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对面, 两座毗邻的房屋间,有一条仅容纳单人通过的巷道,一个瘦弱身影藏在巷道暗处,焦虑不安地打量着。
严衍和颜溯擅长调查, 他俩去寻找山雉的线索。
吴维目送那俩人离开, 他是个乐天派, 平常无论何时都一副笑脸迎人,这时候却不笑了, 神情出乎意料的严肃。
周秦伸手晃他眼睛,侧身半叉腰, 十分稀奇:“吴维,你不对劲。”
“……”吴维瘪嘴苦笑, 眼角余光扫过尤异, 略带着些警惕。
他望向周秦, 神色郑重:“老大,在这个地方, 我可能什么没用了。”
尤异回头看他,周秦纳罕:“吴维同志,人不能妄自菲薄, 无论面临何种境地, 都要抱有战胜困难的坚定信念。”
“……”吴维给了他一拳:“还是你心态好,我甘拜下风。”
“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周秦收了玩世不恭的嬉笑。
吴维咽口唾沫:“字面意思。”他望向四周, 压低嗓音:“你知道玄学其实…也是一门科学吧。”
周秦没说话, 严肃地注视他。
“我们算命的, 算机缘, 算命理, 其实都要借助外力, 比如生辰、姓名…”吴维哽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潦草地比划:“其实这些东西,比如每个人的出生和死亡,都对应着天上的星星,就是通俗说的星象。那么一个人这一生,他的运势如何变化,就可以通过星星的变化看出一个大概。”
周秦点了点头:“接着说。”
尤异略带好奇,认真地看着吴维。
“生辰、姓名…就像一把钥匙,对应着那颗象征这个人的星星,找到了钥匙,就可以开对应的门。”
吴维想到了他简单学习过的初中物理:“但找到了钥匙还不够,人的运势是怎样和星星对应起来。一颗星星在天上,一个人在地上,这二者之间如何产生联系。这个联系就像声音通过我传向你。”
这个周秦知道,他叉腰:“声音通过介质传播,固液气都可以。”
尤异若有所思:“所以你的意思是,星星和命运这二者间,也通过某个第三者间接联系起来。”
周秦提起了兴趣,追问:“是什么?”
吴维反问他:“光是什么?”
周秦张了张嘴:“电磁波。”
吴维点头:“这个第三者就是电磁场。”
稍稍停顿,吴维续道:“但玄学意义上的电磁场,和物理学上的不一样,我们感受到的是人和人、人和有机生物间形成的联系,这种联系来源于人的感情,七情六欲爱恨情仇。”
周秦抱起胳膊,煞有介事地点头:“这和你刚才那句话,有什么关系。”
吴维苦笑,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解释清楚:“道德经中说,道生一,一生二。阴阳调和而万物使然。正邪、是非、善恶……事物有一面,必然有与其相反面。简单来说,人间有平和、善良、淳朴,就必然有战争、邪恶、破坏。”
“假设人的爱、善良、快乐是正面,恨、恶毒、悲伤是反面,这些正面和反面交织,形成了人的电磁场,我们通过这样的电磁场与天上的星星产生关联,就可以算出他的祸福吉凶,算出运势。”
周秦有点被绕晕了,问尤异:“你听懂了吗?”
尤异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反问吴维:“只有正反都存在于尘世间,人的运势才能传递给星星,你们才能据此观星象计算出来,是吗。”
“……”周秦摸头:“啥玩意儿。”
吴维咧开嘴角:“尤大师不愧是尤大师。”
“就是说,”吴维简单地总结成一句话,“这个地方,只有正面,没有反面。我的道家术法在这里,不管用了。”
“如果硬要比喻的话,”吴维画了一个太极,“阴阳两面,而这里,只有阳面。”
周秦沉默了:“这正常吗?”
吴维反问他:“你觉得呢。”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吴维说:“就像磁铁必有两极,单极磁铁不存在,只有阳面的世界,也不存在。”
“哦…”周秦张大嘴,表示理解了,竖起大拇指:“你说得对。”他挠了挠侧颊,纳闷地嘀咕:“所以这是一个只有阳面的世界?”
“但这种世界不存在。”吴维强调。
尤异提出问题:“有没有可能,是通过某种方式,将阴面掩盖了,所以你察觉不到。”
周秦附和:“有道理,就像把音速起子放进真空,阻断声波传递,外界就无法听到声音。”
“……”吴维皱起眉头,抓乱自己的卷毛,略显烦躁:“也有可能,那这里的阴面能藏到哪?而且…要把阴面藏起来,难度非常大,几乎不可能做到。”
周秦疑惑:“你听说过这种方法吗?”
尤异摇头,表示闻所未闻。
吴维干笑:“没有。就像你说的,只是理论上有这种可能。这种藏阴之法,如果我没有猜错,是藏起了整座送仙岭的阴面。这个…难度…或者说…”吴维换了一个现代化的词汇:“工程量,十分巨大。”
“大到仅凭一个人、一群人或者说一代人,都无法完成。”吴维摊开双手。
周秦似乎想到什么:“那几代人呢?”
吴维愣住,眼前蓦然浮现未曾设想的道路:“你的意思是,一代又一代人,通过某种方式,维持住了送仙岭的藏阴局。”
周秦点头,吴维没来由地感叹:“那得死多少人啊。”
“死人?”周秦皱眉。
尤异轻轻贴近他耳后:“周秦。”
周秦耳根骤红,反应剧烈地回头:“尤异——”你能不能没事别突然靠近!
心跳快得他头皮发麻,近距离观察尤异这张脸,更深刻地领悟到什么叫白得发亮。
尤异是真白,鲜少接受日照的那种冷白,在阳光下有种近乎透明的质感。
周秦没来由地想起那句夸张的比喻:薄如蝉翼。
尤异歪头,像在纳闷他过于激烈的反应。
周秦没舍得挪开视线,盯着他的眼睛,哑声问:“怎么了。”
“有人。”尤异极小声道:“右前方,巷子里。”
那人在吴维身后的巷子里,木箱遮挡后的阴影处,始终盯着他们。
周秦猝然回头,吴维循着他的视线望去。
那人几乎在同一时刻发现自己暴露,一转身,窜进巷子中间,跑了。
“别跑!”周秦拔腿冲过去。
尤异和吴维追上他。
是个衣着破烂的少年,长得像条瘦猴,动作也同样灵活,扶着土墙,脚踩干稻草,三两下窜出窄巷。
周秦的追踪能力毕竟练过,他的身形太过健壮,无法穿过狭窄的甬道,于是一踩层叠累放的木箱,矫健地跳上墙头,爬上茅草铺就的屋顶,盯紧少年,追了过去。
那少年猝不及防,周秦从屋顶一跃而下,往下一扑,抓住他就地打了两圈滚,连气都没喘,笑嘻嘻地问:“怎么了小朋友,叔叔又不是坏人,怎么见了叔叔就跑,是被我的帅气吓退了?”
尤异和吴维穿过窄巷追来,吴维扶住膝盖喘气,尤异深呼吸,缓缓呼出,走上前。
周秦抓着少年手臂,将他带起来,没放开,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牛奶糖。
尤异看到糖,瞬间变了脸色,不满地说:“你来的时候告诉我,没有糖了。”
“……”周秦干笑:“少吃零食。”
尤异抱起胳膊:“呵呵。”
“我们不是坏人。”吴维扶着后脑勺上前解释:“我叫吴维,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蹲在地上,也不接糖,被周秦捉住手腕,就是不起来,狠狠地瞪了眼吴维,试图将他吓退。
然后小朋友的威胁,在成年人面前不堪一击,吴维张大眼睛瞪回去。
少年那眼神像在看傻子,一脸不屑,扭头说:“我娘叫我麻蛋。”
“哦,”吴维点头,“麻蛋,你找我们有事?”
“你们是外地人。”麻蛋站起来,笃定道:“麻丘松带你们来这儿的。”
周秦挑了下眉毛:“你怎么确定是麻丘松。”
麻蛋哼唧:“你别管,反正你就说是不是吧。”
尤异说:“是。”
麻蛋多看了他两眼,上下逡巡一番:“你来的时候不长这样,你是不是那个矮子。”
矮、子。
金蚕跳出来,张开大嘴冲向麻蛋,被周秦一把逮住。
“长高了。”麻蛋说:“还是最矮的。”
尤异深吸一口气,周秦已经控制不住金蚕了。
吴维见状急忙转移话题:“等会儿!我们确实是外地人,这里经常来外地人吗?”
“不经常。”麻蛋望向他:“只有你们。”
周秦一边拼命把金蚕往回拽,一边吃力地询问:“从来没有外地人来过这里?”
“是啊,只有麻丘松带回来的人…就是你们。”麻蛋翘起鼻子:“但是其他人都看不见,只有我能看见。”
“还有太阳。”麻蛋伸手指向天空:“两个太阳。一个太阳正在死去。”
众人仰头望天,扇形阴影已经吞噬了西方太阳的六分之一。
“当太阳死去…”麻蛋那只手垂落下来,忽然之间,整个人丢魂一般,机械地张开嘴,发出不属于他的苍老声音:“古神将降临,夺回属于他的子民们的大地。”
这番变化突如其来,三个人都骇住了。
麻蛋的眼睛恢复清明,浑然不觉:“我刚才说哪了?”
周秦头皮发麻,吴维干巴巴地答道:“你说,你能看见这里人看不见的东西。”
“哦对,”麻蛋伸手,手指在他们仨中间画了一圈,“你们没发现,你们中间,少了一个人吗。”
作者有话说:
Q:少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