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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芳香与时息

欺世盗命 群青微尘 4641 2024-10-06 11:39:39

朝会殿上,天极垂光,烟绡雾縠,群仙分列。极高之处,太上帝端坐于金丝楠木龙椅中,威正严毅。

福禄寿三神跪地,磕头如捣蒜,花白胡子飞上飞下,像蛱蝶扑翅。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哀声叫唤:“启禀陛下,天记府私篡年限簿年数,以致天下凡民早夭,连岁灾荒。天记府大司命难辞其咎,望陛下明察!”

接下来便是一片绵延不绝的清咳声。众天王、四方神、星君纷纷急不可耐地奏事,大声读诵对大司命的弹劾奏章。太上帝的手指轻点着椅扶,神色静谧却莫测。递到他手里声讨大司命的奏本早已堆垒如山,可如今却似是最为波涛汹涌的一回。

法星官怨忿地禀道:“窃盗衙署赃至满贯已可算情实,大司命窃人间万年命数,望您可断其死罪,以正朝风!”

星官一个接一个地跪下,对大司命死罪的呼声愈来愈高。凡尘之人不可污玷九霄,这是神明们的共识。大司命的名号在他们口里被仇恨地嚼烂,再如飞沫一般唾出。

太上帝目光渺远,良久,他道。

“朕知晓了。”

天牢中。

幽暗浑圆的土壁遮住了天光。有一人被枷板卡住头颈,吊在深洞上方。赭囚衣已因鞭扑而绽裂,鲜血将其染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此处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在大司命耳中听来却觉无比喧哗。鼓噪的心跳声、喘息声、血滴声交织在一起,喧杂仿若闹市。他遭众星官忌恨,掌囚亦被买通,因而还未决狱他便痛打一顿。魂心未毁便不会死,掌囚未动他魂心,却已凭繁多酷刑教他尝了一遭生不如死的滋味。

一点灯影像萤火一般分来,大司命撑开肿胀的眼皮,却望见一个着蓝缎绣五彩祭服的高大人影立在铁栅前。

“……陛下。”

大司命嘶哑地唤道。他眯着眼,望了半晌,总算看清了那人面容,旋即亏弱地笑道,“您今日怎地有闲心了,特地临幸此处?”

太上帝擎着三彩烛盘,铁栅割开了昏黄的光,男人的面容在摇曳的烛火下阴晴不定。他独身一人前来,未带一个金甲将。

太上帝说:“朕来看你。”

大司命啐了一口血,道:“臣有何好看的?如今衣衫不净,仪态不整,还浑身是血。”

“朕来看你究竟要自戕到甚么时候。”男人叹息。烛光像蛇一般溜过祭服上的锦绣。

出乎意料的是,此话一脱口,大司命竟安静下来了。他垂下眼,望着自己足尖滴落的血珠。血珠碎在脚底,像开出了花。

“先时朕已与你说过,凡人苦难垒如山海,凭你一人替众生受难,最终只会拼力难支。易情,你为何要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太上帝道。

见大司命不言语,他又道,“你并非是因心怀苍生,才要为凡人受难。”

衮服男人忽而厉声道:“……你是欲要受难,方才要心怀苍生!”

喝声发出巨大的回响,回音在土壁间惊恐地横冲直撞。少年模样的神官猛然抬头,惊愕像一枚石子,投进他静潭似的双眼,泛起涟漪。

幽暗的天牢里,两人的影子在土壁上摆荡,仿佛疯狂孳生的野草。帝王声音低沉,仿若雷霆:“你一直抱有歉疚之心,一直想撒手人寰,却又不愿一死了之,是么?所以你选了一条最为艰险的道途,让连绵不绝的苦痛折磨自己。”

大司命撇过脸。

“勾管官看过簿子,这段时日出入架阁库的仅有你一人,那年限簿上的纰漏是为何而出?”

“我早已核校过年限簿,不可能有分毫差错。”大司命银牙紧咬,“除非旁人动了手脚。”

太上帝神色不变:“你是想说,是福、禄、寿三神从中作梗么?”

大司命笑了一声,“臣知簿子是他篡的,可架阁库的出入簿是谁改的?金甲天将是谁唤来的?风宪官为何不请自来,掌囚又为何要不问缘由将臣痛敲一顿?”罢了,他咳着血,云淡风轻地道,“这九天之上与臣结梁子的简直车载斗量。”

灯花簌簌地垂落,火星在黑暗里绽放,又很快死去。许久,太上帝沉静地道:

“易情,改篡年限簿是死罪。”

大司命的脸庞苍白无一分血色。他孱弱地微笑:

“陛下,这罪名不是您定的,是九重霄上的众仙一齐给臣定的。这莫须有之罪,恕臣不认。”

“你虽过分刚直,也应懂得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之理。众议纷纷,如今不可再让你供职天记府。”太上帝的神色忽而变得冷酷无边,像有一场大雪在他脸上骤降。“朕不会予你死罪,但需将你魂心封于荒渊,永不干紫宫之事。”

这话宛若一枚巨石,沉沉砸在心头。大司命浑身一颤。

将魂心封于荒渊,那便意味着将魂神抛弃于常世之外。闻说那里是一片空白的世界,无天也无地,无生亦无死。那不似是一场流放,更像是无上的苦刑。

“不,不……”

枷架上的少年忽而像筛谷似的颤抖。他咬着唇,艳红的血珠在齿下冒出。他猛地瞪向太上帝,急促地喘息,“陛下,臣从未犯过,您不应如此!”

烛芯突然荜拨一响,像有弦猝然断裂。高大的男人前迈一步,像厚重的乌云飘近。他将三彩灯盘举高,火光映亮了那如巉岩般棱角分明的脸。

“朕将你放逐荒渊,是让你在那处休憩,无须再劳力伤心,已是仁至义尽,对你宽待。你从未犯过?不对,你早已犯下过错。”男人的声音变得冷厉。“看着朕的脸罢!你认出朕是谁了么?”

少年神官将目光投去,一刹间,他惊恐地睁大了眼。乌纱帽折之下,帝王的双目如蒙雪云,一片霜白。那瞳眸宛若一潭死水,映不出世上的任何一物。

太上帝目不能视,是位瞽者。

“您……你……”大司命瞠目结舌,他心里已隐隐想起一事。此时却见太上帝伸手缓缓松下前襟,指尖缠绕着宝术的符文,仿佛一把利刃般将胸膛剖开。

那胸膛里跳动着太上帝的魂心。那魂心宛若一星火光,摇摇曳曳,又仿佛孤悬于天的一柄明烛。太上帝捧着自己的魂心,以瞽目静静地望着大司命。

“朕不是有意害你,不过是想教你静思片刻。”太上帝道,“去荒渊罢,这世上再无你需勾管的事了。”

大司命忽而似被霜打了一般,最后一点希望的焰苗自他眼中熄去。他垂下头,半晌,颤着唇道:

“谨遵钧命……臣认罪。”

——

九霄之上最难办的刺头伏罪了,星官们奔走相告,喜出望外。酒宴接连摆了几月,三十六殿里美酿飘香,谢恩的小仙踏破了法星官门槛,人人寒暄时皆喜庆地互道:

“大司命危在旦夕啦!”

太阳宫里,群仙办起华筵,管弦戚戚,艳歌飞飏。身形魁伟的天一星官呵呵大笑,举杯同众仙欢庆。他粗声喝道:“大司命呀大司命,只司得旁人的命,却丢了自个儿的命!”

金杯相撞,发出欢愉的响声。司隶星官尖嘴猴腮,笑声尖利,“太上帝要将他放逐到荒渊,那可是甚么也没有的荒芜之地,往昔有许多神仙入了去,竟没一个出得来!虽还活着,却也和死了一般,嘻嘻……”

“嗐,我还以为太上帝一直向着那厮,是与他有私呢,不想这回倒定罪定得干净利落。”內厨星官抹着油乎乎的脸,眯眼笑道,“大司命竟还被贬黜作妖……”

妖鬼至贱,在九重天上身躯会重如千钧,难以动弹。且天宫各处皆挂有驱邪五彩丝、彩绘镇邪面,妖鬼行于其中,便是如履刀山。教昔日睥睨众生的神明作了贱如尘沙的妖鬼,这无异于奇耻大辱。

一张张泛着红光的脸喜气洋溢地聚在一起。众星官举杯同乐,有星官喜道:

“十日后,囚车会自金光道上驶过,载大司命往荒渊。咱们一同去瞧瞧热闹,顺带给那小子唾上几口!”

天牢之中,掌囚忙得不可开交。太上帝吩咐在最后这十日里需宽待大司命,有甚么要求便尽力满足。神仙去了荒渊,那便是一去不返。天牢虽无断头饭,却也得尽力满足死囚临刑前所求。大司命只提了两个要求,一是请人去天记府架阁库里寻一本叫“易情”的天书簿子,说是想翻阅一番,追忆往昔,二是寻灵鬼官龙驹来与他坐弈,解解闷。

龙驹被人从云峰宫里寻了来。他背着枪槊,沉默地踏过幽暗的天牢石阶,行至重监里,却见有个形销骨立的少年倚着墙,裹着一条薄棉絮,缩着身,面前放着一只破棋枰,那是大司命。

大司命见了他,虚亏地一笑,“龙驹么?劳你前来了。”

狱吏开了锁,龙驹钻入牢间去,在大司命对面坐下。他看见薄棉絮血迹斑斑,大司命面色白如幽鬼,浑身在一刻不停地轻颤,仿佛在风里瑟瑟战栗的蒲苇。他已被堕为妖体,掌囚以降妖剑剖出他魂心。剧痛之中,他被放入刻着秽迹纹的妖躯。天牢中的刑具皆有神效,轻轻一碰便能教他皮开肉卷,他所受苦痛比先前更甚。

如今他被拷着雷击枣木手枷,腕缘被灼得焦黑,像抹了炭灰。龙驹问:“您寻卑职来,是为何事?”

大司命说,“也无要事,不过是临上刑场,想寻个人下棋,权且解闷罢了。”

“能为大司命大人排一时之忧,是龙驹一时之幸。”笑意在龙驹面上吝惜地浮现。

两人开始同往时一般下棋。大司命缩在薄棉絮里,像裹了一层面衣。墨发散乱地垂落,面庞上覆着疲惫的苍白,流露出几分可怜意味。龙驹执黑子,先落笙相位,轮到另一方走棋,大司命没伸手,却道:“替我落在时笙位。”

龙驹抬眼看他,却隐见大司命薄棉絮里藏着的两只手被木棍夹得青紫,有几枚指头甚而被拗折。即便如此,他仍用那折了手指的两手紧贴着一本簿册,那似是谁人的天书。灵鬼官收回目光,默然无言,替他落子。

于是大司命一面口述棋位,龙驹一面下两人份的棋。下了好一会儿,龙驹沉声道:

“卑职听闻您会被流放于荒渊。”

少年神官点了点头,他身子里的力气仿佛被登时抽走,像一片残破的软布挨在墙边。他道,“荒渊……那是甚么样的地方?”

“那是对人、妖、神皆一视同仁之处,并无实物,只有虚无。”龙驹望着伤痕累累的他,“卑职瞧您精神不振,您莫非是为被打作妖体一事而介怀。”

大司命垂下眸,对此不置一词。

“卑职也是妖,知这天上天下,皆对妖鬼精怪忌惮非常。可卑职却不后悔做妖。”龙驹说,大司命忽地抬眼,望见男人在烛光里微笑。

“为何?”

“因为卑职明白了自己为何生而为妖。大司命大人,您被拘束的这段时日里,天记府乱作一团。金甲天将与灵鬼官入了架阁库,四下遍寻您那莫须有之罪的罪证。就在那时,卑职寻到了自己的那一册天书。”

龙驹说,笑容里漾满了宁静的苦涩,“卑职看到了自己的过往,看到了上一世的自己。上一世,卑职是人,是个讨饭的穷叫化。京城的薛将军有一玉白宝马,在街上奔的时候被卑职的打狗棍绊了脚,摔了腿,没些时日便死了。薛将军大怒,寻些地棍来打断了卑职的两条腿。从此往后卑职不得行路,只能用两只手爬着乞饭。孩童常拿破瓦打卑职,放黄犬来咬人,卑职都躲不开,只得默默受着。”

“一个大雪之日,卑职冻毙于酒肆之前,临死前在想,若下一世能做匹能日行千里的骏马,那该多好!能跑能跳,且有人饲草料,比起那猪狗不如的日子,不知好上多少倍……”龙驹说着,闭眼微笑,再睁眼时,他的目光落在了大司命双眸里。“大司命大人,人的生生世世的去向,是由天记府执掌的罢?这一世,卑职能做俊迈龙驹,兴许是全赖了您的功劳。此事也不一定是您经手的,兴许是上代大司命,又兴许是上上代,但无论如何,天记府着实有恩于卑职。”

双头鸓鸟在天窗外咕咕地叫,叫声像清泠泠的泉水,淌入心田。大司命忽而浑身一轻,他眉头微舒,对龙驹道:“你是说,做妖怪也不是件恶事?”

龙驹点头,“是。卑职认为,神明自意志而生,精怪由夙愿而化。”

他落下一子,此时黑白子犹如云气交缠,于楸枰上平分秋色。

“二者并无尊卑之分,皆源自凡人的心愿。”

——

十日后,幽暗的天牢里又响起了脚步声。

那足音在牢间前停下,大司命打着饱嗝,蚊蚋似的细声道:“别送早膳了,我饱得很。”

半晌不见动静,他抬脸一看,这回来的却是个窈窕少女,头戴蘼芜香草,曲裾深衣仍泛兰汤馨香,她清丽如出水芙蓉,春山八字紧蹙。

她见大司命抬眼,冷冷地道:

“大司命大人,去荒渊的时候到了,您身上携的物件请交与我。”

囚衣少年倚墙躺着,盖在身上的棉絮子已浸透了血,变成狰狞的黑红。这时他已坐不起来了,狱吏打断了其脊骨。颈上的缚魔链又让其神力无可施用。大司命气若游丝地道:

“我一无所有,除却开心,你还能在我身上寻到甚么东西?”

少女冷漠地道,“是呀,瞧你这副落魄模样,我倒是十分开心,我盼着这日已有许多年啦。”

大司命艰难地睁眼,看见了少司命漠然却怨愤的脸。

少司命叉着手,刻薄地微笑,“你以为我为何要搬去琼花宫?旁的星官见了我,总会在我背后戳戳点点,说我同你有首尾。他们不叫我‘少司命’,倒叫我‘与大司命有勾连的女人’!现在倒好,你窃了世上万余年命,我便该被连坐治罪了!”

大司命不发一言。

狱吏开了锁,带着兰香的少女走进牢间,蹙眉捏鼻。她冷声道:“不说闲话了,你自天记府里寻来的那本叫‘易情’的天书,先交与我。”

沉默像水一般漫开。大司命轻声道:“为何要拿走这本天书?我入荒渊后,便再不可能归返天廷,你连一册薄簿都不舍得予我么?”

少司命秀眉紧蹙,她瞪着眼,喝骂道:“天记府请我来收回这天书!太上帝先前恩准你阅这簿子,是对你宽厚,又见你被缚魔链锁着,做不得手脚,将要赴往荒渊,这才放心予你。你拿着能改易命理的天书,还想打甚么算盘?你现在就是贱似犬豕的死囚,发配你去荒渊,可不是为了享清福去的,将天书交来!”

她瞥见大司命怀里紧抱着一物,露出一页泛黄的纸角。她低下身,揪住那纸页,用力往外扯,叫道:“这是那叫‘易情’的天书罢?拿来!”

大司命却死死护着那纸页,乘她不备,将天书纸揉作一团,塞进嘴里。

“……你!”少司命花容失色,跪下来去掐他嘴巴。大司命面无表情地嚼了嚼,竟把那天书咽下肚了。

见他此举,少司命瞠目结舌,只从他手里抽得一条光秃秃的书脊。这厮先前就在撕书吃,将一册天书吃得一干二净。

大司命虽有改易命理之权,却也需在天书上落笔,方才能改命。星官们见他是个恪守律规的小古板,料定他阅罢自己天书,感叹罢人生无常后便会完本归还,这才放心予他。不想这小子竟心怀叵测,将天书吃进了肚!

吃了天书后会发生何事,众仙俱不知晓。可他们却知凡间有修士将神物熔成浆水,灌注于身,以求能使其中神力。说不准这厮吃了易情的天书,便能改易情的命理。

少司命捉住他脖颈,失声叫道:“你做甚么?你这是抗逆太上帝,违叛天命!”

大司命却难得地微笑了起来。昏黄的烛光里,他的笑透着诡秘的狡黠,像一只狐狸。

“不。”他摇头。“我这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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