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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弱羽可凭天

欺世盗命 群青微尘 2930 2024-10-06 11:39:39

到人间后,日子便如翥鸟,倏地就飞没了影。

这些时日里,福神享福,另两人受罪。福神玩性重,到人间来也不为除鬼,乘着小泥巴和文坚在山林里守株待鬼,自个儿却跑去豫州最大的红粉青楼醉春园里逍遥。妓子们浓妆艳抹,成群结队地来札客,福神被粉臂玉指淹没,快活之极,大叫:“人间比天上更似仙境!”

豫州多山,夜幕一至,小泥巴和文坚便转进山沟子里,候着游光鬼出现。可他们踏遍万仙山、金鸡山、玉皇顶,却全然不见半点红光,二人的耐心也被一点点磨尽。

一夜,三重山之上。

夜虫啾唧,木落萧萧,穹窿如漆黑的缎子,裹着四野。

两个人影猫在草丛里,低低的叫骂声迭起。文坚拍着蚊虫,对小泥巴怒道:

“喂,臭泥巴,瞧咱们揽的甚么好差事?十个晚上了,一点儿鬼影也未见!”

小泥巴也忿忿叫嚣:“别叫我臭泥巴,叫我祝阴!”

“好罢,臭祝阴。”文坚说,“我方才又仔细想了想,说不准咱们这样猫下去也只得一无所获。除鬼是难事,若那鬼行迹不定,咱们说不定得一年半载才能同其打照面。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不如咱们就在凡世安歇下,游山玩水一阵,说不准倒能撞见那游光鬼,到那时再动手也不迟。”

小泥巴对这话无动于衷,只抱着膝坐在黑暗里,如一块石头。

文坚去搡他的肩,“臭祝阴,你听到我说的话了么?”

“不是臭祝阴,叫我祝阴!”小泥巴又凶神恶煞地叫起来了。

这厮根本没在听自己说话!文坚忽火上心来,伸手赏了他个大耳刮子。谁知这一耳刮将小泥巴打成了一只疯狗,小泥巴早瞧他不爽,文坚也心头火躁,两人叫骂着推搡,咬作一团,将对方都咬得浑身齿印。

罢了,小泥巴抹着脸坐起来,冷静了些,蹙眉道,“算了,我觉得在这儿等下去也不是法子,毕竟咱们只有钩,又无饵,游光鬼怎会被咱们钓上来?不如乘着下凡间的时候,咱们先去一趟自己想去的地方,除鬼之事往后再议。”

文坚点头。小泥巴问他道,“你有甚么想去之处么?”

“我想去江南,亦想去漠北,想去一切我不曾踏足之处。在人间时,我被锁于文府;可待铸了神迹,我又被困在中天,这凡世的许多美景仍未见过。”

“江南雨恨云愁,漠北霜寒草衰,哪儿抵得上豫州的好?最紧要的是,咱们没有银子。没有银子,便迈不开腿。”小泥巴说,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你还是听我的罢,咱们不去别处,回天坛山上住一段时候。”

听了这话,文坚反傻了眼。他早该料到小泥巴狗嘴里只会吐出狗粪的,他和小泥巴有仇,和天坛山无为观是仇上加仇,与天坛山无为观里的天穿道长更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小泥巴是想回家,可无为观那地儿于他而言根本不是家,而是虎狼之穴。

文坚颤抖着摇头,“不成,我和你师父有嫌隙,我上了山,会被她切成肉丝。”

“师父宽宏大度,定会不计前嫌。我再替你美言几句,她会放过你的。”小泥巴不以为意。

然而文坚依然瑟索,频频摇头拒绝,他说,“福神大人与我说过些规矩,自人间升天的天廷灵官不可再结尘缘,免得生些绳营狗苟之事。你若去寻你师父,也绝不可与其相认。”

小泥巴不耐,道,“我二人是除鬼同侪,需一同进退。我尚且未究不过错,师父更不会究你。不论如何,你须与我来,若你不来,我就……”

他忽地扬手,给文坚看手中之物。文坚惊见自己藏在怀中的白玉透雕香囊竟不知何时被他摸了去。

“我就将你的宝贝烧掉!”小泥巴威胁道,伸出一指,指尖上跳跃着烛龙明焰。

文坚脸色煞白,似被把住了命根子,只得连声应下。

这时却听得远处一阵悉悉索索声,好似暗虫唧唧,两人一惊,慌忙抬头望去。只见得山林漆暗,本应伸手不见五指,遥遥地却飘来一点萤火似的红光。那红光飘飘悠悠,犹如鬼火。

小泥巴的一颗心几乎被扯到喉头,他掐了一把文坚,低声叫道:

“是游光鬼!”

游光鬼别称叫血污,以红光与血色为兆。这荒郊野外不见人息,那便只会是鬼影。两人盯着那红光,只觉手中冷汗津津,心里如有钲鸣,一时紧张不已,簌簌发抖。

那红光渐渐游近了。小泥巴颤抖着拔剑,文坚打战着捏手诀。小泥巴以气音对文坚道,“我数到三,咱俩一块跳出去压住它。”

“我替你数。”文坚道,“……三!”

一刹间,两人狗急跳墙,不管不顾地吼叫着冲出去,似两条发狂凶兽。小泥巴隐约辨得红光后有个人影,便以剑搠其颈。文坚低喝:“宝术,形诸笔墨!”

墨迹化作长链,顷刻间将那人形捆得匝实。一个红灯笼掉了下来,撞在小泥巴革靴边,小泥巴忽觉不对,又听得那被捆着的人唉唷唉唷地叫唤,提起灯笼一看,却映亮了一张苍白的脸盘子。

那被捆着的人哀求:“两位大爷,行行好,小的身上只些皮钱,你们全拿去了便好,求饶了小的性命!”

文坚冷下脸来,原来那红光是灯笼,他们打中的游光鬼却是个夜行人。

“你是甚么人?”

“小的是左近山里的道士,想起药王观里忘点上长寿灯了,所住的斋寮甚远,正要摸黑去点灯呢。”

文坚却不大信他说辞,“我瞧你目色浮动,手脚又冰凉。怎知你说的话是真是假,你又是人是鬼?”

谁知那人却忽地耷拉下眼皮,“是么,你不信便罢了。”他忽往地上四仰八叉地一躺,“你再好好想想,待你想定了再叫我,我先小睡一会儿。”

这人行径古怪,文坚愕然。可这时借着光火,小泥巴却认出了此人样貌,不禁变色道:

“——文宝珍?”

此人正是昔日为替他报信而溜出文府的文宝珍。

那人也惊愕,变了瞌睡模样,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细细地看小泥巴眉眼,半晌才犹豫道:“……易情?”

因彼此都长了年岁,不再是往年的稚童模样,他们花了好些时候才与对方相认。见小泥巴生得秀如青柳,态若春云,文宝珍略宽心了些。可见文宝珍一副虚消模样,两眼下一片乌青,瘦得皮包骨似的,小泥巴却忧心起来了。

文宝珍向他左右打量,喜道:“想不到我这辈子竟还能见到你!我听荥州人说你铸得神迹,已然升天了,不想今日却见你降贵光临凡世了!”

又见小泥巴身边站着一人,便笑问道,“这位又是哪个兄台?”

小泥巴提起灯笼,映亮了文坚的脸,文宝珍见那人目如冽雪,面若美玉琢成,然而眉宇间似有冷沉沉之气,让文宝珍想起这曾在文府里挫磨自己的恶鬼,不由得大惊失色,指着文坚叫道:

“文……文公子!”

“是我。”文坚点头,旋即扭头责小泥巴道,“我方才才说,不可与凡人结尘缘,可你倒好,一下便认起旧来了。”

小泥巴奇道:“我若回人世省亲,会挨甚么责罚么?”

“会被鸠满拏大人降罚,毕竟这是天廷律令,咱们星官是不可和有牵系的凡民相认的。若是认了,说不准会被打五十大板,那板子以神木制成,可伤魂神。要是被认定重罪,还会被打作妖躯,贬往人间。”文坚拍了拍小泥巴的肩,“总而言之,咱们见了文宝珍,已犯了一过了。”

听了这话,小泥巴脸色煞白。他虽盼着与昔日旧友相认,可却也欲上九重天,好完成师父未竟心愿。

文坚得逞地微笑,“所以,咱俩还是莫回你那破观了罢。你那儿旧友多,若是你同他们一一相认,还不会被灵鬼官擒住,打个屁股开花?”

见他二人贴紧说话,似有昵态,文宝珍甚惊,他只道小泥巴与文公子是死敌,怎么就凑在一块儿起来?且听文公子所言,他竟也随小泥巴一起升天了,这事更教文宝珍五味杂陈。

捆在身上的墨链子松了,文宝珍仆着灰起身,歉意地对小泥巴道,“对不住,我害你坏了规矩。”

小泥巴赶忙露笑,“不打紧,我见了你,反觉得开怀。我以为你因我而丢了命去了!如今你尚活着,我被赏一顿板子炒肉倒也值了。”

文宝珍又懒懒地笑道,“我听你话里的意思,是想回天坛山无为观看一看罢。我那时替你递书信,有幸蒙你师父收留,得了个‘迷阵子’的道名,说来,应算得你师弟了。”

想不到文宝珍竟与无为观有这等缘分,且如今应称其作“迷阵子”了。小泥巴吃惊。

“我想回观去瞧瞧师父。”小泥巴挠着脸庞,赧然笑道,“我已有数年未见她了。”

夜风揽来一阵轻软杨花,纷纷落落,洒了他们满身。迷阵子忽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他却换了副轻快笑容,“成啊,只是师父如今尚在闭关,你若回去,需等上些时日。何况我方才听你所言,你如今是星官了,依天廷律法,不可与师父相认?”

小泥巴为难地点了点头。

“那便遮着些脸罢。”文坚说,却从怀里取出一只纸面,戴在面上。原来他在庙会上买了只纸糊的面具,只是生得黑面兽牙的凶恶模样儿,很是狰狞吓人。小泥巴见他以纸面遮脸,心道,“是教人认不得你是文坚,却认得你是罗刹食人鬼!”

他不像文坚这样事事想得仔细,也忘记在逛街市时买个纸面,此时不由得有些懊恼。可垂头看见臂上红绫,又灵机一动。

小泥巴问迷阵子道:“宝珍,你方才是从哪里认出我的?”

迷阵子慵懒地笑,“本来是不大认得的,可看到你那对眼睛,鬼灵精怪的,便又想起你是易情了。”

“不错,看眼睛是最容易认出人的。”

小泥巴道,他解下臂上红绫,蒙上了两眼,又朝其余两人得意地笑道。

“所以,只要我将双目蒙上,师父她老人家定认不出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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