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气泡垒里有很多人,从未见过真正的蝴蝶。
这种美丽而脆弱的生物对温度的要求极高,是只活在灾难时代之前的阿尔忒弥斯。
因此楚霁也从未想过,母亲感染的变异种基因,是蝴蝶基因。
……蝴蝶那么小,那么轻,没有锋利的爪牙,甚至没有尖锐的口器,对气泡垒的安全造不成任何威胁。
可仅仅因为和“变异种”三个字扯上了关系,死亡便成了唯一的归宿。
“基因变异”,就是顾笺的原罪。
因为剧烈的奔跑和过大的情绪起伏,那天楚霁在邢台下吐了个昏天黑地,几近虚脱。
最后是闻讯赶来的林晞和苏恩斯一起带走了他。
林晞背着他一路回了荣森家,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楚霁都没有再回到那个顾笺已经不在了的家里。
他可以理解楚择之,可以告诉自己,楚择之是他的父亲,楚择之肩上背着一整座气泡垒的安危。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顾笺还在。
而现在,顾笺走了。
她被她的丈夫亲手送上了邢台,只因为一种没有任何威胁性的变异种基因。
他不知道像楚择之那样冷酷无情的人,当初究竟为什么会选择娶妻生子;他也不知道顾笺和楚择之之间,究竟有没有存在过那种名为“感情”的东西。
他只知道,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在他回家的时候等在门口,用一个温暖的拥抱迎接他;也再也不会有人在食物匮乏的灾难年代,把那些最常见不过的食材,做出他最喜欢的味道。
同时,那也是楚霁第一次如此直观又深刻地意识到,气泡垒内的人,对待所有变异种的那种有如洪水猛兽般的态度。
变异种是异类,是被污染了基因的存在;变异种是可怕的,是务必要被消灭的,是绝对不能被在气泡垒内发现的。
即使他们原本也曾是人类。
即使她的变异基因,只是一只小小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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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霁住在荣森家的这期间,楚择之派人上门来找过他一次,被荣森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不知道荣森跟楚择之的人说了什么,那次之后,楚择之的人就没再来过。
这对本就并不亲近的父子自此越发形同陌路,而楚霁本就不算活泼的性格,也在一夕之间变得越发沉默。
对于楚霁而言,在遇到荣森之前,顾笺曾是他年少时期唯一的避风港,也是他感受到的所有亲情的唯一来源。
顾笺的离开,仿佛也带走了他的一部分情绪表达与感知的能力。
——直到某次从学校回荣森家的时候,楚霁推开门,却得到了一个久违的拥抱。
楚霁已经记不得那天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他只记得那个拥抱与顾笺的不太一样,带着一股浅淡的薄荷香气,温暖而又宽厚。
那天下午,已经从军校毕业的林晞温柔地环抱住楚霁,眼角带笑,以一种十分自然地语气对他说:“小霁,欢迎回家。”
楚霁下巴搭在林晞的肩膀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一刻,顾笺被处决以来所有被平静表面压抑住的激烈情绪,全都如同放闸的洪水一般,汹涌而至。
或许是这个拥抱太过温暖,也太过久违,楚霁在原地僵立两秒后,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把回抱住林晞,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痛哭出声:“哥……”
他哭得那样伤心,抓住林晞的手就像是想要抓住那天晚上那个听话回了学校的自己。
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回学校就好了。
如果他早一点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好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类和变异种之间的区分就好了。
如果……
数不清的念头在脑海里一一跳出,林晞就那样任由他抱着,手心在他背上一下下顺着,直到大半边肩膀都被哭湿,听到楚霁的哭声渐止,才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开口:“好啦,好啦,哭完了就快来吃饭吧,我特意学了几个菜,你尝尝,做得怎么样。”
楚霁放开了抱紧林晞的手,怔怔向餐桌上看去。
那一桌菜,全都是以前顾笺常做给楚霁吃的。
那是顾笺去世两个多月以来,楚霁第一次吃得下那么多菜。
从那之后,林晞仿佛就爱上了做菜。每次楚霁回家,迎接他的都是一个温暖的拥抱,和一桌简单却美味的家常菜。
就像是再如何惨烈的伤口,也会有愈合的一天,林晞用自己的方式一点点治愈着楚霁;而除了他之外,白微尘和荣森也一声不吭地承担起了“父母”的身份。
作为气泡垒的指挥官,荣森同样军务缠身。但和楚择之不同,除了有紧急事务和去冰原上执行任务,其他时候,不论再忙,他每天都一定会雷打不动地回家,和家人们一起吃饭。
不但如此,他回来的时候,还时不时会带点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小玩意,大多数时候是扔给林晞和楚霁玩的,有时候见到好看的纸花,同样也会买一束,插在餐桌的花瓶里。
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楚霁知道,那些花是买给白微尘的。
而白微尘虽然话不多,却同样对楚霁很好。
知道在军校容易受伤,楚霁每次从家里回学校,她都会在楚霁的包里放上各种各样的伤药;给家里人添置的所有新衣服里,也一定会有楚霁的一份。
就这样,慢慢的,楚霁好像在失去一个家之后,重新拥有了一个新的家。
天狼曾经因为占有欲作祟,提出过希望楚霁能和林晞保持距离,被楚霁拒绝了。
但那时的天狼或许并不知道,为什么对于楚霁来说,这些“家人”会如此重要。
短暂而久远的回忆结束,天狼一直坐在楚霁的正对面,静静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复。
楚霁垂下眼,思忖片刻后,开口道:“……我的母亲,曾经也是一个变异种。”
天狼没有想过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微微一怔。
便听楚霁继续说道:“她是在我十七岁那年突发变异的,变异基因是蝴蝶……一种美丽而脆弱的、毫无攻击性的生物。”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才接着说了下去:“但尽管没有任何攻击性,她还是被人检举了。检举她的人是我血缘上的父亲、她的丈夫,气泡垒一位位高权重的上将。气泡垒的高层容不下变异种,被检举的第二天,她就被送上了刑场。”
天狼听到这儿,深深皱起了眉:“你父亲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那不是他的伴侣吗?作为一个雄性,他难道不应该拼死保护他的伴侣?”
楚霁搅着碗里的粥,轻轻提了一下唇角:“因为并不是对于所有人来说,‘伴侣’都那么重要。至少在那位上将眼里,他的前途,和一些莫须有的‘安危问题’,远比自己伴侣的性命更为重要。”
“……我不是很能理解你们人类。如果他是狼,哪怕是别的猛兽,这样对待自己的伴侣,都一定会被群起而攻之。”
天狼皱眉说着,观察着楚霁的神色,试探着问:“那你母亲最后……”
楚霁默了默,选择了多年来一直徘徊在自己脑海中的另一个答案:“……我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了一只挣扎着飞向阳光的蝴蝶。我的母亲……她最后,变成蝴蝶飞走了。”
闻言,天狼瞳孔微动。
他并没有见过真正的蝴蝶,却莫名想象出了那个画面。
他动了动作嘴唇,正要说点什么,就在这时,脑子里却有一根弦“突突”痛了起来。
天狼猛地皱眉,捂住自己的脑袋,尘封已久的记忆里,突然出现了一句没头没尾、仿佛十分久远的话:
“我的母亲也是被人类杀死的……她变成蝴蝶飞走了。”
记忆中的声音似乎来自一个少年,沙哑微弱,带着点些微的茫然。
但不论天狼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听到的这句话,说这句话的人,又是谁。
见他神情痛苦,楚霁关切地叫了他一声:“天狼?怎么了?”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走到天狼身边,轻轻按住对方的太阳穴。天狼粗重的喘息声传到耳边,神色痛苦挣扎:“我……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听过什么?”楚霁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眼睛,压低了声音,“你是又想起什么来了吗?”
天狼勉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的头好疼……”
“没事,没事,”楚霁想了想,说,“这应该是我们刚才的对话无意间触碰到你的潜在记忆区了。你先在这儿坐着等我,我去给你拿药。”
林晞之前给天狼开的药还剩一些,楚霁接了杯温水,把药递给了天狼。
就着温水把药吃下后,又过了几分钟,天狼的感觉终于好了一些。
楚霁还在不轻不重地帮他按着太阳穴,指尖时不时会有意无意地划过天狼的耳朵:“这些天你也很累了,我们先不想那些事了,回房间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一下吧。说不定等到一觉睡醒,你就想起来什么了呢?”
天狼乖乖应了一声好,两人把桌上的碗筷和没喝完的粥一起收进厨房,简单冲了个澡后,先后躺上了床。
在避难所又冷又硬的地板上撑了那么多天,几乎是脑袋刚沾到柔软枕头的那刻,困意就潮水般涌进了天狼的脑海。
楚霁就躺在他咫尺之隔,他伸手揽住对方的腰,像只粘人的大型犬一样贴了上去,下巴轻轻抵住楚霁的肩膀。
楚霁身上他思念了多日的体温和气味暖暖烘烤着他,令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了。他轻轻在楚霁的颈侧咬了一口,随后在楚霁带笑的警告声里,安然入睡。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狼一时有点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间。
外面天色依旧亮着,楚霁依旧躺在他怀里,他的尾巴松松缠在对方腰上,微屈的膝盖也十分自然地插.进了楚霁两膝之间,像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爱侣。
天狼在楚霁后颈上啄了啄,轻轻动了一下身体,把膝盖和尾巴都收了回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他正打算往卫生间走去,下一秒,目光却无意间扫过楚霁挂在不远处衣架上的某样东西。
忽而一怔。
——那是一把枪,却并不是楚霁在冰原上用的那一把。
明明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这把枪,天狼却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莫名觉得熟悉。
那一刻,某种难以形容的直觉忽而击中了他。
他像是从一张足以把人溺毙的温床上,骤然摔进了寒冷刺骨的冰窟里,怔怔盯着那把枪看了几秒后,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左肩处的枪伤、楚霁防护服里掉出的子弹、那天在冰原上时楚霁的态度……
种种或是刻意遗忘、或是无意忽略的细节,突然在此刻一发不可收拾地涌进脑海,天狼几乎是怀着一种恐惧的心情,从衣架上拿下了那把枪。
而与此同时,床上原本“熟睡”的楚霁,无声无息地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回头,仅仅是听着从床边走向衣架的脚步声,已经足够猜到发生了什么。
身后天狼的呼吸声静了下去,房间里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楚霁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知道,那把他刻意带回来的枪,终于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