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的药, 味道似乎有些不同。”灵均放下药碗。
他的风寒已经痊愈,如今喝的是安神固本的药。几日前是府医每月例行上门请脉的日子, 过去大半个月,灵均虽对肢体接触还有些排斥,但又觉得自己若是再拒绝,恐怕会引得府内外不必要的关注,于是还是让府医进来了。
对于府医所开的新药方,他其实并没有过多关注。毕竟他虽常年饮药, 身体也未有起色。无论什么药,对他来说左右不过是一碗苦涩的汤汁罢了。喝药也不过是让十一他们这些身边人安心些。
“药中新加了一味碧落幽兰。”十一说道。
“碧落幽兰......这倒是一味珍贵的药材。不仅可以宁心静气、固本培元,亦能放大其他药材的药性。”灵均若有所思。
“可这药草往往生于车马难行的悬崖绝壁处, 采摘极为困难, 且必须在摘下后一日内入药, 所以在市面上极难买到。所以这药......”
“是城主一早去望月峰采摘的。”十一虽不情愿, 却也老老实实地说了。
“他前几日不是去边境查探灵石矿脉的事了吗?”
楚明远与楚余霁说了灵石矿的事后, 这事也不能一直不处理。灵均虽称病不出, 但若将事情直接交予别人去做,楚余霁怕灵均多想。思虑再三,他干脆自己担下了这件事。
公务归公务, 私事归私事。灵均得知楚余霁出发的消息后,还让影卫送去了一份他这边的前期调查结果。
“是的,不过以城主的脚程, 可以在两地快速往返。今日清晨他回府时,还给您留了一张便笺。”十一指了指书桌。
“难怪。”灵均看着碗底剩余的几滴深色药汁, 叹了口气。
“这药如此珍贵, 许多修士只有在进阶时才舍得用。如今放到我的补药里,倒是有些暴殄天物了。”
他将药碗递给十一拿走, 便走到桌边坐下,拿起了楚余霁给他留的那张便笺。
【花灯如昼夜,美景共良辰。十五之夜,夫人可愿来玉川凌波亭与我一叙?】
灵均这段时间的心情郁郁,但看到这张便笺上的内容,居然有些忍俊不禁了。
很少有人知道,堂堂楚城主虽然在修炼上有着令旁人望尘莫及的天赋,但过去在文化课上却是个老大难。
他们游历各地时,曾遇到一个以诗文入道的修士,那人可谓是出口成章、妙笔生花。修炼狂人楚余霁发现了新的修炼途径,自然是也想尝试。
于是在那两月中,灵均给他恶补文化课,路过集市时,也买了不少《诗经》《声律启蒙》之类的书。
结果到最后,楚余霁什么也没记住,只在无意间记住了河边一钓鱼老叟随口吟的“今日空竿无渔获,不如归家宰猪吃”。
所以便笺上这两句文邹邹的话,怕不是楚余霁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
忆及过往趣事,灵均脸上又多了些笑容。连日布满愁绪的脸上乍一露出这样的微笑,恰如冰川解冻,美艳不可方物。
窗外的人见到这一幕,差点也看呆了。不过,他好歹没忘记正事,赶紧敲了敲窗棂。
便笺上的话是令灵均展颜一笑了,但笑不代表着就要同意邀约。灵均盯着这张纸看了半天,心里迟疑着。
这时,他忽然就听到了窗边传来的轻响。
转头望去,原本紧闭着的窗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道狭缝,窗台上放着一支寒梅。
灵均有些疑惑地蹙了蹙眉,随手将便笺压在桌上的公文册子下,缓步朝那边走去。
“这花......似乎刚摘下不久。”
他拾起那枝花,低头轻嗅,花瓣与枝叶上尚带着一丝外面的寒气,与花香交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怡人的冷香。但经过鲁大师的修缮,恒温法阵已经恢复了运行,这会儿,院里哪哪都很温暖。
“奇怪,是谁放在这里的。”
话音刚落,一阵风拂过。窗户忽然大开,紧接着又紧紧闭合起来。灵均眼前黑影一闪,便被来人搂着推到了屋内靠近床铺一侧的隔扇之后。
来人似乎怕伤到他,用的力道很轻,动作却是不容置疑的强硬。
灵均立刻想到了前不久糟糕的回忆,下意识地想要喊出声来,身体也在拼命挣扎。
“唔。”
来人像是预料到一样,先一步捂住了灵均的嘴。为了防止灵均乱踢,他还用膝盖强行分开灵均的双腿。让他无法使力。那如兔子般挣扎弹动的身体,也被他轻易摁在了怀里。
好家伙,这一套破窗而入加绑人捂嘴可算是熟练得很,还专挑了十一离开的时候,不知道是哪来的老手。
灵均又羞恼又惊恐。
“嫂嫂别怕,是我。”
声音虽然被刻意压低,但尤带少年时期的清朗,还带着一分不易察觉的属于情/欲的沙哑。
灵均蓦得瞪圆了眼,抬眼一看,身前那人果然是楚容宣。
只是不知为何,青年的下巴和脸颊处,竟有几片擦伤和淤青,看起来颇为狼狈。
“容宣,怎么是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这才意识到今日的种种古怪之处。有人闯入时,鲁大师新设的防御法阵竟未启动。到头来,强闯的居然是自己人。
“此事说来话长。”楚容宣摇了摇头,“一会儿嫂嫂你能不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让我在这里呆一会。”
说罢,他还补充道,“你答应了我就放开你。”
灵均这才注意到两人的尴尬姿势。他身后是坚硬的隔扇,前面则是硬邦邦的胸膛。身前那人仿佛怕他挣扎,还一个劲地压他,隔着薄薄的衣服,他都能感觉到对方灼热的体温。
玉白的脸颊渐渐泛起了红晕,一路蔓延至耳根。随后,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楚容宣其实也不好过,刚才他捂住灵均的嘴时,那柔润的双唇擦过他的掌心,让他瞬间想到了梦里种种。年轻人精力旺,他的身体立刻有了反应。
灵均却不知道这些,挣扎的时候还拼命往他身上点火,在他怀里羞涩脸红时的情态更是有万千风情。楚容宣不知道自己是花了多少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做出更加过分的举动。
但见灵均乖乖点头,他也只能失落地将手从灵均的腰上挪开......到现在一共就摸到两次,居然还不能多摸一会。
不过他还算运气好,刚才灵均又是惊惧又是挣扎,这会儿浑身都没什么力气。楚容宣刚放开灵均,就见灵均差点摔倒,于是赶忙又搀住了他的胳膊。
虽然没刚才那么亲近,但好歹也不亏。
“你怎么来了?还这幅鬼鬼祟祟的样子。”灵均再次问道。
楚容宣故作失落,“嫂嫂不见我,我就只能以这种方式强行闯进来了。”
“到现在你还开玩笑!”
这话一出,灵均自己也愣了愣......这对话,怎么有点像亲密之人之间的打情骂俏?
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唇以掩饰尴尬,然后接着说了下去,“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楚容宣还没回答,门外就传来了管家的通报。
“夫人,前院出事了。”
好了,联想起楚容宣说的别把他供出去,这小子指定是闯祸了。
灵均没好气地看了楚容宣一眼,却不知这一眼带点嗔怪之色,勾得楚容宣心里又痒痒了。
“怎么了?”他稍微提高声音,回应了门外传来的话。
“容宣少爷把几个上门拜访的门派子弟给打了,还跑得不知所踪。现在几个人都聚在大堂要个说法。城主今日依旧在边境,明远老爷说他身体不适,不想处理这麻烦事。夫人您看......”管家声音迟疑。
果然是闯祸了。
灵均说道,“让他们稍等片刻,我一会儿过去。”
转头一看,楚容宣果然眼神闪烁。
“怎么打人了?”
楚余霁别过脸去,活脱脱一副叛逆期青年的样子,“看他们不爽,想打就打了。”
“跟我说实话,平日里你不是那种没分寸的人。”
“我无意间听到他们说了很多不好的话......关于你的。我一时气急,就没控制好自己。”
灵均叹了口气,“他们嚼舌根是他们不好,但你不应该对他们出手。”
“我知道我又给你添麻烦了,但是......诶?你信我?”
“我当然信你。”灵均抬手摸了摸楚容宣的头,对面的人已经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了。
“毕竟我几乎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品性,我当然了解。”
听到前一句话,楚容宣还挺高兴。听到后一句,他立刻像应激了一样把头从灵均的手下挪开。
“什么叫看着我长大的,我们还没差那么多岁吧。”
“我今年已二十有九,你距离弱冠之年都还差两年。十一年还不算多吗?”
灵均静静地看着楚容宣,眼里仿佛洞悉了一切。
他知道了......他是在提醒我。
楚容宣瞬间意识到自己的那点心思早已被灵均察觉,脸色立刻变得复杂难辨,先是闪过一丝错愕与尴尬,接着慌乱不安地低下头。
灵均见他这副模样,又叹了一口气,然后转移了话题。
“你脸上的伤得处理一下,过来,我帮你涂药。”
“我没事。前院那边......”
“就让他们等着吧。”见楚容宣面露错愕,灵均失笑,“难道我在你眼里就是个以德报怨、被欺负了还笑脸迎人的软包子?”
难道不是吗......楚容宣心想,楚余霁这么对你,你还愿意为他劳心劳力。
“他们说的话,我都能猜到。左右不过是说我被城主冷落十年,定是年老色衰。又或者说我善妒,占着这个位子不走。”
“你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但我是我,他们是他们,与他们计较,我岂不是掉了份儿?”
灵均语气轻松,楚容宣却知他有多么不容易。他每日事务繁忙,哪还有精力去追究那些事。所谓的不计较,不过是久而久之已经习惯了那些流言蜚语......
“好了,过来,我给你上药。”
灵均把楚容宣推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然后从柜子里拿出几瓶药。这几瓶药也是从府医那拿的,专治外伤。只要涂上这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楚容宣脸上保管干干净净。
坐下去以后,楚容宣的海拔总算降下去一点了。灵均用手指蘸了药粉,微微弯腰,在楚容宣的脸上轻点。
冰凉的指尖在楚容宣的脸上划过,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从他这个稍低的角度看过去,灵均的墨发从耳后滑落,垂在胸前,平添一分温婉。眼神专注,看起来心无旁骛,让他不禁为自己内心的肮脏念头而感到羞愧。
他忽然伸手捉住灵均的腕子,结结巴巴道,“我......我自己来吧。”
灵均一看,这人的脸已经红得跟个洋柿子一样。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手,把瓶子递了过去,答应得极为爽快。
“好,那你就自己涂吧。如果看不到,就凝一面水镜出来。”
看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楚容宣又憋闷起来。
楚容宣在那边涂药,灵均看到之前的那枝寒梅还落在窗台边上的地上,就过去捡了起来。
“这寒梅又是怎么回事?”
“啊,就......路上看到这花开得好,想摘就摘了。怎么样,你喜欢吗?”
“想打就打了,想摘就摘了。但如果我没记错,梅苑可不在前庭到我这儿的必经之路上。你居然还有时间绕路去摘花?”
灵均垂眸,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抚弄着花瓣,“容宣你现在可真是......”
被戳破了心事,楚容宣索性也不想拐弯磨角了,“我并非绕路,而是特意摘来给你的。”
“我打了那些人,但我也不怕那些人追责。之所以来这里,就是因为想见见你,把花给你。”
“嫂嫂,不,灵均,你就没有考虑过要改变一下现在的生活吗?”
这下连“哥”都不愿叫了,足见这人到底是有多在意年龄差。
“罢了。”灵均将花枝放下。
“你不是一直想出去历练吗?等余霁这次回来,就让他对明远长老开口,让你自己去游历。只要余霁开口,明远长老不会不同意。你这年纪,确实应该多去外面结识一些同龄人。”
“我说的不是这个,灵均你莫要转移话题。”
他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先前他一直不说破,就是怕灵均知道他的心思后会疏远他。
“你可以不回应我,我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可你为什么要送走我,明明过去你都和我老爹站在同一阵营,整日说着府外危险。就因为知道了我喜欢你,所以你连之前说过的话都能收回吗?”
楚容宣的眼底闪过一丝委屈。
听到这情绪激动的质问,灵均并没有急着解释,而是神情恍惚地看向窗外。
“原先,我确实一直觉得府里安全。但现在,我发现是我想当然了。这府里已经不安全了......等余霁回来,相信他也会明白我的用意。”
听到这含糊不清的话,楚容宣下意识地将这当成了灵均的敷衍。
“你们都一样。”都把我当成小孩......
灵均无奈,“容宣。”
“我不想你为难。”楚容宣沉默了半晌,开口道,“若是我对你再多做纠缠,怕不是又会多很多针对你闲言碎语,到时候那么多人,我打都打不过来。既然你愿意让楚余霁出面,那我之后会按照以前所想的那样,出门历练。”
“所以在我离开之前,你就不要再疏远我了。”楚容宣的眼神带着祈求。
好一招以退为进,若不是阿灵精通心理学和茶言茶语,怕不是就被他骗过去了。
事实确实如此,楚容宣说是要听从安排乖乖出门历练,其实心里还有没出口的下半句,【等我历练升级、龙王归来,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就回来接你】。
见灵均的眼中有些动容,楚容宣趁机坦白他今日真正的来意。
“十八之夜,城里有灯会,你可愿与我同去?我这都要走了......”
这没有血缘关系的两兄弟竟想到一块去了,又给自己出了道难题啊。
最终,灵均还是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已经有约了。”
若是他真的为了赴小叔子的约,而拒绝了名义上的夫君的邀约,那他成什么人了......更何况,灵均想知道楚余霁究竟想和他说什么,说到底,他依旧是放不下那个人。
楚容宣这一步步的装弱服软,反而替灵均下定了决心,替楚余霁作了嫁衣。
楚容宣面露失望,转头默然不语,忽得瞥见桌上有什么东西。
这几日,在楚余霁的整顿下,送来灵均这里的公务册子已经少了很多,像今日,便只有一册。
所以,楚容宣很容易地就发现了桌上压着的便笺。在关于灵均的事上,他总是格外敏锐,立刻猜到了真相。
“是他?”
灵均点了点头。
“你要为他而拒绝我,可他有什么值得的?”
“只要我觉得值得,那便值得。”灵均轻声说道。他总觉得自己再大点声,楚容宣就要碎了。
“我知道了。”但我不会放弃的,楚容宣在心里说到。
话都说到这儿了,自然没什么可以说的了,楚容宣匆匆走出灵均的院子。因为魂不守舍,他竟没发现院外隐秘处站着个人。
“果然在这。”顾青悬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眸光一闪。
今日他在府里闲逛,无意中就听说了楚容宣打了人的事情。不知怎的,他逛着逛着就走到了灵均的院子附近。
结果一到这儿,就看见楚容宣拿着枝花翻着窗子进去了,进去以后还急不可耐地拥住了里面的人。紧接着,窗子又可疑地紧闭了起来,两人不知在里面做什么。
这一幕,可不就是私会的场景嘛。
“真是水性杨花,果然不是个安分的,连小叔子都勾/引。”
顾青悬冷哼一声,但回忆起那人的细腰被人轻松握住的样子,心里却泛起一丝异样。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不一会儿,他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我在想什么......那可真是有辱斯文。”
于是,他顶着个显眼的大巴掌印,也皱着眉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