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提学不光要提考本府学子,还是给宋时打考核分数的领导之一。
宋时四月初便告三年俸满, 他到那时已在外府提考, 往来寄考语也麻烦, 正好借此机会考察本地学政,直接出了考语交给巡按杨大人。
反正宋时的考绩册最终也要交杨巡按开具评语, 到时候将他这份收录进去就是。
上司要考察,宋时自然要尽力展现出本县文教的大好风气,当场便叫人买了两份报纸给领导们审阅。
报纸头版自是不变的、带大图的汉中府官员活动纪要, 之后又有政策解读、文教专栏、农学天地、工业快讯、商贸信息……而后是一连三版的名士佳文——其中《汉中风情》一栏, 印的正是那些人围在报亭外读的文章, 写的是汉中天台山的美景。
金提学泛泛看了一遍那文章,倒回来仔细看了看文教专栏:那一版里蒙学、诗词、四书、经学并举, 皆引用经义、古文解释, 详实清晰, 深入浅出, 像是经年老儒所作。
却不知是本地书生、举子还是学官所作。
不过他如今是吊考学生来的,不合提前见本地书生, 便合上报纸, 期许地说了句:“本官早知道宋知府擅文教之功, 只等着看今年岁试的文章了。”
同行来的杨巡抚倒更关注民生大计, 低头翻着前两版农业版内容, 对着其上各种农业知识默默点头。其中农时一节正应上当前季候,却又与旧时农谚不全相同,而是计日均温度、每日光照时长, 另有一套安排农桑的说法。
底下还配着南郑县与全府前七日温度、风雨气候之征。其中南郑县报得最详细,府治与四郊的气象分别列出,还印上了当日清晨的气温。
这些气象知识与旧学相差甚远。杨大人虽然看过他们的书信,知道如何用水银温度计测气温,却不太懂温度变化跟农事的关系,一面看着一面问他们。
从前农事都是依历法而行,他们这难道是要改历法了?
宋时便拿他自己的经历作例子解释道:“并非要改历法,只是中国之大,虽节候相同,南北地气差异却极大。仅这陕西一地,汉中府再过不久便可开始拌种、育秧了,大人在榆林时只怕还是雪满雕弓吧?”
是这么个说法……
杨巡抚笑道:“白乐天有‘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之句,莫非就是这个意思?”
宋时道:“大人说得正是。山中越高处气温越低,花开得晚,平原则要早得多。而这平原自南到北、自西而东,温度皆会因地势之变而寒暖不均。即便在这南郑县小小县城中,同是元宵节后这几天,不同年景,亦有时天热、有时天寒,单看节气下种倒不如算着日照、气温下种。”
他抬手指向那一版最下方:“府里阴阳生每天算气温,日均温达到多少度、适合做什么农事,都会在下头写出来。下头百姓们或自买报纸看,或在公告亭看贴出来的报,自然就知道该做什么农事了。”
金提学诧异道:“难不成你这里乡间百姓也都识字了?方才好像听几个妇人也说学了识字,难道连妇人都能人人识字?”
那不一定。今年扫盲班开的不多,只有各工厂、商铺强制扫盲,乡里管得不那么严。不过一家至少有个识字的,家里人也可自教自学,或与朋友、乡里互帮互教……到明年冬天扫盲班再开了。
说起来妇女扫盲也是难题,只有经济园、城内纺织厂、绣厂、养济院等地做工的劳动妇女才能组织起正式学习。至于那些养在深闺的小姐、给人家做奴婢的小姑娘,若家长不许她们读书,政府也没什么强制手段。
暂时只能靠引导全社会向学风气,宣扬读书的好处了。等他下任确定留在汉中,再考虑建女子学校的问题。
宋时有些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耳边似乎听着杨大人在说什么,却没听清字眼儿,一时有些愣怔。
桓凌在他身边,便自然地接过了杨巡抚问的那句“何谓扫盲”,替他答道:“这是说人不识字,观书而不识,有目如盲,是为文盲。宋知府在汉中办冬日蒙学班教百姓识字,便是扫灭文盲,地方上便都是知书识礼之人了。”
宋时在旁轻轻点头,表面上装出淡然自若的模样,暗地里给小师兄点了一排赞。
金提学是不会“点赞”这么个先进技术的,他直接夸道:“宋知府此举大善。难怪入城以来每见百姓温良恭俭、言语、行止彬彬有礼,皆是你府里教化之功。”
他年少时好学做名士,爱读《世说》,当时读到何晏一句“家怀克让之风,人咏康哉之诗”,以为正是他们做官该追求的盛世景况。如今看着汉中府这些百姓衣食丰足,还有余暇读书识字,竟与这诗中所述的上古之世一般,不由得轻吟此句,赠与宋时。
“汉中府汉下便有如此诗,今年宋知府的考核,本官心中已有打算了。”
他这个提学官要与本地官员避嫌,连接风宴都没吃,便孤身住进学庙临建的衙门,出题考查童生和在校生员。
这些生员果然不负他最初见着的、在文庙中一心扑在经义上的印象,通晓经义,文笔堪夸。一等二等的考生限于定员不能多取,但乘下的几乎全是三等,四等考生极少,五等的几乎便取不出来了!
这一科的考生,竟没有要几个要发到蒙学教书的,更全没有黜落生员身份的!
金学政惊喜之余,爱才之心大盛,提前写下了给宋时的考语。
“奇才天挺、德器少成,纲纪作四方表率……”
他在学庙内作下如此考语,学庙外的杨巡府心中也已给宋时定下了评语。他自不必像金提学一般隔离内外,以防舞弊之嫌,进了城便搬到知府衙门暂居——宋时那院子从主院到客院都是空的,白天办公时用用,到晚上基本不去的,正好请巡抚大人安住。
杨大人先看了他用玻璃瓶做的汽油弹,又看了煤油灯,心中早已倾倒向了这种精炼过的石油,一口答应:“延安、榆林等地都有油井,军中取用也方便。我且带这小炼油罐往边关一试,倘若可用,也是你们二人有保国抗虏之功!”
桓凌应声笑道:“下官却不敢居功。下官这一身学识皆是自宋知府而来,只能算是他的学生。来日这精炼出的汽油等物倘能于战阵中尽些许微功,都是宋知府苦心研究而得来的。”
他牢牢记着两人的目标是让宋时在这汉中府变得不可缺少,不能调走,自然要把他师弟说得最重要。宋时却不舍得贪他的功劳,跟杨大人解释道:“此事我亦是在周王殿下与桓佥宪支持下做成的。桓佥宪精通实务,若无他在背后替我计算许多东西,又与我在实验室中共研这石油精炼法,也不能有今日之成果。”
还有那些学生们,做实验、算数据、开头脑风暴会……弄的好好儿的风雅书生,如今都拿经义文章当解压的小说看了。
杨巡抚目光落在桌上那瓶汽油上,神色温柔,语气轻得像怕惊破了玻璃瓶,嘉勉道:“宋知府理庶政之余,还为国家战争大事用心,此事本官定会记在你的考核单上……”
宋时心中一阵激动,满面春风地谢他。
杨大人摇了摇头,笑着说:“这是你做出的成绩,本官只是据实以记,据实以荐,看不得贤士之才不能施展。本官身为陕西巡抚兼兵部右侍,在朝中还能说几句话,定会推荐你回朝,在兵部、不,在中枢得一足展长才之职!”
不不不,我就愿意在地方挥洒青春,为大郑国力强盛做贡献,不要回中央!
宋时连婉拒都不顾婉,一个“不”字直接吐了出去,拔起上半身压向他,满面决定地说:“下官并非那等贪恋权位之人,下官所求不过是在这汉中多做些实务,为本地百姓与边军尽一分绵薄之力罢了。”
万望大人帮我递个话,让我留在汉中这片热土继续鞠躬尽粹。
这是为何?京里自是比地方前程更好,升迁更快,你又何必如此抗拒?就是要研究石脂水,也不一定在边关,京里也储有石脂、也有经济园,两位皇子正都想招揽你主持此事,也自会全力支持你做这些的。
杨大人不知为何,下意识先看向桓凌,桓佥宪便默默低头啜着自己杯中微凉的茶水。他再看宋时,宋知府那一派正直激扬的脸上也稍稍透出几分羞惭,轻咳一声,小声说道:“下官实是为了做这富民强军的事业,不忍半途而废,与桓大人并无干系。”
“……嗯,”杨大人半晌才叹了一声,轻轻颔首,看着宋时和桓凌,包容地说:“本官明白宋知府的心意了。”
他要是没看过市面上的《宋三元义结双鸳侣》,没听说宋知府腾出院子之后,晚上要去佥都御史衙门过夜,他就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奇才天挺、德器少成,纲纪作四方表率
摘自《福惠全书》黄六鸿