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听到“母亲”这两个字,楚霁有一瞬的出神。
距离那件事到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了?十年?十一年?
可是每次回想起来,却依旧清晰得如同昨日。
楚霁的母亲顾笺,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
楚霁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楚择之忙于公务,不常回家,家里大多数时候都只有母亲和自己两个人。
母亲总是能把各种各样的家常菜做出不一样的美味,肚子里总是有讲不完的故事,因此对于年少时的楚霁来说,即使家里只有两个人,日子也并不寂寞无聊。
反倒是楚择之偶尔回趟家的时候,家里的氛围会变得比平日里严肃沉重一些。
楚择之自幼父母双亡,是被军部高层收养长大的。收养他的是位位高权重、不苟言笑的老将军,一切以人类群体的利益为重,也正因如此,养成了楚择之严厉到有些不近人情的性格。
从小到大,楚霁和楚择之的交流都并不多。后者每次回家,除了跟他们母子坐在一张饭桌上吃一顿饭外,从不会像寻常的父亲一样,过问楚霁“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交到什么新的朋友”。
他唯一会过问的,只有楚霁的成绩。
而楚霁的成绩一向拔尖,因此也就没什么多的可以再聊了。
不过虽然父子间的关系并不亲近,但楚霁年少的时候,对楚择之也不曾有过什么怨怼。
因为每每提及此,顾笺总会笑着告诉他:“你的父亲并不是不爱我们,也不是不想多陪陪我们,他只是太忙了。他是气泡垒的将军,他要保护更多的人,小霁可以理解父亲的,对吗?”
楚霁点了点头,的确选择了理解。
父亲忙,父亲要守护整个气泡垒,没关系,那就由他来守护母亲和他们的家。
他就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考入军校,追随荣森,在无数的理论和实战考核里,拿下一个又一个的第一名,打破一次又一次的军校记录。
——直到他十七岁那年。
因为荣森和白微尘的缘故,楚霁知道,气泡垒内其实生活着很多隐藏在人群中的变异种。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顾笺的基因也会突发变异。
军校是寄宿制学校,一个月只有两天的时间可以回家。
那天楚霁推开家门,却意外地发现楚择之也在。
家里飘浮着一股很重的烟味,几乎将才推开门的楚霁呛了一下。
楚择之平时很少抽烟,特别是在家里,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晚楚霁看过去的时候,却在他指间看到了一点猩红明灭的火光。
楚霁没有多问,按照军校的要求,向自己军衔极高的父亲行礼,却并没有得到回应;而破天荒的,那天顾笺也没有像以前一样等在门口,用一个拥抱笑着迎接他回家。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客厅里没有开灯,她的脸有一半隐在阴影里,脸上笼罩着一种楚霁从未见过的、近似忧愁的表情。
楚霁下意识放轻了呼吸,走到沙发前蹲下身,轻声问:“母亲?怎么了?”
顾笺仿佛这才被他的声音惊动,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楚霁恍然发现,她的眼眶是红的。
他不由有些慌张起来,握住她的手,又问了一遍:“发生什么事了?”
顾笺似乎往楚择之的方向看了一眼,男人坐在客厅的另一侧,眉头紧锁,脚边已经掉落了一地的烟头。
接着她重新看向楚霁,唇角一如既往地弯起一个很温柔的弧度,反握住楚霁的手,轻轻拍了拍:“没事的,没事的小霁。别怕。”
但楚霁已经注意到了她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嘴唇。
他皱起眉,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一直沉默着的楚择之却率先说道:“楚霁,你今晚先回学校吧。”
楚霁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第一次对楚择之的话没有在第一时间选择遵从,而是反问道:“为什么?到底怎么了?”
楚择之抖落指间的烟灰,声音低沉:“这不是你该问的。现在服从命令,回学校。”
楚霁冷着脸站起身,就在这时,却听顾笺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择之,这是在这家里,不是在军队,别这样跟孩子说话。”
她说着,似乎是很轻地笑了一下:“这么多年,你作为父亲,对小霁的关心一直都太少了。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跟孩子说话的时候,试着温柔一点吧。”
楚择之眉心动了动,没有吭声。
有那么一瞬间,这个一向冷漠严厉到不近人情的男人身上,仿佛出现了某种难言的松动。
但楚霁没有留意到他那一瞬间的变化,所有的注意力都回到了顾笺身上。
今晚反常的地方实在太多,而顾笺越是这样,他心里的不安就越盛。他回过头看着顾笺,神情已经近乎恳求:“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你这样……我很害怕。”
“别怕,小霁。”顾笺起身,轻轻环抱住了他,手心在楚霁脊背上一下下拍着,“真的没什么,只是……只是我和你父亲之间起了一点小小的矛盾,现在已经解决了。”
她说到这儿,不知道为什么,话音一转,忽然说起了一些别的事:“小霁,你现在已经十七岁啦,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如果以后……有母亲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不论学习还是工作,都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妈妈并不期待着你成为一个多么伟大的人,只希望你能过得幸福、快乐,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追求你想追求的东西。
“不论怎么样,妈妈希望你记住,妈妈永远爱你,永远以你为我的骄傲。”
“母亲……?”楚霁有点茫然地回抱住顾笺,他现在已经比顾笺要高出一个头,女人的身体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纤细瘦小。他总觉得这番话像是某个不详的讣告,忍不住问:“怎么突然说这个?”
“没什么,突然想到这里,就说了。毕竟你一个月才回一次家,以后可能还会更忙,妈妈也只能想到什么,就跟你说点什么。”
顾笺说着放开了他,以一种当时的楚霁还不能全然理解、只觉得莫名沉重的目光,将他的脸细细描摹了一遍,随后温和地笑道:“小霁,听妈妈的话,今晚先回学校吧。妈妈也很想你,但我跟你父亲还有些事要讨论,是我们俩之间单独的事,有些不太方便让你知道。你今晚先回学校,过两天再回家,好不好?”
楚霁沉默了几秒,目光中带着怀疑,看向一直坐在远处阴影里的楚择之:“……真的没出什么事吗?”
“没事的,你相信妈妈。”
顾笺依旧认真看着他,后半句话低得像一句叹息,楚霁没听分明:“等你下次回家的时候,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好起来的。”
那天晚上,楚霁最终没有拗过顾笺,选择回了学校。
但因为今晚的种种反常,尽管已经回了学校,他心里的不安却依旧怎么都压不下去。
他躺在宿舍的床上,辗转反侧,直到窗外天色将明,已经快到了平时起床的时间,他都一直没有睡着。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又或许是因为冥冥之中早已感应到了什么,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楚霁依旧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
直到这天上午的最后一节理论课。
心里堆积了一整夜的不安,在这一刻突然达到了顶峰。楚霁原本盯着窗外操场上的一条横线出神,下一秒,却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突然毫无预兆地站起了身。
教室里所有目光都移向了他,出乎意料的,讲台上的老师却并没有当即斥责他,看向他的目光里,还多了两分古怪的……
怜悯。
“楚霁同学,怎么了吗?”
楚霁心跳快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在胸腔里炸开,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隔壁班苏恩斯喘着粗气的吼声:“楚霁!快跟我走!他们要处决你母亲!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全身涌动着的、滚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冷了下来,连带着刚才失衡跳动的心脏也失去了感应。
楚霁很难形容自己此刻是怎样的心情,他并没有听清苏恩斯究竟在说什么,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双腿已经不受自己控制地冲出了教室。
苏恩斯拉着他,一路向着刑场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们跑过重重警卫,跑出校门,跑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一个又一个拐角。
两侧的景物飞快后退,而苏恩斯急切的声音还在不断传到耳边:“我听说军部的人检测出你母亲身上带着变异种的基因,是你父亲亲自检举的。楚将军他疯了吗?!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啊……”
后面的话楚霁全都没有听进耳朵,他浑身上下仿佛只生了一双腿还活着,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跑、往前跑。
跑到全身酸痛,跑到喉咙里密布着浓郁的血腥味,跑到脚底彻底失去了知觉。
他将苏恩斯甩在了身后,将昨晚顾笺说过的所有反常的、他不敢去细想的话抛在身后,将一切都抛在身后。
这是他跑得最快的一次,快到如果换做是平时,一定会被苏恩斯震惊地骂一句“死变态”。
那座灰色的刑场终于出现在前方,他不顾一切地拨开前来观刑的人群,四周的议论声如潮水般涌进他的耳朵,却怎么也进不到他的脑子。
终于,他跑到了邢台的正前方。
想象中五花大绑的场景并没有出现,邢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捆松落在地的绳子。
可是周围的所有人都在仰着头惊呼。
楚霁怔怔看着邢台上的绳子,良久,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一般,抬起头,向着刑场的上空看去。
他看到了一只蝴蝶。
蝴蝶色彩优美,姿态轻盈,白色的蝶翼上闪烁着蓝紫交织的荧光,正在竭尽全力地扑动翅膀,挣扎着向着天空飞去。
它扇动翅膀的频率温柔而缓慢,人造太阳的阳光照射在脆弱的蝶翼上,美得像是一场梦。
楚霁仰着头,怔怔看着它。
他的喉咙里全是奔跑带来的铁腥味,一个又一个顾笺曾给他讲过的童话故事,此刻毫无预兆地浮现在脑海,仿佛照进了现实。
不知不觉间,已经让人泪流满面。
下一秒,一声枪声骤然响起。
子弹击穿蝶翼,可是那只蝴蝶却并没有停下。
它扑动着破碎燃烧的翅膀,依旧在拼尽全力地往上飞。
随即又是一声枪响。
这颗子弹贯穿了蝴蝶的半边身体,这一次,蝴蝶终于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坠落在地。
像是蝴蝶挣动翅膀那样,在子弹击中蝴蝶的那刻,楚霁四肢也疯狂地挣动起来。
他拼了命地想往邢台上跑,却被无数双手牢牢架住。
他张开嘴,想要叫喊出声,喉咙和胃部却疯狂痉挛着,发不出半点声音。
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又仿佛只是一瞬间。
鼻腔和口腔弥漫的铁腥味里,最后他“哇”的一声,不可抑制地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