸上乱窜,最终回到原位。
他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嚎,狂叫道:“你他妈的居然敢耍我!!”
八对手臂在空中乱挥几下,他猛地一蹬下肢,悍然扑向重朝!
三张遍布利齿的嘴巴对准了重朝的喉咙,似乎只要轻轻一合,就能咬断重朝脆弱的脖颈。
但重朝只是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他反手抡起背包,试探着往前一挥。
那只依稀能看出人类模样的大耗子就吱地尖叫一声,轻飘飘倒飞出去。
重朝怔了几秒,表情渐渐变得苦恼:“啊,又是幻觉?哦对了,我今天中午好像急着赶车,没有吃药?”
他赶紧打开背包,手忙脚乱地拿出保温杯和药瓶,取出药来用水送服。
疼得浑身都要散架的格子衫扑腾着从地上爬起来,视线落在他的手上。
复合维生素C、复合维生素B,和……
健胃消食片?
格子衫气得直打哆嗦。
“不可能,怎么可能?你不就是个下贱的普通人吗,凭什么能打到我?!”
“明明我才是被上天选中的那个,我有了这么神奇的力量,你们这些下贱的人类,应该只配成为我的陪衬才对啊!”
“下贱的人类?”
重朝重复着这句话,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
他缓缓转过头来,浅淡的瞳孔彻底变得透明。
“我懂了,你也是病友,对不对?”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面前一人多高的黑毛耗子,目光最终定格在那张还有几分人类模样的脸上。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长着人脸的巨型耗子呢?还是八只眼睛三张嘴。”
浓稠的阴影从四周一台台器械上流淌而下,像是突然拥有了生命一般,迅速爬向格子衫。
格子衫茫然地转了转眼睛,八只眼睛分别看向不同的方向。
宛如长蛇般的影子蜿蜒流淌,飞快向他攀爬而来,汇聚成一道道惊悚的洪流。
他浑身发抖,本能地往后挪动,但这个动作只拉近了他和影子的距离。
他的喉咙跟着颤抖起来,发出可怜的咯咯声。
他张大嘴,想要向重朝求饶,可是下一秒,他就被蔓延而来的影子完全包裹住。
“啊——”
格子衫发出一声变调的惨叫,脸上的器官就像被火燎过的蜡块,飞快溶解。
很快,就消去了三双眼睛、两张嘴巴。
力量的流失让他变得虚弱,他趴在地上,一边因为剧痛而颤抖,一边因为没有彻底退开的阴影而惊恐。
重朝走到他面前,俯下身,露出一个开心的微笑。
“看,你现在正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