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迟。
十一端着药, 一路目及新发的绿意,听着清脆的莺啼, 连心情都畅快不少。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府中最膈应他的那个人不在。
来到灵均门前,他敲了敲门,见无人应答,他有些担忧地轻轻推门入内。
看到屋里的场景,十一不由放轻了脚步。灵均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日光透过窗纱落到桌上, 形成一段细碎朦胧的光河,随着时间慢慢地往桌子中间淌去,渐渐淌到了那片白净的雪颊上。
那人确实宛如雪堆出来, 一身冰肌雪骨。
被日光一照, 就像是要被晒化了一样, 腰肢与肩颈微动, 将脸往下埋了埋。本披散在身后的青丝往两侧倾泻下来, 反而将一小截柔软莹白的耳垂和白皙细腻的后颈暴露了出来。
十一只是在远处看着, 就能想象这捧被日光融化的春雪能有多么柔软。
他静静地在原地看了一会,还是轻手轻脚地去床上拿了条毯子。
现在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以灵均的体质, 若是在这桌上再多睡上一会,怕是要受凉。
只是他动作虽轻,在那柔软的毯子触及肩头的那一刻, 却还是惊动了枝上蝶。漆黑而浓密的睫羽如蝶翼般轻轻颤动了起来。
“嗯......”
灵均睁开眼,眼中还带着几分刚睡醒的迷糊。
“十一, 你来了。”
他低头看了看从肩头滑落的毯子, 自言自语道,“我怎么, 在这个时候睡着了。”
“过去主人好像都没有午睡的习惯。”十一一边说着,一边将桌上有些放凉了的药拿到手中又热了热。
“是啊。”灵均想了想,“好像最近总是特别困,今日居然还在桌上直接睡过去了。莫不是春天到了,犯起了春困?”
“多休息休息总是好的,主人过去就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休息得太少。”
十一将热好的药递过来。
“或许吧。”
虽然醒了,但灵均还是觉得骨软筋酥的,提不起什么精神,他恹恹地拿过那碗药。
扑面而来的依旧是熟悉的药味,但不知为何,灵均总觉得今日的药味格外苦涩,苦涩到......有些刺鼻。
他蹙着眉屏着气,想要像平常一样一口气灌下去。
“唔。”
他匆忙地将碗放回桌上,捂着嘴弯下腰,虽什么也没吐出来,但眸子里却已经憋出了泪意,看起来极为难受。
“主人!”十一有些手足无措地想过来扶他。
“我......没事。”灵均苍白着脸直起腰。
“我只是觉得,今日这药味格外冲鼻,不仅有苦味,还有酸味,让我有些犯恶心。”
十一脸色一变,拿起那碗药闻了一闻,神色却变得有些疑惑。
他犹豫着说道,“这药的味道,和平日并无区别。而且也是我亲眼看着他们煎的,应该没人敢在里面放手脚。”
“是吗。”灵均揉了揉有些胀痛的腹部,“可能就是脾胃有些不适。”
十一回想了一下,这些天,灵均除了容易困,好像吃得也少。
有一日,楚明远托东域那边的人带回些灵兽肉和海鲜,还特意分了好些给这边,说开春要好好进补一下。灵均却只挑着桌上的时令蔬菜吃,一丝荤腥也不沾。
他作为主人身边贴身侍奉的人,竟如此粗心。
“主人,我去叫府医。”
灵均正垂着眼眸,轻抚着小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好像陷入了沉思。
听到十一的话,他才反应过来,“等等。”
“先别去找府医......明日,十一你陪我去城中找郎中,记得切莫惊动他人。到时候,可能还要你配合与我演一出戏。”
十一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却没想到第二日的那出戏,会这样出乎他的意料。
......
“今日的出行,我不想被其他人知晓。”
灵均坐在镜前,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妇人常梳的堕马髻,半张脸微微朝外,对着镜子往莹白的耳垂上戴上一丸翠绿的坠子。
十一已经很久未见到灵均作女子装束,更是从未见灵均作已婚妇人的装饰。他愣愣地站在他身后,就这样看着灵均挽发梳妆,竟看呆了。
“所以十一,我需要你想办法带我出府,并且不被任何人发现。等出府以后,我们就扮作......十一,十一?你在听吗?”
灵均从镜中发现了十一的走神。
“在听。”他赶忙说道。
“好,那我继续说。等出府,要麻烦你假扮......假扮成我的夫君。”
大概是自己也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很荒谬,灵均顿了顿,那缀着翠玉坠的耳垂一下子变得通红。
十一习惯性地点点头,应下来以后,才意识到灵均究竟说了什么。
夫君......啊?让他扮作......主人的夫君?
他整个人陷入宕机状态。
见十一答应得爽快,灵均觉得自己也不该作忸怩态。不然本来没什么事,也非成了有什么事了。
“你答应了就好。”
他起身去外间的柜子翻找了一阵,拿出几件衣服和一顶帷帽。
看到这些东西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怀念。这两件常服是成婚前他与楚余霁一起去布庄亲自挑了布料做的,就连花色图样都是一一对应的。当时一次性做了好几套这样的衣服,可惜都没穿上一次,便都放入柜子里了。
灵均将其中一件递给十一,“一会你要陪我上街,穿影卫的衣服怕是会引起注意,先换上这件吧。”
“哦......哦!”
不一会儿,两人都换好了衣服。十一显然也发现了两人衣服上的小细节,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受。
楚余霁若是知道自己过去精心定制的“情侣装”还未穿过一次便便宜了别人,怕是要吐血三升。
“府里的阵法熟悉我们的气息,无需防备。你只要带我躲过其他人就好。”
“好。主人,得罪了。”
十一点了点头,上前一步,托着灵均的膝弯和腰将人抱了起来。
“这样是最快的,也是最安全的。”他感到了怀中人身体的僵硬,轻声说道。
“如果害怕的话,抱紧我的脖子就好。”
灵均想想自己这拖后腿的身体,叹了一口气,也逐渐接受了这个安排。
随着一阵轻微的衣袂破空声,十一身形一展,瞬间从建筑之间掠过。怀中之人对他来说仿佛只是一片微不足道的轻羽,丝毫影响不带他的速度与敏捷。却又像是一件重如千钧的珍宝,让他时时刻刻都忍不住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主人就这样乖乖窝在他怀里,还那样依赖地搂着他的脖子。他们穿着相似的衣服,衣服上有着同一种壁橱里的熏香。某一刻,十一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若是他愿意跟他走,他们做一对寻常夫妻......
只可惜这样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利用建筑间的阴影和转角,十一带着灵均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其他人的视线。不一会儿,两人就站在了城主府之外的街巷里。
灵均戴上帷帽,与十一来到一个医馆前。
“这位公子是带自己的夫人来看病的吗?”有伙计出来招呼。
他们这家医馆有位某方面很厉害的圣手坐诊,甚至被城中人戏称为“送子观音”。看到面前两人携手而来,伙计立刻将他们认做了一对。
这也是灵均为何要让十一穿成那样陪同自己前来。
这世间偏见颇多,他可以不在乎世人的目光,却也不想让自己的秘密被人究根问底。若是单独来看这病,反而会引人注目。
“夫君,那我先进去了,你在这等我就好。”灵均说道。
“嗯。”十一耳根发红,闷闷地应了一声。
他叫他夫君......
“夫人,您也是来找方娘子的吗?”伙计将灵均迎进去,“这会儿来寻方娘子问诊的人有些多,您可能需要多等一会,不如将您夫君也一起叫进来等。”
“不用了。”灵均摇摇头,“我只是想借用一下孕灵石。”
有修士存在的世界本就不科学,在这里,用来判断是否有孕的方法自然也并不仅限于大夫把脉这一种。灵均特地来这家医馆,并非是冲着那位方圣手去的。他毕竟是男子,若是让大夫一把脉,怕是会立刻被知晓。
“您确定吗?”伙计面露惊讶。若是想确定是否有孕,随意一家医馆怕是都能做到。来这边问诊的病人,大多数是想让大夫顺便给自己开点调理的方子。
“嗯。”灵均没有多说什么。
伙计心里暗自八卦,这位夫人与那位公子刚才看着感情甚笃,没想到好像也各自有秘密。
他引着灵均来到二楼的一个房间,拿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您将手放在上面就可以,如果石头亮了,那便是有喜事了。”
片刻以后,十一见灵均有些恍惚地走了出来。
“主人,怎么样?”
他其实很想知道为什么灵均要避过府医私下里去看大夫,但一直以来,他所习惯的便是不多问、只是按照灵均所说的去做就好。
“我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出现了一些在我意料外,但又是之前自己计划之中的事。”
他看着还算镇定,内里的思绪却如乱麻般交织着。怎么会......那日他明明只是对他......但是一个多月,时间对得上,他更是只与他有过。
可现在,或许没时间去考虑“为什么”的问题了,“怎么办”的问题是摆在灵均面前的最需要解决的问题。
他想要留住这个孩子,即使是付出再大的代价。
花灯节时楚余霁所说之语几乎让他成为惊弓之鸟,灵均下意识地想向所有人瞒住这件事,包括......现在站在他面前关切地看着他的十一。
“十一,带我回去吧。”
十一掩住眼底情绪,点了点头。
来的时候有多惊喜,现在就有多失落。他终究不配成为能让他说出心里话的人吗?
......
回来以后,灵均看着桌上那碗凉透了的药又是一阵头疼。他现在怕是不能乱喝药了,但突兀地停药或者换药方怕是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这么一想,需要头痛的事还有很多......灵均心事重重地将药缓缓倒入花盆,面露疲惫。
如果现在楚余霁出现在他面前,他竟有种将一切和盘托出的冲动。
可是,他们都不会想让他留下这个孩子的。他谁也不能信,唯一能信的只有自己。
灵均解衣上了床,缩在床角,抱紧了被子,双目空洞无神。
他真的能做到吗?
有细微的抽泣响起,不多时,却又归于平静,只留下一室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