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的寒冬夜里,韩方驰说他没地方去了,何乐知裹着羽绒服下楼接他,用校服挡着他的头,不让风雪吹他的脸。
在何乐知温暖的小房间里,韩方驰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因为别的,坐在何乐知的小床上,一直在打摆子。
他失神地看着何乐知,有些无措地说:“我听见我爸说,他跟我亲近不起来……因为我……毕竟不是他们亲生的。”
何乐知一瞬间把眼睛瞪圆,嘴也张开了,却说不出话。
“我妈说已经养了十几年了,让他别把这些挂嘴上。”韩方驰两只手抠着床沿,眼神空洞,眼底却红。
他低声问:“乐知,我是谁啊?”
在一个极为普通的夜里,韩方驰起夜想去厕所,听见了爸妈的对话。那时韩知遥还小,刚让她自己睡一个房间,因此爸妈不关卧室门,怕听不见她夜里哭。
如果不是恰好听见了“方驰”,他不会驻足听那一会儿的,压着声音的那一小段聊天,让韩方驰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再没有过真正的归宿感。
他妈妈在跟他爸说,别在方驰面前表现得那么明显,方驰已经够优秀了。他爸说不是亲的总隔着一层,没办法。
这也能很清晰地解释通很多事。
他妈妈不提,本来就是个性格淡的人,对每个人都差不多;但在爸爸身上对比得就很明显。从小韩方驰就从来没被他爸爸很亲近地抱过,也从不单独带他出去玩,他从来没有骑过爸爸的脖子。虽然关系也还过得去,只是别的父子之间那种像兄弟像朋友的亲近,他们从来没有过。
而对知墨和知遥就完全是不同的态度,韩方驰一直以为是因为他爸更喜欢女儿,而他是哥哥,所以是不被偏爱的那个。
当晚韩方驰从家里离开,爸妈知道他听见了。
之后几天韩方驰住在何乐知家里,没有回家,妈妈给他打电话,让他别多想。
等到韩方驰回家以后,他们也从来没公开聊过这些,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只是他知道了,爸妈也清楚他已经知道了。
接下来的这么多年,双方心照不宣。不疏远、不亲近,父母知道他优秀懂事,也一直像家人一样接纳他,只是不够亲近;韩方驰感激父母,会尽力回报他的家庭,但他也融不进去。
别人都以为韩方驰有个完美家庭,和乐幸福。
只有何乐知在韩方驰最脆弱的那个夜晚,知道了他的秘密。何乐知那晚抱着韩方驰,用他自己暖洋洋的体温去贴近他,把自己的小床让给他。
何乐知那时保证说,会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
可就在刚刚,周沐尧撕破了这层黑布,说这不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韩方驰落在何乐知身上茫然的眼神,把何乐知的心烧了个洞。
“我……”何乐知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似乎怎么辩白都空洞。
“没事儿。”韩方驰说,说完朝他张开胳膊。
何乐知抿着唇走过去,韩方驰抱住他,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
“我没说过。”何乐知在他旁边说。
“嗯。”韩方驰闭上眼睛,“它不重要。”
“不是不重要,”何乐知和他分开,看着他眼睛说,“我没有说过。”
韩方驰还是说“嗯”,把何乐知抱了回来。
周沐尧跟韩方驰他们两家挂着亲戚,他知道这事不是不可能。可周沐尧知道这是韩方驰跟何乐知之间的秘密。
如果不是他们俩私下聊过,周沐尧最多自己知道,他不会点出何乐知也知道。这让何乐知解释不清,也很难自证。
与此同时,何乐知难免自责。无论周沐尧是怎么知道的,他今天说出的这两句话,都代表着何乐知没有把那份独有的信任保护好。
表白时的那一切犹在眼前,何乐知坦坦荡荡朝韩方驰要的忠诚和信任,化成今天的一个巴掌,扇在他自己脸上。
韩方驰显然不想聊这个了,何乐知也没有更能解释得清的话说,如果只是一遍遍重复“没有”,这也没有意义。
当晚,两人收拾完回了房间,却什么都没做。
这一晚不论对他们俩谁来说,冲击都不小。他们各自沉默地睡了,只是一直牵着手,韩方驰牵着何乐知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睡着之前一直捏他手指肚玩。
第二天一早,何乐知睁眼时两人是背对背的姿势。
这好像还是在一起之后第一次醒来时他俩离这么远。何乐知翻过身去躺了会儿,手指沿着韩方驰脖子和肩膀的弧线轻轻画了一条线。韩方驰没像平时那样抓住他的手,或是转过来把他搂过去,可能是没醒。
何乐知在背后看了他几分钟,接着放轻动作下了床。
不等走到门口,韩方驰出了个声。
何乐知停下脚步回头,韩方驰依然还是刚才的姿势没回头,何乐知却秒懂,绕过床去到韩方驰那侧蹲下。
韩方驰没睁眼,只说:“让你走了吗?你就走。”
声音里是还没醒透的哑。
何乐知笑了下,在他脸上亲亲。
“醒了挠我脖子一下就要走,就这么敷衍我。”韩方驰说。
“我什么时候挠你了……”何乐知失笑地说,接着又亲亲他下巴,说,“没敷衍你,我以为你没醒。”
“没醒不能抱?我每次抱你都醒了?”韩方驰睁开眼睛,明显气不顺。
何乐知也不跟他说了,在韩方驰这侧重新躺下,把自己塞进韩方驰胳膊范围,笑着问:“这样可以吗?”
韩方驰也不说话,收收胳膊,又把眼睛闭上了。
以他们俩的性格和感情基底,加上对彼此的足够了解,想让他俩闹矛盾不太容易。既吵不起来架,也生不起闷气。
但周沐尧折腾的这一趟,似乎还是在他俩之间留了痕迹,虽然接下来的几天彼此都表现得无事发生,可跟之前的那些天比起来,还是有点区别。
不到有隔阂的程度,但显然也没能立刻从心里放下。
比如睡醒了常常没在抱着,比如睡前他们会亲吻,但是这些天都没有做爱。
韩方驰尽管已经把情绪隐藏得很好了,但对情绪感知细腻而敏感是何乐知的特点。他隐隐约约地感到韩方驰还是有气,可他又不知道怎么把它消除。
听到耳朵里的话擦不掉,而他除了“我没跟别人说过”以外,没有任何能证明自己的话了。在前面那些年里,他和周沐尧才是最亲密的人,在别人眼里,他们之间才应该“没有秘密”。
何乐知的情绪也有一点复杂,既有种挫败感,想到方驰当时的眼神就觉得非常心疼,在这些以外又不免有些无力,因为他本就是坦荡的,此刻却陷入了无法自证的处境。
但无论如何,何乐知不能允许他们俩带着小疙瘩过日子,它必须解开。
一天晚上,韩方驰有急诊手术,说不一定几点回来,何乐知就自己先回了家,之后出去跑步。
看见韩方驰的消息说快到家了,何乐知才回去。
他到家时韩方驰刚到,衣服还没换。
何乐知刚跑完步,一身速干衣上都是汗,他也没像平时一样进门先洗澡,而是就带着那一身汗往韩方驰身上一扑。
韩方驰没防备,差点没接住,往后退了一步,手一直搂着他腰,说他:“摔着你。”
何乐知不管不顾地吻上去,拖鞋也没穿,白袜子直接往韩方驰脚上踩。
何乐知向来干干净净,总是带着点香味儿。像现在这样的时候少之又少,比平时愣多了。
韩方驰刚开始怕他站不稳,抱着他怕他摔,后来托着他腰把他放料理台上,手拄在两边,沉声问他:“你要干吗?”
何乐知也不说话,露在短裤外的两条长长的小腿抬起来夹着他腰。
“跑兴奋了你?”韩方驰托着他的脸,擦掉他额角的一小层汗。
何乐知“嗯”了声,笑着侧过头,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每当何乐知表现出跟平时有反差的特质,就格外吸引人,能让人发疯。
他们甚至没回卧室,韩方驰不让他从料理台上下来。
房间里所有灯都关掉,这样从外面看就完全是黑暗的。他们避开厨房的窗户,何乐知被困在方寸之间。
当一切平息,何乐知腿后侧红了一片,在理石台边上硌得一条一条的。
韩方驰手垫在台面边沿,以免他硌,呼吸还没喘匀,静静地和他接吻。
“今天怎么了?”韩方驰眉眼间还有没平息掉的温度,问他。
“哄哄你,”何乐知腰要断了,手向后拄着借力,腿无力地垂着,他长长地呼了口气,笑了下说,“怕你不愿意跟我好了。”
“我怎么了?”韩方驰不承认。
何乐知抬起一只手,摸摸他的眉心,又顺着眼眉摸到额角。
他的眼神认真下来,跟韩方驰说:“我从来、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何其也好,周沐尧也好。”
韩方驰“嗯”了声,垂着视线,“我知道。”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不是……”何乐知的话没有说完,被打断了。
“——不想说这个。”韩方驰说。
在极度亲密后最温情的时刻,韩方驰还是拒绝这个话题。
何乐知的话被堵了回去,小疙瘩依然没解开。
两人沉默半晌,韩方驰手动了动,想把他抱下来。
何乐知歪着头,轻声问他:“方驰,你是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韩方驰皱了下眉,又说,“但它不重要。”
“那为什么皱眉?”何乐知紧接着问。
皱眉就代表这里还是有让他产生烦躁情绪的东西,既然它不重要,韩方驰不应该皱眉。
韩方驰说:“我就是不想聊这个。”
“我不想攒个小疙瘩在这儿,咱俩才在一起多久,现在就开始攒吗?”何乐知说。
“没有疙瘩。”韩方驰看着他说。
“你感觉不到吗?”何乐知也皱了下眉,“我们别这样,方驰。”
韩方驰沉默了几秒,亲了亲他的嘴唇,说:“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何乐知抱着他,在他耳边说,“不是想跟你吵架。”
何乐知摸摸他的背,和他说:“你有任何情绪都可以告诉我,像平时那样说我两句也行,你别自己消化。这几天咱俩稍微有点别扭,你感觉到了吗?”
韩方驰说:“对不起,本来再过两天就好了,是我的问题。”
“不用道歉。”何乐知仍抱着他,下巴抵着他的肩膀,说,“告诉我你怎么了?生气了?”
韩方驰把脸埋下去,“嗯”了声。
何乐知在心里松了口气,问他:“因为周沐尧?你觉得我跟他聊过你的事?”
韩方驰摇了摇头,只说:“你不可能。”
何乐知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睛。
“它真不重要,”韩方驰语气完全不在意,“知道就知道了,无所谓。”
何乐知放开他,看着他问:“那你气什么呢?”
韩方驰又把他抱回去,声音闷在他肩膀上,“你当着我面跟他说喜不喜欢的,我心里不舒服。我本来不介意,但这几天我就是拧着劲儿,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何乐知都傻了,这几天里思维被另一个角度困住,完全没想到这个。
韩方驰接着说:“我知道都过去了,以前再喜欢都没有意义,因为这个生气不应该,也没必要。过几天我自己能消化完,你还非得问我。”
他说话时把嘴唇抵在何乐知肩膀上,声音闷闷的,何乐知心都被他攥紧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何乐知想给自己两下,他抱着韩方驰,亲亲头发亲亲耳朵,“对不起方驰,我当时气急了,我没考虑到。”
韩方驰“嗯”了声,说:“原谅你。”
“对不起对不起。”何乐知心都被搓得稀巴烂了,后悔没再早点问出来,也庆幸没真让韩方驰自己把情绪消化下去,“是我欠考虑了,我保证再没有下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