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之在小区门口站了很久,也混混乱乱地想了很多。
想周庭光对他那么客气是不是因为要和别的人订婚了,想那个订婚的对象是不是和周庭光一样家境优渥,想他今天冲动莽撞地来这里是不是很不合时宜……
想到最后,也没有勇气去做些其他的——换做以前的他是不会这样的。
真是奇怪,什么都没得到过、还不那么亲近的时候,束之总是有很多莽撞的勇气,可共有的记忆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胆怯与患得患失,哪怕如今完全失去,也还是找不回当时的那种无畏。
又或许是还没彻底舍下,所以还是不敢。
等今日那场预演排练了很久的大雨终于落下的时候,束之才发觉自己已经在这里站了有几个小时了。
而这不过才几分钟没反应过来,他就浑身被淋了个湿透。
四月的港湾不冷,可落下的雨滴还是带着凉,衣物被打湿贴在身上,黏腻的寒气顺势钻入皮肤,让整个身体都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真倒霉啊。”抱着双臂打了个喷嚏,束之知道自己得回去了,如果这时生病,后续的电影节会比较麻烦。
但其实还有些依依不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了这里,竟然连面也没见到,如果错过这次,也不知道还没有下一次机会。
想着这些,他又忍不住偏头往小区大门处看去。
盯了一会儿,正准备收回眼神的时候,却在内里的小道上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身影,有些昏黄的路灯透过如麻的雨丝加盖在那人的伞上,让他身型清晰,脸却在伞下变得越发模糊。
相似的画面开始刺激记忆,束之不可控地走神,恍惚间想起两年前的某个雨夜。
是不一样的伞,是一样的人。
其实他是没底气来见这个人的,但等他意识到不对想逃的时候,已经迟了。
周庭光从小区外的垃圾桶旁绕道朝他走来,藏在伞下的脸随着距离的渐进而逐渐变得清晰,最后停在距离他只有一步远的地方。
束之在雨中,周庭光在伞下,他们如此对视着。
大概这样僵持了几十秒,束之才准备开口,可几乎是和周庭光异口同声。
“听说你要订婚了?”
“你来这里是做什么呢?”
周庭光一顿,“你听谁说的,阿辉?”
束之不打算出卖好心告知的李施曼,于是选择沉默,并等待周庭光回答。
然而周庭光似乎并不打算揭晓谜底,他只是用一种非常平静的语气接着刚刚的话继续问:“大半夜地出现在我的小区门口,下雨了也不躲,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向我道歉,然后让我原谅你吗?”
周庭光还是没有叫他的名字,而且从前也没说过这样尖锐的话。
直到这个时候,束之才真正对面前的人产生了一种阔别未见后的生疏。
本来也是,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一切都在流逝,旁的人早已迈入到了生活的下一个维度,只有束之将自己禁锢在了时间的长河中不敢回头、不愿往前走。
“我是应该要向你道歉。”束之努力地扬起嘴角,尽量让表情礼貌且好看些。“当时……”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庭光给打断,“没关系,我现在原谅你了,然后你打算怎么做呢?”
束之眨了眨眼,觉得自己破烂的身体好像漏了雨进去,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被泡得愈发沉重,呼吸也变得有些艰难。
“没有什么打算。”他变得有些自暴自弃,“不过你如果希望我做些什么赎罪的话,都可以,我都愿意做。”
好似觉得他的话很荒谬,周庭光很轻地笑了下,但眼里没什么笑意,而且也没再接着他的话说下去。
“束之。”
时隔两年,周庭光终于又再叫了他的名字,虽然全名全姓。
不过接下来他又说:“照片还留着吗?”
“什么?”束之没反应过来。
“当年,你说过的留下来的证据,拿来要求我的那些。”
经此提醒,束之才回忆起自己从前原来犯下过这样的罪、做过这样不道德的事情——在世间所有接近周庭光的选项中,他选择了最坏的那一个。真是糟糕。
“应该删了吧。”束之回答他,然后又忍不住开口为自己辩解了几句。“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忘恩负义的人,你给我的帮助,我都还是记得的,我不会拿那些东西来攻击你的,你放心。”
“是吗?”周庭光微微俯身,看向束之的琥珀色的瞳孔中汇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光。“既然这么感谢我,又为什么不信任我?”
“我没……”
对于周庭光无端端的指控,束之惊愕不已,可却没得到解释的机会。
“不用再说。”
仿佛耗尽掉了今日所有的耐心,周庭光直起身子往后退了半步,但不小心移出了伞的保护范围,半个肩膀都被雨水打湿。
可落下的雨却没再将他打湿,湿透的衣物在体温的感染下变得干燥些许。
“我问过你很多次,但你都选择闭口不提,那现在就更没有再说的必要了,你不想要的东西,我也没理由强加给你。”周庭光或许是有些不耐地说。
他话音甫一落下,不远的地方就时机正好地出现了一台车,惨白的远光灯打在两人的身上,车辆越靠越近,而后正正好好停在离束之一步远的地方。
束之一怔,倏地看向周庭光。
周庭光面上的表情很淡,连礼貌性的笑都没再挂。
和束之对视上后,他很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再见。”
在他们分别的数不清的第几个夜晚,周庭光头一次没和束之说晚安。-
束之不知道怎么去到的小区,也不知道怎么离开的小区,他的脑袋混混沌沌,难以给这两段路编排出一个附着着清醒思考的完整过程。
兀自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束之突然想起周庭光说的那几句话,于是赶忙起身打开行李箱,从角落里翻出了两年前的那部手机。
开裂破碎的屏幕也还没有换,过时的系统和处理器让开机变得卡顿,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这都是非常没有收藏价值的一个东西,但它或许可以被称作是某些具有价值的东西的容器,因而得以被保留到现在。
他熟稔地输入密码打开私密相册,去翻那些用来威胁周庭光的证据、接近周庭光的底气。
说“那些”其实也不准确,因为就只有一张照片——昏黄床灯下,周庭光熟睡的侧脸。-
束之实在不是很忙,所以第二天便联系了李施曼去看小雨。
小雨在湾区关外的一家高档疗养院,地理位置比较偏远,是寻常人不会偶然路过的地址,李施曼带着他开了很久的车才到。
但推门进病房的时候,床是空着的,里面并没有人。
“可能出去晒太阳了,我去找一下她。”李施曼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昨晚通宵给你整理了一下资料,关于两年前的那件事情,你想看就看下,不想看也无所谓,看你自己。”
束之的手机振动一声,她就退出了病房。
即使不打算做些什么,可他还是对两年前的事情抱有好奇心的,毕竟就束之现在再去回忆,也照旧觉得那一切都太过突然和混乱,像是末流悬疑编剧写出的烂俗剧本,为了制造故事的高潮,强行制造出突兀的戏剧冲突。
于是他扫视一圈周围,随后拉了一张病床旁的凳子坐下,开始翻阅李施曼发给他的文件。
李施曼是个绝对有条理的人,用十分清晰的序号罗列出了事件的疑点二三,并且几乎不带什么个人情绪色彩在其中,那些束之说过的、没说的,都被她给查了出来。
但有更多,是束之不知道的。
在他的视角当中,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很简单——因为小雨被剧组暴力欺压,他不自量力地想要去帮忙,而在试图私下和小雨的顶头上司联系取回她被压着的身份证件、往年工资、被虐照片的时候,某些不知名的大人物突然下场,在还没有展露任何身份信息的时候就联系联系上束之,威胁般地发送给了他那些腌臜的照片和“证据”。
并且提出了一个额外的要求:不允许他告知周庭光,以及远离周庭光。
束之早习惯了黑料满身的生活,却不希望小雨狼狈的照片被泄露出去,不希望她在遭受精神暴力、身体暴力之后再被言语暴力。
毕竟忽略网上的声音很简单,忽略现实的视线和议论却很难。
或许是个人英雄主义在作祟,对于这个摆在面前的电车难题,他最终还是天真地选择了小雨,而且小雨是那样绝望,她满身都是伤、满身都是伤。
看到那时的她,束之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当他被摁在厕所的角落拍下满身淤青照片的时候、被无数人骂人尽可夫俵子的时候、被掐着脖子灌酒的时候,也是在希望有人能救自己的。
也是那样天真地希望着的。
当时束之以为那些神秘人都是小雨制片组上司的人脉,额外的要求也不过是怕周庭光会插手,并未想太多。
可李施曼的这份文件却给了他另外一个导向结果。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束之倏地站起身,近乎失神地呢喃,耳朵在嗡鸣、内心在震荡。“原来一切都是因为我……”
他自以为慷慨地“原谅”了小雨两年,但没想到真正造成这一切的导火索其实是他,而小雨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无端端地被他连累丢了工作、受了伤,还因为行动不便险些丧生在了那一场意外当中,直到现在还需要不间断地接受心理辅导。
忽地,他想起了在福利院的时候得到过的评价,曾经他拼命想要甩掉,如今看来却很有道理——他确实是个连累别人的丧门星,确实一直一直在给无关的人带去麻烦。
束之双腿发软一个趔趄,却被身旁的椅子绊倒在地,又实在没有再起来的力气,便只能趴伏在病床上。
所以为什么连凳子的摆放都不能顺他的心意?为什么?
他在疑惑、他在质问,眼泪却不受控地从眼眶当中滑落,一滴接着一滴、一串连成一串,最后歇斯底里地嚎啕起来。
这个世界,真糟糕啊。
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糟糕啊。
“阿之?”
也不知哭了多久,病房半阖着的门突然被敲响,李施曼的声音传进来,却没有把门给推开。
或许是下意识的反应,束之在一瞬间收了声。
他手紧握着,指甲嵌入到肉中,以疼痛来制止自己的哽咽,又在最快的时间内平复好自己的心情,而后,他用被自己掐到发红的掌心用力抹去脸上的泪。
“请进。”
李施曼推门进了病房,手下推着束之两年没见过的小雨。
【作者有话说】
这里要备注一下:小雨受到的暴力不包含性暴力,我不习惯给任何一个角色添加上这样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