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候,和吉终于见到了重朝口中的蓝星好邻居宗应谕。
这个男人肩宽腿长,有一双乍一看非常温柔的灰蓝色眼睛,但他落在别人身上的视线永远没有温度。
哪怕是刻意做出柔和的神情,和吉也能感觉到,这个人对自己露出的笑容只是表象。
不过这男的对重朝是真的关心。
无论是衣食住行还是工作学习,宗应谕都会一一关怀,认真了解,并做出最合适重朝的安排。
重朝也非常愿意听取对方的建议,就好像他本能地信任着这个邻居一样。
……嗯,除了宗应谕让重朝多吃一些的时候。
和吉食不知味地吃着宗应谕亲手做的菜,其实还是挺好吃的,但他总觉得自己像是被踹了一脚一样。
他木着脸把碗里的饭吃干净,想要帮忙洗一下碗,被宗应谕温声拒绝了。
“你和朝朝去写论文吧。”宗应谕笑着说,“他有些思路梳理不清楚,你们是同个专业的,应该能一起讨论讨论?”
和吉麻麻地哦了一声,和重朝跑到客厅沙发上,端着笔记本电脑讨论论文结构。
可能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也很操蛋,两个人讨论了半天,直到宗应谕洗完碗出来,他们都没有搞出个所以然。
宗应谕见他们状态都不是很好,就劝他们先回去休息,还说如果不适应的话,睡他家也可以。
和吉的眼神一下就变了:“但你家只有两间卧室。”
宗应谕道:“朝朝和我很熟悉。小和同学你可以睡客卧,朝朝和我挤一下。”
“哈哈哈,呵呵呵。”和吉干笑道,“那还是不打扰你了,我和重朝回他家睡就行了。我们也都成年了,不至于被吓到。”
宗应谕倒是也没露出什么失望的表情,只是叮嘱他们实在睡不着就过来找他。
和吉才不想听这种话,立刻抱起笔记本电脑,拉着重朝向宗应谕告辞。
重朝和宗应谕说了晚安,还带上了明早可以直接热热吃的饭才离开。
和吉瞥了他混不知情的脸一眼,欲言又止。
重朝疑惑道:“和吉,你怎么了?”
和吉叹了口气:“兄弟啊,你可长点心吧!”
重朝:“嗯嗯?”
和吉捂了下脸,表示不是很想和他说话。
重朝也没强求,把他领到书房,和他挥了挥手,就去洗漱了。
和吉在书房里唉声叹气了有一阵子,等重朝洗漱完,也去洗漱了一番,换上睡衣,躺到床上睡觉了。
呵,兄弟自有兄弟福,不管兄弟我享福。
……
和吉清楚地知道,他做梦了。
是和前几天差不多的梦。
空中有一轮圆圆的月亮,散发着淡金色的光芒。
视野能见的大部分地方,都被沉郁的暗色笼罩,身后说不清到底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还是某种被强行禁锢在空间里的海水。
他低下头,脚下是一条有些狭窄的土路,蜿蜒着、回绕着,延伸向前方那座历经风雨的古城。
小路两侧,无数红灯笼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挑起,竟像是突兀地悬浮在空中一样。
它们散发出浅红色的光芒,却无法照亮脚下的小路。
整个梦境中,唯二的光源就是天上那轮圆月,和前方那扇正在散发着柔光的门。
一种黏腻的窥视落在和吉的身上。
仿佛树叶被风吹动,身后响起沙沙的碰撞声。
他觉得冷,下意识地感到恐惧,只想赶紧离开这里,跑到那扇门的下面。
可是他的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怎么都抬不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
动啊!
快动啊!
只要跑到那扇门下面,就安全了!
和吉疯狂地催促自己,可不管他是鼓励还是咒骂,他的身体依然不能动弹。
碰撞声迅速靠近,崩溃的情绪逐渐发酵,他忍不住想起白天经历。
谁来帮帮他!
谁来救救他!
“嘘——”
熟悉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一双手搭在他肩上。
和吉一个激灵,下意识扭头,重朝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冲他弯起那双浅色的眼睛。
“不要害怕,我就在这里。”重朝的声线压得很低,语气格外轻柔,“向前走,一直走,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
和吉傻傻地盯着重朝的面孔,好半晌才用力点了点头。
他回过头,拼命抬起腿,努力往前走。
这一次,他成功控制了自己的肢体。
一连串难以置信的叫声在他背后响起。
“和吉,和吉,你要去哪里?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同样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带着焦虑,带着关切,带着斥责。
“和吉,你不要被骗了!回来,不要再往前了!”
“你是傻子吗,随便一个幻觉出现你都相信?!”
“你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吗,你就敢往前走!”
“回来!快回来!”
呼唤声层层叠叠,如同白天收到的那条短信,交织成一片几乎能让人疯狂的呓语。
和吉头疼欲裂,但他没有停下脚步。
笑话,真当他和重朝这两年朋友是白做的?
他认不出别人,难道还能认不出重朝吗?
是重朝让他向前走的,不用骗他了,他不会听的!
一股说不清的愤怒从心头升起,和吉满面怒容,走路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身后的呼唤变成人类听不懂的鸣叫,声音也和重朝出现了明显的区分。
“做的很好。”
一声轻笑响起,那双搭在他肩头的手松开一只,重朝很快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前进。
和吉偏头看了重朝的侧脸一眼,露出一个有点傻的灿烂笑容。
重朝没有回应他,只搭着他的肩膀,继续带他向前走。
四周的红色灯笼开始颤动。
它们纷纷从半空坠落,像是下了一场笼罩着红光的雨,簇拥着,涌动着,从四面八方向他靠近。
那是明亮的灯海吗?
和吉茫然几秒,对上身侧一只“灯笼”的瞳孔,顷刻间毛骨悚然。
这哪里是什么灯笼!
这分明就是什么生物的眼睛!!
密密麻麻、挨挨挤挤的眼睛靠在一起,无数个血色的瞳孔锁定他,视线冰冷黏腻,犹如实质。
咔哧咔哧的古怪摩擦声里,和吉重重一个哆嗦,一把抱住重朝的手臂,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短暂而惊恐的尖叫。
下一秒,重朝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
“嘘——小声些。”
重朝轻声叮嘱,周围的红色眼睛似乎突然失去了目标,躁动地四处乱转,几次扫过和吉,都和什么也没看到似的,不在意地移开。
和吉有些呆。
他的朋友好像还挺厉害的。
重朝又笑了一声,把他推到那扇漂亮的大门下,让他紧靠着月桂树的幻影。
“你就站在这里,没有什么能够碰到你。”
和吉:“啊……??”
他不解地看向重朝,他的朋友已经转过身,向城门陡然洞开的古城内走去。
那一刹那,他直接慌了。
“重朝,你要去哪儿啊?”他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被那些红色的眼珠吓得浑身颤抖,“你别走,要不然你带上我!”
重朝脚步一顿,回过头来,漂亮的眼瞳像是浸润入水中,迅速失去色彩。
他的唇边带着一抹轻笑,眼尾浅红色的泪痣愈发艳丽。
“我要去取钥匙啦。”他的声音轻柔绵长,尾字落在风中,很快就被吹散。
和吉怔怔凝视着他的眼睛,不自觉地抬起手,试图去抓重朝的衣袖。
……抓了个空。
他感觉到自己变得很轻,宛如一缕风,又像是一抹光,不断飘浮、上升。
他的视角变得很奇怪,明明在俯视大地,却又目视着前方。
他看到自己的身躯从月桂树下走出,缓慢地活动了一下脖颈,随后就用一种多年没有走过路一般的姿势,跌跌撞撞地继续前行。
……他看到了一双浅色的眼睛。
眸子是失去了色彩的透明,瞳孔中似乎有微光在闪烁。
和重朝的一模一样。
我还是我吗?
和吉思考着,没有结果。但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
他看着“和吉”走过古城的外围,走过两侧眼眶里跳动着火焰的成群白骨,走过颓圮的内城城墙,踏入满是欢歌的城中。
那么多少年少女正在欢笑着、雀跃着、高举着手臂跳着灵动的舞蹈。
这样很好。
和吉恍然。
他好像帮上了朋友的忙。他可真棒啊。
……
……
重朝不太适应地迈着步子,走进古城中央载歌载舞的人群里。
四周是少年少女的欢笑声,城墙上、建筑上、路灯上,挂满了漂亮的灯笼和装饰物,节日的热烈迎面扑来。
有美丽的姑娘看到他,从手中的腾筐里取出洁白的花,笑嘻嘻地向他扔去。
重朝面不改色,静静穿过这片花影。
俊秀的少年靠过来,露在外面的胸膛呈现出健康漂亮的蜜色,脸上带着热情的微笑,试探着贴向他。
重朝脚步未停,撞碎了靠近的虚影。
他穿过小巷,穿过人群,穿过张灯结彩的喷泉,终于在巨大的祭坛边停下脚步。
玉磬苑小区的戴兴业就站在祭坛外,手里握着一把滴血的剔骨刀,满脸都是得意和愉悦,在少女们的簇拥中高昂着头颅,不断傻笑。
在他脚下,一个长相有些模糊、依稀能看出眉眼平凡的少年正趴跪着,肚腹与后背被彻底切开,露出不断跳动的心脏,和空空荡荡的腹腔。
他还在苟延残喘,可是他眼中的光已经熄灭。
他活不了了。
重朝没有见过这个少年,但毫无疑问,戴兴业是见过的。
他在少女们的殷勤中骄傲大笑,再次提起剔骨刀,干脆利落地将那个少年彻底肢解。
血色满地,残肢被扔向不同的方位。
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捂着唇,含情脉脉注视着他,温声笑道:“原来你那么早就杀过人了呀。”
戴兴业扬了扬眉,矜持道:“也算是机缘巧合。谁让他成绩比我好,家里比我穷,还老勾引我姐姐不要嫁人,去城里读书?他人缘不怎么样,我就干脆把他推下去了,也没人知道。”
“他就是个天煞孤星,家里人早死完了,就剩一个动弹不了的奶奶。”
“后来那个老妖婆没人管,生了一身褥疮,活生生把自己气死了,就更没人能发现是我做的了。”
女孩子们闻言,顿时快活地笑起来。
“你真厉害呀。”
“好了不起。”
她们凑上前,争先恐后挽住戴兴业的手臂,将他拉入周围舞动的人群里。
红唇勾起,眉目充斥着情义,她们用诱惑的声线问道:“像你这样伟岸的男人,为什么不肯留在城里呢?你看那些人——”
她们伸出白皙的手指,指向庆典里舞动的少年们:“他们是那样的柔弱,怎么能与你相比?”
“这座城市,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男人了。你真的不能留下吗?”
“留在我们身边吧,我们都需要你。”
戴兴业怜惜地看向女孩子们,语气里充满了虚伪的遗憾:“我也舍不得你们,可我得去更远的地方。我可是被上天眷顾的人,未来注定不会平凡。”
“我不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长久停留,我有必须要实现的目标。”
他说着,轻蔑地看了眼附近路过的少年,原本还维持着人类特征的面孔逐渐扭曲、畸变,短短几十秒,就和真正的老鼠没有区别了。
重朝静静看着他转化结束,轻叹一声。
“戴兴业。”
搂着两位少女、正准备去逍遥一下的大老鼠回过身来,三双眼睛同时对准重朝。
不认识,是没见过的人。
根本没见过和吉的戴兴业翻了个白眼。
他原本还有些担心是重朝找来,现在一看就是个小白脸,底气立刻变得充足起来。
他不耐烦地问:“你谁啊?你有事吗?”
重朝的视线落在他脸上。
曾经被抹去的眼睛和嘴巴正挣扎着往出长,他却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只想着和身边的女孩发生些什么。
已经不是人了啊。
重朝又叹了一声,重复道:“戴兴业,你已经不是人了。”
戴兴业白眼翻得更厉害了:“你没事吧?老子早就不是人了,还用你在这废话!”
他斜着眼瞥向重朝,正想鄙视两句,蓦然对上那双色泽浅淡的眸子,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就被噎回去了。
这双眼睛、这双眼睛!
戴兴业猛地松开抱着少女的手,悚然后退。
漫天风雨忽然席卷而来。
海浪咆哮着,从古城之外、深林之外奔涌而至。
无形的海水铺天盖地,拍打着古城遍布岁月痕迹的城墙,淹没城外坍塌的民居与荒芜的农田,最终击碎城内的欢歌,将一切埋葬入幽深的水底。
那些妖娆的少女、乖巧的少年如同幻影,眨眼间就碎裂不见。
戴兴业浑身发抖,张了张嘴,三双猩红的眼睛里写满了呆滞。
他的视野忽然变了。
一半是玉磬苑小区无星的夜晚,一半是眼前沉入水中、已经彻底倒塌的古城。
两种景象交叠着,让他头痛欲裂。
他分不清哪个是真实,哪个是幻觉,无尽茫然从心头生出,在脑中徘徊不去。
什、什么情况?
他之前不是在小区花园的地洞里睡着了吗?
他明明就睡得很好,和大家一起做起了梦。这个古城不应该是梦吗……?
梦?
幻梦境?
戴兴业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如果这是幻梦境中的某个地方,那还没有走下雪山的他,是怎么到达这里的?
而且,既然只是做梦,为什么他会知道,这个梦是大家一起做的?
整个小区的异化种,都沉入了同一个梦境中吗?
是有人算计了他,还是……
他缓缓转头,看向眼前的陌生人,大脑一片空白。
这个人,有着和重朝一样的眼睛。
从对方的眼睛里,他看到了现实中的自己。
身躯还是那副异化过的样子,可是那张勉强维持着人类形态的脸,已经彻底畸化成老鼠的样子。
他彻底畸变了。
怎么会这样?
这不可能!
戴兴业肝胆俱裂,就那样看着睡得人事不知的自己,被一道道阴影粗暴地从地洞里拖出来。
不知何时赶到花园的宗应谕站在他面前,一只手扼住他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
“彻头彻尾的诡变物。”
俊美的男人不带半点可惜地轻叹,灰蓝色的眼睛里只有冰冷。
“得处理得干净一点。”
戴兴业想要尖叫,想要阻止,但下一刻,无形的海浪迎头打来。
他的叫声被砸回喉咙里,灵魂在水中一点点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