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之的人生很少谈永远,也几乎不会将这个词和“能”或者“否”相连在一起,可他那时觉得分开就真的是要分开了,再也不会有什么周旋的余地。
虽然现在认为的又与那时大有不同。
“当初那样以为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束之。”周庭光仍旧在追问,不像两年前一样点到为止。“是期待,还是在难过?”
“我不知道。”束之慢慢抬手去碰自己的后颈,指间触碰到的却只有粗麻面的抑制贴。“只是觉得没有留的必要了。”
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回答,却还是只能这么说。
留在他身体中的标记恒久存在着,气味却因为没有补充而在一天天地淡去,这让束之觉得好像又看了一遍合欢枯萎在自己的面前。
于是在某个阴郁的下午,他去到了医院,可小县城医院的技术没那么精湛,他的后颈上永久地落下了一道愈合不了的刀口——仿佛是连同从前发生的所有一起烙印成他生命中的陈疮烂疤。
显然他的回答没让听的人满意。
“没有告诉我的必要、没有不离开的必要,也没有留下标记的必要,和我有关的一切都没有必要吗?”
周庭光往前几步,却像是退进了门中拉远了两人的距离,“束之,你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好话是假的吗?其实你真正喜欢的是电影画幅中的周庭光吗?我不过是他们的现实生活中乏味的替代品吗?所以才会这么可有可无、不痛不痒。”可能连问有些咄咄逼人,但他的语气非常平静。
其实周庭光一直都没有过愤怒,只是从前的他会不解。
不解为什么原本顺利的生活会突然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不解为什么口口声声说着爱自己的人能随随便便地离开、不解为什么可以拿着所谓照片要挟他的人在那样的时候不再向他寻求帮助……
或许现在的他已经清楚了,可他还是要束之自己说,否则他把所有东西都信手端上去了,束之也会觉得那是不可触碰的虚假。
这大概是个漫长的过程,但周庭光擅长坚持。
“不是的!”束之的眼睛瞪大,很快地做出反驳。“我怎么会像你说的这样。”
“那你为什么选择的是离开而不是其他呢?”周庭光接着反问,藏在暗处的眼睛也还是散出很灼人的视线。
束之又一次陷入到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窘境,只能发出一些像是在思考的无意义音节。
不过周庭光不要他的犹豫和沉默,“束之,告诉我。”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合欢的味道几乎将无助站在楼道里的束之包裹住。“为什么?”
他的坚持让束之产生了一种如果不回答,今晚或许就永无止境的错觉,又大概其实是束之自己也突然变得想说了,于是他掌心用力压着自己的后颈,垂着脑袋用很低的声音说:“因为我不敢。”
“为什么不敢?”
楼道尽头的窗户半开着,港湾四月晚夜的凉风往里灌,带着几分夏天提前到来的黏腻燥热。
束之深吸了一些勇气入腹,用很慢的速度回答:“我怕你们觉得我麻烦,然后对我产生厌烦。
“周庭光,我不想你讨厌我、也不希望连累你。”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讨厌你?”周庭光很快接话,又再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
此刻两人只剩下不到半步远,很近,近到是束之抬手就可以触摸到的距离,只要束之自己愿意。
“因为……”
因为束之没得到过什么爱与善意,所以将转运后获取到的所有都好好地捧在掌心,盯着那一星半点盯到眼酸了也不敢移开,怕在失神的零点零几秒就让它们逃逸,小心谨慎到近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又疑神疑鬼到会时不时地怀疑这些的真实性。
而他并不期待着那零星的一二可以增长成很多、不期待着得到除了精神养分之外的其他恩惠、不期待他们拿出什么证据来证明千真万确,只要感受到自己被短暂地爱过、关照过,其实就已经很满足了。
再者他也习惯了事事都依靠自己,他承不起别人给他的信任和恩情,也还不了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这些话他以前是怎么都不愿意说的,如今却莫名地被催生出了胆量。
可在他开口的时候,楼外的风突然变得很大,晚夜的凉也带上了几分大雨将至的湿;而在他说“我怕你不是真的想对我好”的时候,港湾落下了一道划破夜空的惊雷,一瞬间楼道亮如白昼、又一瞬间昏黑如墨。
束之像挨了雷击的破烂气球,攒了好几年的勇气在这个刹那一泄而空,而当他意识到自己方才准备完全将自己剖开展现给周庭光的时候,心中升起一阵阵的恐慌,忍受不住地猛退几步,一下拉开和周庭光的距离。
他移开了视线、他没再说话。
周庭光拧了一下眉,双手插入睡袍的口袋中慢慢地往后退,直到后背融入到室内柔和的灯光为止。“束之,如果你想爱我,那你就得信任我,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那不必在我的面前谈什么追求不追求的,两个人不是在一起,就会没问题。”
束之眨了几下眼睛,又慢慢地抬头去看周庭光。
但周庭光似乎已经判定了今夜再没有继续聊下去的必要,他将手搭在大门的扶手上。“Margot说的订婚不是真的,但我的父亲确实有打算让我接触新的人。”
“早点休息,明天加油。”
说完,周庭光就当着束之的面慢慢地将门给关上,也藏住了一屋的暖灯。
束之发了一会儿呆才离开这里,大雨在他回到酒店之后姗姗落下,可听着白噪音般的雨声,他还是辗转一夜没能睡着。-
李施曼是个富有责任感的人,即使阔别两年,但她还是在束之回来的第一时间就又将他当做了自己手下的艺人去对待。
知道晚上有红毯和颁奖,一大早她就带着化妆团队敲响了束之的门,雷厉风行地开始安排分配任务。
束之熬了一晚上的大夜,开门的时候眼睛都还有些睁不开,就这么稀里糊涂、半梦半醒的被按着化妆换衣服,直到被拉着坐进车里,他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李施曼却误以为他在紧张,不住地安慰着:“我这几天去探过演艺人协会的口风,都说是还不错的,你获奖的可能很大,其他几个新人我也看过,感觉比起你都还是欠一点,你不用紧张。”
束之本来因为没睡醒什么感觉也没有,李施曼说了这些话,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今晚上就是颁奖典礼,熬夜过后的心脏开始以超乎寻常的速度跳动,手心在短时间内开始出汗。
“是吗?”虽然心中忐忑又激动,但他还是装作一副其实没那么在意的样子。“提名就很好了,我也不求那么多。”
“其实呢,也是因祸得福了,”李施曼没选择和他一样抑制自己的情绪,满脸轻松地摘下眼镜擦拭镜片。“这次的最佳男主竞争好激烈的,要是那个时候你演吴宇电影的戏份还留着,就只能去争男主的奖了。等拿了新人奖,以后的路会更好走一点,好几个导演都空出来了,我到时候和他们联系一下。”
说到这里,她擦拭镜片的手停了下来,偏头看向束之。“其实我都有听见人家讲,讲吴宇的片会重新再剪,准备弄出几个不同的版本在不同的国家上线,你都有机会的。”
束之没想到这些,他以为错过的东西就会一直错过的,从没设想过失而复得。
不过李施曼说的也只是一个传闻中的可能,束之不想半场开香槟结果最后一无所有,所以就又将心中隐隐升起的期待和欣喜给压了下去。
颁奖典礼在港区文化中心大剧院举行,他们提早到了几个小时在附近的酒店停下歇息,束之到的时候,洪间已经在酒店了。
他手中拿了一张随意撕下的纸页,上面涂了好几大团黑墨,弯弯绕绕地写着些让旁人看不出的字词,然后一边念念叨叨一边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动,好像在背诵些什么。
“小之,来了?”看见束之后,洪间又从自己的裤口袋里掏出了另外一张皱巴巴的纸。“我也给你写了一段,关于我这个导演的,你自己再加加别的,然后赶紧背一下,免得到时候领奖的时候不知道说些什么。”
束之迟疑地接了过来,睁大眼睛去辨认上面的字。“现在背?”
“那你这站上领奖台再背也来不及了啊!”洪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又往束之的手中塞了一根水笔。“快快快,动起来!”
束之非常无奈,转头看向李施曼,但一向稳重靠谱的她似乎也有些赞同这样的做法,看向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催促。
别无他法,束之只好找了个地方开始补充洪间友情赞助的获奖感言。
刚开始的时候很是不知道该写些什么,落笔都十分无措,但逼着自己写了一两句官后出来后,竟然也真的有了点想说的话。
他抿着唇握着笔,一笔一划非常郑重且缓慢地写下:感谢港湾的风和雨、感谢人生的第一场大雪,也感谢这个世界还有艺术、还有造梦的电影!
【作者有话说】
这里的电影节还是和现实有一定的区别的,加工了一下,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