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这天晚上, 周秦和尤异两个人都没睡好。
周秦偷偷订了大床房,kingsize的床属实太大了,和两张床没区别。
尤异离他很远,缩在床边的位置, 睁着眼睛盯住虚空。
周秦翻来覆去, 睡不着觉, 想梅轻怡的事,还有案子怎么解决, 该从哪里入手。
他一睁眼,尤异还离他老远, 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尤小异远远地躲在角落,不言不语。周秦以为他睡着了, 笑着摇摇头。
猫猫头的脾气, 大狗子猜不透。
窗外微光照进来, 周秦借着依稀的模糊光线,翻身坐起。
他有点口渴, 蹑手蹑脚地去饮水机前接水喝。
一回头,黑暗中赫然立着道身影。
周秦一口水喷出来,呛得连连咳嗽, 哭笑不得:“异崽, 醒了。”
尤异打开床头灯,站在那里看着他。
周秦给他倒了杯水, 问:“想什么呢。”
“梅轻怡的事。”尤异淡淡道, 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喝饮料吗?”周秦指指旁边的饮料机:“可乐, 雪碧…果酒。”
尤异要可乐, 周秦喝果酒。
一大一小坐在沙发上, 都睡不着, 周秦干脆放电影。
房间自带影碟机和放映机,不过碟子都是些老电影,有些年头了。
周秦找来找去,在书架上方找到一堆男同电影,他十分震撼,并决定就放这个。
是时候给崽子开开眼界了!
周•正直•秦心怀叵测。
周秦找到的最新的片子叫《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改编自犹太裔作家的同名作,讲述了意大利少年和美国博士生为期六周的乡间爱情,听朋友说这片子后劲很足。
事实证明,就算周秦有心引导,尤小异也毫无艺术细胞和情感雷达。
他看到最后都不知道两个男主角之间什么关系,那两人滚成一团亲成了马蜂窝,尤异还在茫然地问周大狗:“为什么要咬他?”
“……”周秦听见了内心滴血的声音,哭笑不得:“不是咬,是亲。”他看着尤异的大眼睛:“亲吻,明白吗?”
“哦…”尤异眨巴眼:“那你也…”
“我怎么了?”周秦恨不得怼到他脑瓜里,看看里边装的什么浆糊!
才让异崽对感情如此迟钝。
尤异指了指自己,天真纯洁得像一朵洁白无瑕的栀子花:“亲过。”
“我…”周秦瞠目结舌,心脏狂跳:“我、我亲、亲你!?”
我他娘什么时候这么色胆包天了!也不怕被尤异打死。
“鬼蜮里。”尤异惊讶于他的剧烈反应。
周秦从沙发上跳起来,果酒漾出玻璃杯,洒满茶几。
他手忙脚乱抽纸巾擦拭,尤异抱着靠枕窝在沙发里,静默地凝视他弯身擦桌。
“忘了吗。”尤异似懂非懂:“你咬我,我以为…你把我当成…坏人。”
“不是。”周秦侧对他,拢起两道浓眉,陷入沉思。
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他竟然毫不知情。
他也太猛了,先斩后奏是吧,先亲后爱是吧。
周处默默对自己竖起大拇指,好样的,是个猛男!
尤异发现他出神,喊了声:“周秦。”
“欸。”周秦柔声答应,坐回他身边,紧紧和异崽贴住。
尤异几乎被他挤到沙发边缘,左边是扶手,右边是边贴边蹭的周大狗。
“宝贝。”周秦循循善诱地解释:“那不是讨厌,我肯定没有把你当成坏人,而是…”
尤异认真地反问:“是什么。”
周秦凝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是喜欢。”
一根针掉在地上,泛起涟漪般的细微声。
当呼吸与呼吸交织的时候,周秦甚至在那短暂的毫秒之内,脑海中走马观花地幻想过,尤异知道什么叫做喜欢,他能够准确地区分,他对他的喜欢,不是出于朋友之间的友好。
而是,想要占有他的全部,一种近乎疯狂的情感。
当周秦意识到这种不同寻常的在意时,它已经从一颗小嫩苗,长成了大树。
而他很希望,尤异这只鸟儿,能落在他的大树上。
所以说,想象终究是美好的。
尤异只是点了下头,像是怕自己不够郑重,又哦了声。
周秦在一片沉默中,含泪给自己挽尊:“你帮了我很多忙,又救了我好几次,我…很喜欢你。”
尤异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豁然开朗道:“不客气。”他礼尚往来:“我也喜欢你。”
周秦差点心梗,笑容僵硬:“谢谢。”
感谢党,感谢人民,感谢你喜欢我,就是这句喜欢听上去那么客套。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十万里关山路,周大狗才走完第一步。尤小异就是他的共产主义的终极理想,是攀山者的珠穆朗玛,是赛道终点的冠军奖赏,也是所有可能事件中的最小概率。
但周秦同志,有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勇攀高峰的决心,以及舍我其谁的勇气。
他始终坚信,努力努力再努力,同事变成未婚妻!
电影中,两位男主人公迎来意料之中的分别,那个长达六周的意大利夏天,永远留在少年最美好的记忆中,是关于他所有的初恋,青涩、甘甜,充满遗憾。
而沙发里,尤异靠在周秦肩膀上,昏昏沉沉地睡着。
警方通过特勤处,将第四位女性受害人的档案发到周秦的加密邮箱。
电影停留在结尾一幕。
尤小异睡着了,周秦小心翼翼让他靠着,动作幅度不敢太大,他打开电子档资料。
这次受害人身份确认得很快,和前三次一样,凶手在抛尸现场留下了可供辨认死者身份的线索,比如,身份证。
所以警方资料调得很快,立刻转发给特勤处,特勤处再转给周秦。
死者名叫何茜绒,在校女大学生,22岁,正值如花似玉的年纪。
看简历,也是一个家境贫困的娃,有个弟弟,家里极度重男轻女,何茜绒念书的钱都是自己攒下来的,不仅如此,她还要隔三差五打零工给家里寄钱。
去见偶像前,刚被前男友劈腿,弟弟打电话找她要钱,母亲生病了也需要钱。一家子全都在指望她这个大学生。
何茜绒的生活简单而单调,吃饭睡觉上课念书打工。
她唯一的娱乐就是去碑林老戏园听戏。
她是老戏园子里为数不多的年轻戏迷之一,尤其喜欢——
周秦往下看,熟悉的名字跃然纸上。
何茜绒很喜欢梅轻怡,逢梅老板的戏,哪怕不吃不喝,都要攒钱去听。
两个人应该有些私交,何茜绒偶尔去梅轻怡家里做客。
这次,何茜绒就是因为各种麻烦缠身,万念俱灰,才去找梅轻怡倾诉。
“……”
周秦无声叹气,转身将尤异打横抱起来,语气轻柔:“异崽,回床上睡。”
尤异抱着自己,蜷在他怀里,囫囵梦呓般,困倦地应了声嗯。
周秦已经许多次见到他这样的睡姿了,把自己抱得紧紧的,蜷得像只弱小无助的虾米。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这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象征。
但尤异究竟为什么缺乏安全感,因为他想不起来自己的过去吗?
周秦未加深思,把尤异放回大床,盖上薄毯,调整空调温度,然后坐回沙发。
梅轻怡的电话在凌晨三点打过来。
周秦捏着啤酒罐,站起身,长腿迈动,步入露台,按下通话键。
“看到警方消息了。”淡淡的语气。周秦拨开易拉罐。
对面急促的呼吸逐渐平复,三秒后,梅轻怡嗓音沙哑地开了口:“是他吗。”
“……”周秦扯了下嘴角,毫无笑意:“我说是,你就承认?”
电话那头再度沉默,周秦抬头远望。
露台前的江面倒映着霓虹,波光粼粼,涟漪推着五光十色在河面泛开。
对岸高楼林立,大厦鳞次栉比。
灯光、微风、河浪。
岁月人间。
周秦闲倚护栏,一手听电话,一手拎啤酒罐,仰头猛灌两口,深邃的视线投向远处。
梅轻怡咬牙切齿:“茜绒特别善良…她家里人不待见她,但她还是每个月给家里寄钱,她弟没钱,跑到学校来找她闹…她吃了很多苦。”
刘明、宋飞…这些惨死的人,谁又不苦呢。
可梅学成偏偏要对这样的人下手,拔掉那缝隙间千辛万苦长出来的小草。
他们经历了风霜雨雪,唯一想要的,不过是活下去。
然而就是这样微不足道的想望,都被残忍剥夺。
梅学成所作所为,令人发指。
“她是来找我的路上失踪。”梅轻怡哑着嗓子:“我没想到。”
因为害怕会不由自主地去算、去问下一个死者是谁,一想到自己亲如生父的二叔会杀死这个无辜者,就难以安坐在扶乩笔前。
他害怕得知真相后无能为力阻止的自己。
所以干脆不想,不算,不问。当缩头乌龟,把耳朵捂起来,自欺欺人。
周秦语气淡漠:“天意无常。”
“……”梅轻怡反问:“天意无常?”
那他这样的预言师,算出来的又是什么呢?
无常的天意吗。
不是。
既然天意可以从他的扶乩笔中管窥,他为什么要蒙蔽耳目?!
如果早就算出来的话,何茜绒也许…不会死。
真的当那个死去的人,就是他的朋友的时候,梅轻怡才彻彻底底地感受到这样的事实。
梅学成在杀人,他敬爱的二叔,正在夺走那些无辜者的性命,以一种极度残忍的方式,让他们原本就苦难的生活,平添了无数折磨和痛苦。
那么周秦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对他说:“我理解你。”然后放他去做缩头乌龟。
“我该怎么办?”梅轻怡茫然而痛苦。
周秦听出他的纠结,但他从来不替别人做决定,尤其在涉及至亲这种事上。
他一如既往地耿直:“你自己想好。”
梅轻怡沉默。
许久后,他自言自语般开口:“如果不阻止,他一定会继续杀人…”
就像周秦说的那样,没有人知道,梅学成需要多少冤魂,或者,何时才找到一具令他十分满意的皮囊。
在这之前,就不停有人死在他手下。
这是对生命的无视和践踏。
这是草菅人命!
黑夜中,梅轻怡的叹息沉重得更像喘息。
他咬紧牙关,一字一字地从牙齿缝里往外蹦:“我算,我帮你们。”
世间有无数黑暗,阳光照不进的阴影。
也总有人,不那么自私,选择正直和善良,义无反顾地保护大多数人。
周秦撇开嘴角,无声轻笑:“好,谢谢。”
这一晚,梅轻怡没有睡。
他穿上那条白裙,长发披落,坐回扶乩沙盘前,以十万分的虔诚,拾起扶乩笔。
黑暗中,蓝袍道士悄无声息在他身后浮现,他弯下身,如一道虚影,握住梅轻怡的手,带他笔走游龙,写下关于死者的预言。
这一晚,周秦也没有睡。
他下载了警方传过来的监控视频。
在去往梅轻怡家的小路上,何茜绒走到摄像头前,忽然停下脚步。
她好像看到了什么,转身向右侧的深巷步去。
她走路姿势很怪异,一边后退,一边往前。
难以描述这种怪异感,似乎潜意识里她并不想过去,她努力操纵她的身体,但还是没能摆脱对方。
她的身影从监控范围消失。
周秦以为结束了,点了下视频,进度条跳出来,还有。
周秦屏息凝气,大约十五秒后,何茜绒披头散发地冲进监控范围,她环顾四周。
警方对视频做了锐化处理,何茜绒张大嘴,很像受到某种惊吓。
她像只无头苍蝇,左冲右突,仿佛在和空气中某种无形之物对抗。
紧接着,她砰然倒地。
一道黑色身影露出来,它是凭空浮现的!
周秦倒吸凉气,他按住视频后退,一帧一帧地播放。
那个东西,那个矮小的东西,一团漆黑,它拖走了昏迷过去的何茜绒!
周秦莫名其妙联想到在湘西鬼蜮,他们透过河底镜,看见吴维和颜溯在逃躲某种无形之物。
与画面中的何茜绒何其相似!
看不见的东西,在攻击他们。
就是这东西吗?周秦皱眉,盯着那漆黑一团,像雾里分出了小手小脚,抓住何茜绒的头发,将她拖走。
这幅画面,极其诡异阴森。
视频结束。
屏幕定格在何茜绒的脚也被拖出监控范围那一刻。
周秦放下手机。
天际露出鱼肚白。
太阳要出来了。
尤异推开落地窗。
周秦斜倚护栏,低头看手机。
晨曦自男人身后照过来,投下一片斜晖,光影相间,勾勒出他紧锁他的眉头,直挺的鼻梁,以及微抿的薄唇。
尤异张了张嘴:“周秦。”
周秦猝然抬头,视线落在他身上,自然地举起手同他打招呼,咧开嘴笑:“异崽。”
尤异到他对面坐下:“有消息吗?”
“有。”周秦把手机递给尤异。
一张照片,扶乩沙盘上的鬼画符。
发消息的人是梅轻怡。
“他帮我们了。”尤异了然。
“嗯。”周秦点头:“这是他今早发过来的,他还在想,是什么含义。”
“哦对了,还有。”周秦打开监控视频:“有个东西,拖走了何茜绒,你看看是什么。”
周秦到他身后,两人并肩坐着,周秦的臂膀越过他,将手机支到他面前,那姿势就有点像他把尤异环在怀里。
周大狗有一秒钟的想入非非。
尤异没什么反应,专注地看着屏幕。
当那团黑影中伸出小手小脚,尤异神色骤变。
周秦坐在他背后,没有看见尤异变化的脸色,只是一刹那,尤异整个身体都僵硬起来。
这一点,周秦不难感受到,他以为自己离尤异太近,让他不适应了,于是稍稍拉远距离。
尤异却忽然回转身,吓了周秦一跳,他做贼心虚地摸摸鼻梁:“怎么了?”
“那东西……”尤异欲言又止。
“什么东西?”周秦脑子一登,瞬间反应过来:“你说那团黑影?!”
尤异点点头,目光冷冽:“如果我没猜错,和湘西鬼蜮里追吴维他们的,是同样的东西。”
周秦严肃起来:“那是什么?”
“你有没有见过,那种会伪装的虫子。”尤异试图举例解释。
周秦张大嘴,啊了声:“竹节虫?”
尤异见他理解自己的意思,顺势解释道:“这种东西,就像自然界那些会伪装的虫子,通过改变自己外表颜色,达到伪装效果。”
“哦…”周秦若有所觉:“你的意思是,它随环境改变体表颜色,和环境融为一体,这样我们就看不见它了。”
这东西就处于人的视觉弱区。
而当拖走何茜绒时,它露出手脚,变成了视频中漆黑一团。
“对。”尤异赞赏道:“聪明。”
受到夸奖的周大狗竖起尾巴,得意地摇晃。
“不过…”周秦有个疑惑:“一般来说,环境随时在改变,尤其是城市里,街景变化万千,你看它的伪装,几乎完全看不出来。比起颜色和周围保持一致,它更像是透明的。”
尤异指了指视频:“你仔细看。”
周秦皱起眉头,凝视监控画面,终于发现几处微妙的不同。
有些地方的空气,像在波动,引起了背景的细微变化。
尤异说:“发现了吗,它的身体相当于多面传导镜,将四面八方的环境映照出来。达到和环境融为一体的效果。”
“所以这是…”周秦惊叹这东西身体结构该有多精妙。
尤异抿了抿下唇,轻声道:“我很久以前见过…他把这个叫…黑镜。”
作者有话说:
异崽【认真】:你是好人;
周子哥: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